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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全书 > 综合其它 > 不渡 > 不渡 第157节
  黄昏的光映在这不知几千年的古旧宫殿上,红得像血染成的,盛流玉浸在那夕阳的余晖中,看起来很平静,只是在听。
  他沉默了好一会,很轻地说:“才两百年,不会都死完了吧?”
  其实邹行没有听清。
  盛流玉摆了摆手,让他出去了。
  盛流玉听到门合上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将头埋进膝间,很久都没有抬起来。
  第157章 木芙蓉
  盛流玉想了很多,真的,假的,能确定的,不能当真的。自他作为一枚蛋出现在这个世上起已有二百年,但他才十八岁。
  谢长明也没有比盛流玉大很多,但他的意思是,无论发生了什么,和一只幼鸟也没关系。
  但饲主不在的时候,盛流玉没把自己当成一只必须被好好照顾的幼鸟。
  幼年时的记忆,盛流玉不太能想起来,总是很模糊。他只记得,当他还是一只真正的,翎羽还未丰满的小鸟时,就被丢在重华宫深处的清凉殿中。宫殿好大好大,又聋又瞎的小鸟扑腾上一天一夜,也没摸到门在哪。家具等陈设都好高好高,他靠着感受风的流动,光的变化,跌跌撞撞,终于扑腾上了窗台,有一次不小心从上面跌下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又重新上去。窗外有一棵不死木,白日开不凋的红花,夜里饮露结果,偶尔果子掉在窗台上,小鸟也从来没有吃过,他不吃不属于自己的,掉下来的果子。长明鸟是神鸟,饿不死,冻不坏,总是能活着的。更何况破壳后,出于长明鸟的本能,盛流玉将一半蛋壳背在身上,很饿的时候,他会吃一点蛋壳,那是属于他的东西,其中蕴含长明鸟一族的传承。那个时候,盛流玉没有觉得自己可怜,他以为天底下的小鸟都是这么长大的。也不对,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只鸟。等再长大些,当他能够展翅,能够起飞,就从窗台飞到不死木上,族中的长老也发现了小长明鸟,派人来照顾他,可盛流玉已经不需要人照顾了。
  再后来,能够化形后,盛流玉开始读书识字,他耳不能闻,眼不能视,这要怎么学呢?长老们都说,等日后开了祭坛,天神会抹去他天生的缺憾。长明鸟的一生那么长,他不必着急。可盛流玉还是学会了。
  也不是很难。
  盛流玉把没吃完的蛋壳埋在不死木下,那曾经是他最珍贵的东西,让他活下来,让他明智。有一段时间,在那些谢长明对他很好,又拒绝当小长明鸟饲主的日子里,盛流玉很想把蛋壳送给谢长明,又很犹豫,最后还是没有送。蛋壳不是什么稀有的宝物,谢长明不需要用这个充饥,蛋壳见证了一只、一只在外人眼中看起来很可怜的小鸟的过往,盛流玉不想告诉喜欢的人。
  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就像怜悯那只临死时,眼泪多到浇灭篝火的笨鸟一样,谢长明也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可怜,会很心软,会对他很好,但那样的好,不是盛流玉想要的。
  没送出去的蛋壳就不送了。
  但收到的信,总要查清楚。
  等盛流玉终于注意到身边的猫与往常不太一样时,猫已经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吃的梦消化了一半了。
