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楼记得他在曹院士的采访里看到过,曹院士在大三的时候参加了全国大学生建筑设计竞赛,但是因为他的设计理念和评委有所出入,所以尽管进入了复试,却没有拿到好名次,这件事一度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甚至怀疑起自己在建筑方面的天赋来。
好在他就读的是建筑领域的名校天大,毕业后分配到了很好的建筑设计单位,以他的天赋在极短时间内便脱颖而出,开始独立负责项目了,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用一件又一件作品震撼了国内建筑界,屡次获得国内外各种奖项。
并在五十出头的年纪便当选为中国工程院的院士,成为国内建筑界一颗璀璨的明星,在国内乃至国际建筑领域拥有巨大的声望。
但是他日后说起眼下的这件事,依旧有些遗憾,不过现在好了,林楼看到了他的作品,在这个世界里,曹院士可以跟自己的遗憾说再见了。
“几位老师,你们觉得这件作品如何?”林楼把曹院士的参赛作品递了过去,他也想知道,在换了一波评委后,曹院士的作品还不会和以前一样。
“呦,小楼这是终于遇到能看得上眼的作品了?那我可得好好看看!”宋老师距离林楼最近,马上就伸手接过了曹院士的作品,其它几位评委也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围了过来,值得林楼这般反应的作品可不能错过。
“这应该是图书馆吧?造型倒是挺别致的,很符合图书馆的气质!”本次比赛和林楼当年参加时候一样,也没有给出统一的命题,参赛的建筑系学生们大可以选择自己最擅长的主题来进行创作,这样更有利于他们的发挥。
而曹院士就选择了图书馆来作为自己的创作项目,建筑由高低错落的竖向墙板和巨型方格框架构成,从外观上来看,这两种设计元素就好像是书和书架,非常契合图书馆的主题。
单从这个外部造型来看,曹院士的作品理应获得一等奖,但是他却在外立面上进行了一种全新的尝试,他既没有使用眼下流行的瓷砖、也没有用涂料来涂抹外立面,而是把粗糙的、深红色的砖块裸露在外,让建筑外表呈现出砖块原本的色彩。
这种裸露墙面的设计,在日后一点儿也不稀奇,但是在当下却是一种创举,能不能被几位评委接受,还真是有点不太好说。
“从造型上来讲,这件作品非常成熟,比我们之前看过的都要好,但是这个外立面的处理,是不是有点不够谨慎?墙体裸露,没有外部涂料或者其他材料的保护,这座图书馆要是建成的话,在后期会不会因为风雨侵蚀而影响使用寿命?”祁老师说道。
这也是当年曹院士没能获奖的最大原因,现如今裸露墙面的设计在国内可是很少见的,并不被建筑界主流所认同。
一直到九十年代,曹院士开始在建筑设计单位独当一面之后,他再次拾起当年的创意,把这款方案修改了一番,应用在某个文化机构的办公楼上,一下就轰动了整个京城,这栋建筑也成为他早期的代表作之一。
连带着这种红砖的颜色,也有了一个别致的称号——曹氏红,有人想去砖厂买同样的砖,只需要给砖厂说,就要曹工用过的那种红砖就行了,只要是干砖瓦行当的都知道。
“这倒不会,这位……同学在设计说明里面有写,他在做这个项目的时候,对裸露的砖墙做了实验,经过特殊的工艺处理之后,这种看似裸露的墙砖依旧拥有相当好的抗侵蚀效果,完全可以经得起岁月的考验!”林楼指着方案中的设计说明道。
林楼在说同学两个字的时候有点别扭,毕竟称呼一位院士为同学,似乎有点不够尊敬,不过想想郑伟明在宿舍时候的样子,他就释然了,这又不是咱第一个和院士打交道了。
日后曹院士那栋办公楼,经历了二三十年的风雨侵蚀,外立面依旧鲜艳无比,所以从技术上而言,这种方法是完全可行的。
“就算不存在我刚才所说的问题,单从审美上来看,也有点别扭吧?到时候就算盖好了,也会让人误以为这座图书馆还没有完工呢,要不然怎么连给墙面刷层白灰也做不到?”大家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是啊,搞不好还会有人觉得,会不会是负责项目建设的领导把经费折腾地不够了,所以最后才没给墙面刷灰?”宋老师开玩笑道,他说的还算隐晦了些,实际上是担心有人质疑负责工程建设的领导是不是贪污了。
这话听起来虽然可笑,但在实际操作中还是得重视下的,管理基建原本就是一件很容易惹上麻烦的工作,要是因为建筑师的原因,让自己背上莫名其妙的埋怨,估计那个领导也不高兴,这样的方案在他们面前可不好通过。
“我倒是不这么想!”林楼理解他们的想法,却依旧坚持,“首先,咱们的参赛说明上已经写了,这项比赛最主要的目的是培养大学生们的创新精神,鼓励他们在建筑领域勇于探索新的事物,对于这种新创意,我们还是应该支持的!”
“其次,咱们可没有什么甲方业主,这些方案也大多都不会投入实施,所以建造过程中可能发生的事情,不应该成为咱们评判作品好坏的标准!”
“最后,单从审美上来说,这种裸露的墙面设计呈现出了一种粗犷的美感,保留着建筑材料自然呈现的原始风貌,给人一种大巧若拙的感觉;再结合图书馆内部精细的设计,粗犷和精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竟然能完美地融合在一个项目里!”
“这让我想起了英国诗人西格里夫-萨松在他的诗作《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中的名句——‘inmethetigersniffstherose,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样建筑堪称诗意的建筑,要是这么好的作品,因为一些理念上的问题被排除在外的话,那可就太可惜了!”