  以往的时候,盛流玉很留心,不让它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辟黎的天性是吞食人的梦境,但它的年纪太小,稍不留神,反而可能会被梦境反噬,困于其中。
  盛流玉揪住猫的后颈,掰开它的嘴,稍稍用力,逼它把梦境吐出来。
  这样虚幻的,没有实体的东西,一般人是碰不到的。
  但盛流玉不同。
  准确来说,辟黎的织梦,也是一种幻术。
  而世上没有比小长明鸟更擅长幻术的了。
  他有些嫌弃地看猫把梦吐出来。
  碰到的时候,难免能感知到里面的情景,盛流玉又怔了怔,是邹行的梦。
  也难怪,他在小重山里待了这么多天,只与邹行见过几次。
  但很快就要见别人了。
  崔令颐接到诏令,前往养春苑的时候,还是觉得事有不妥。
  他一宿未睡,躺在床上,两百年前的事阴魂不散,至今纠缠着他,天光骤亮之际,他想的是逃走还是去见那位殿下。
  最终没有逃。
  崔令颐担任侍卫首领,假期颇多,要是有个什么顿悟,能有修为上的提升,告知一声,消失个三五年都不成问题。
  待到天亮,他整理妥帖,没带刀剑法器,穿着平平常常的一身衣裳,去了养春苑。
  一路走来,并未遇到其他人。
  崔令颐提着心,停在游廊起点,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
  是那位殿下。
  盛流玉穿了一身雪衣,斜倚在深红色的围栏上,很懒散的模样。园中的草木生得繁茂,枝枝叶叶的也要挤进长廊中,淡粉的木芙蓉垂在盛流玉的鬓间,他半合着眼,抬手拨开,指尖如盈泽的玉,白且无瑕。
  无端的秀美明丽,令人不敢直视。
  崔令颐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
  盛流玉抬眼看面前不远处的人,露出一双不能作假的金色眼眸,他漫不经心地问:“崔令颐,你二百年前当过盛百云的护神卫,对不对?”
  崔令颐并不敢答,两百年前的事,他已发誓都忘了,只当从不知道。盛百云和盛流玉是父子,也同是长明鸟,他们之间的事,旁人如何能插手。
  盛流玉的声音很轻,却不容拒绝:“抬起头。”
  崔令颐不得不抬头,与小长明鸟对视。
  盛流玉笑了笑,只随意地说:“崔侍卫,不必担心,只是问问。但,我怎么出生的,总是应该知道的。”
  说完,便递给他一张令牌。
  崔令颐看到眼前的木制令牌,上面雕着春日十二景的一景,有大朵大朵的山茶,令行禁止,这是小重山只有十二张的令牌之一。
  他听那位殿下说话,很有诱惑力似的:“你秘密地娶妻生子,在人间置办田产,只有寻到机会,才能偶尔出山见他们几面,生怕连累了他们。你不想与他们团圆吗?”
  崔令颐终于动心,他低下头,才发现原来地上还有一只猫,定下心神,慢慢讲述那件不能见光的事。
  两百多年前,崔令颐还是护神卫,前途无量,却忽然接到长老的一个命令。
  长明鸟的妻子越灵已经怀孕,必须严加保护,直至生下小长明鸟。
  当时崔令颐就觉得很奇怪,他是盛百云的贴身护卫,又常年身处重华宫,对于某些事有所耳闻。盛百云确实有心仪之人,但对方是一只血脉稀薄,几乎不能化形的鸟。而长明鸟的血脉,必须由两只纯血的长明鸟才能延续。这件事本没有多少人知道,但事实如此。长老们会用秘法将雌鸟体内不属于长明鸟的血驱赶出去,勉强维持她的性命,等到生下蛋后,让她力竭而死。话虽如此,也不是任何鸟都能做长明鸟的母亲的,盛百云的妻子,一只血脉稀薄,灵力几近于无的鸟,身体里可能只有一滴属于长明鸟的血。即使有秘法维生,一滴血的鸟怎么可能活下去?