“话是这么说,但创新也不能随便来吧?现在普通人对咱们建筑师的工作不太理解,再整出这么个作品来,那误会恐怕就更大了,搞不好有人说咱们这些画图纸的,连墙面刷灰这种小事儿都能给忘了,还做什么设计?”其它几位评委依旧有所迟疑。
“其实,裸露墙面的设计,在国际上已经有人开始做了,并且获得了不少赞誉!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喜欢使用的清水混凝土,墙体就没有任何装饰,呈现出来的是混凝土原本的风貌,这种简洁粗糙的美感让日本的建筑师们为之痴迷。”林楼又举了一个例子。
清水混凝土别看简单,实际上的工序却非常复杂,要先将水泥加入细沙或石子增加强度,并减少水泥硬化后的未知变化,一般使用标号较高的水泥,也会非常注重水、细沙和石子的调配比例。
利用钢筋组立模板,再将拌好的水泥灌浆进空隙,且确认材料确实填满、压实至各构建中,同时监控模板与各管线的进度,以上的工程动作必须一气呵成,一旦过程中断,就会造成混色不均或形成缝隙,影响整体建筑的表现。
而不同模板也会产生不同的混凝土表面效果,有的呈现平光雾面,有的则有木纹触感,劣质的模板也会导致表面粗糙及不平整,因此模板的质量决定了最终的表层效果。
日后安藤忠雄在做上海保利剧场项目的时候,就有不少中国的青年建筑师去现场学习清水混凝土的加工工艺,待在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和水泥、一起拼接模板、一起捣振,这才把清水混凝土的技术琢磨透。
到了后来,清水混凝土和红色裸露墙砖慢慢流行开来,除了室外部分,很多室内装修设计师也非常喜欢使用这些元素。
因为清水混凝土工序复杂,裸露的红砖墙面比较粗糙,他们还捣鼓出了新的玩意儿,比如红色裸露墙砖的墙纸,使用水泥、水性树脂、添加剂、矿物颜料等原料混合而成,可以模仿各种水泥质感且光滑无裂缝的网红微水泥等。
在八十年代,想要说服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外国人,尤其是发达国家的人就是这么做的,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例子,反对者都会无言以对;现在就是如此,一听说日本近些年来风头最劲的新一代建筑师安藤忠雄就是这么做的,几位老师顿时不说话了。
“安腾先生的作品我也看过,那座住吉的长屋确实体现出了一种和西方截然不同的、独属于东方的美感,清水混凝土的外立面也给了我相当深刻的印象……哦,差点忘了,最早接触到这个项目,还是在小楼你编写的《外国近现代建筑史》上面来着!”宋老师说道。
现如今,国内建筑界获取信息的渠道很狭窄,就算是找到了国外的资料,也是优先去看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罗、路易斯-康、丹下健三这些更远一些建筑大师的信息,像安藤忠雄这种近十来年才涌现出来的新人建筑师,并不在他们的关注重点范围之内。
要不是林楼在他的那本书里提到了,并且做了重点推介,估计安藤忠雄还得再过一些年才能进入中国建筑师的视野,搞不好要等到1995年他获得普利兹克奖之后了。
了解柯布西耶、密斯-凡德罗、路易斯-康、丹下健三这些大师的作品固然是建筑师的必要修行,但这些大师毕竟距离现在已经很久远了,只学习他们的话,难免会被国际最新理念甩在身后,所以林楼在这部书里也用不小的篇幅,介绍了安藤忠雄、阿尔瓦罗-西扎、格姆鲍赞巴克、雷姆-库哈斯等现在活跃度比较高的大师。
他的付出总算是有所收获了,一提到安藤忠雄的名字,几位老师马上想到了那本书里有多幅图画的“住吉的长屋”,理解了裸露墙面的好处,要不然林楼还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来着。
“你这么一说,我也算是明白了!在某些地方,采取裸露墙面的设计,确实可以带来更好的效果!有时候建筑设计,不光要懂加法,懂得做减法的前景更为广阔啊!”
“少即是多,lessismore,金老师不愧是密斯-凡德罗的忠实信徒,什么都能扯到密斯的建筑理念上面!”众人哈哈一笑,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
反正眼下只是初审阶段,只需要一名评委的推荐就能进入下一轮,林楼如此坚持,那就让他进去复审好了,至于复审的时候要不要给这件作品一等奖,就到时候再说吧!
审核筛选继续进行,接下来就不可能再出现曹凯这样的高水准参赛者了,毕竟建筑界的院士就那么几位,要是一届比赛就能遇到两位,那院士也太不值钱了!
不过林楼在审核的时候,暗暗把那些入围第二轮的作品和自己当初参赛时候的获奖作品进行一番对比,他高兴地发现,除去最顶尖的那几件作品不算,从整体而言,这届比赛的入围作品质量可是比他那次强了不少。
看来重新开放之后,国内建筑教育的水准和质量一直在提升啊!只是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是我的功劳呢?
一直忙活到下午快吃饭的时候,第一轮的筛选终于结束了,他们也暂时可以离开,等下次攒够了投稿,再过来进行下一批稿件的筛选。
走出办公室大门,林楼伸了个懒腰,心里琢磨着,不知道哪位没当成海贼王的曹凯同学,因为自己的缘故,最终拿到比赛大奖之后,他的未来命运会不会发生变化,会不会取得比原历史中更大的成就呢?
“小楼,待会儿没事儿吧?没事儿的话,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去?”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宋老师从后面拍了拍他肩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