  崔令颐以为是别人,去了之后才发现,怀孕的竟然真的是越灵。而盛百云并不在此,周围是一片荒山,有十数位长老,几百名护卫看守,不像是保护,倒像是囚禁。崔令颐为人谨慎,被提拔到了高位,贴身看护在垂死边缘的越灵。有相熟的长老告诉他,说他的运气到了,这一次的事,做好了是有大功劳的。崔令颐还没明白,越灵一旦生产,必然会死去,盛百云哪里会高兴,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很古怪。
  直到那位长老指了指天。
  崔令颐恍然大悟。
  越灵生下那枚蛋后,不出意外地力竭而亡,他们将越灵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尸身匆匆埋了,护送那枚蛋,要交给盛百云。
  其间却发生了意外。
  崔令颐发现名册被一位长老改动,他的名字被换成那位长老的子侄的,两年的辛苦全部白费,日后论功行赏,天大的功劳也到不了他的头上,他心中愤愤不平,还是跟在护卫们后头,想要找机会将功劳再抢回来。
  说到这里,崔令颐已经不敢再往下说下去了。
  盛流玉垂着眼,和方才并无两样,仿佛那些都是与他无关的事,他只是问:“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以至于崔令颐不敢再待在护神卫,甚至连离开小重山都不敢,大约是怕被人发觉自己知道秘密,会被杀人灭口。
  日光照在游廊的屋檐上,崔令颐的大半边身体隐没在影子中,他的额头流了一滴冷汗:“我看到,陛下杀了在场的所有人,长老、护卫,没有一个逃得过,然后……”
  盛流玉眨了眨眼,看到崔令颐偷偷瞥了自己一眼。
  是那种,害怕至极的眼神。
  他说:“然后,陛下将那枚蛋丢入了深渊。”
  那枚被迫生下的,由父母的怨恨、痛苦、心血浇灌而成的蛋,被丢到深渊,在里面待了两百年,破壳而出,生出了一只小鸟。
  幸运的是,小鸟没有被饿鬼吃掉,可能是被父亲捡回来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由于某种原因,小鸟不能死掉,否则白费了让他出生的力气。
  盛流玉怔了一会,他弯下腰,抱起猫,那猫似乎才发现眼前的人,疑惑地喵了几声。
  崔令颐的神志却突然清醒过来。
  ……他的防护太脆弱了。
  不知何时,或许只是一个恍神,某一个瞬间,他进了盛流玉的幻境,才如此轻易地回答了对方提出的问题。
  明明是发过誓,一生都不再谈及的事。
  他甚至分辨不出,刚才的那短短的一刻钟里,究竟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令牌是真的,猫也是真的,他身处之地却是假的。
  就像当年失去禁锢的盛百云轻易地用幻术屠戮了十几个长老,几百个护神卫,盛流玉不过十八岁,幻术却已如此可怕。
  但小长明鸟没有杀了他,山茶的令牌也给崔令颐了。
  盛流玉很疲惫似的摆了摆手。
  对于盛百云和越灵而言,不幸在于盛流玉的出生。
  对于盛流玉而言,最大的不幸不在于此,而在于他为什么会出生。
  而他知道,就如同那封信上所言,他的不幸正在缓慢发生。
  他问猫:“怎么办呢?”
  猫听不懂,只好舔一舔主人的手指,想让他不要伤心,不要难过。
  小鸟先天不足,魔气缠身,又聋又瞎。
  小鸟什么也不知道,小鸟没有想要出生。
  盛流玉是这只小鸟。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办呢?”
  不觉得自己可怜的小鸟,也会后悔出生的一天。
  第158章 很值
  望津的雨,已连绵地下了月余。今年的天气太坏,江水决堤,淹了下游的大半土地,四处是流离失所的灾民,携家带口,聚集着想要进入望津城,挣一次活命的机会。
  城门紧闭,侍卫严加把守,不许人进出。但康乾帝于三天前的朝会下了命令,说要开放都城,在行宫中安置流民。
  一次献上那么多条人命,必然是要和幕后之人联系的。
  谢长明坐在半开的窗户边,屋檐滴下的雨点被风一吹,落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在意。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团湿透了的纸,隐约能看到上面晕染开的两点墨,有曾被折叠过的痕迹。
  谢长明拿了一块细麻的布,慢慢地擦自己的刀。
  他已等待多时。
  屋里还有两个人,百晓生指使耳目盯着行宫、流民,不知道怎么就被搅进了这件事,只觉得心中烦闷,一抬头,也没别的话好说,索性问:“谢六,你真和上官家换了那把翠沉山?上官家一夜之间多了两条不知道从哪来的灵脉,坊间都传遍了。”
  陈旬坐在靠里的桌案前,俯身写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