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虎咬着牙道:“别的我不管。反正谁让我们家小姐不痛快,我就要谁好看。”
周平被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吓到,又听他句句喊小姐,却不喊夫人,赶紧劝道:“你别冲动啊,有什么事,咱们慢慢商量着来。”
次日是大年二十四。荣澜语一大早便被外头的鞭炮声吵醒。
清韵撩开纱帐,一只手将纱帐束到一起,另一只手便巧妙地把彩绸挽了花系在上头,柔声道:“夫人醒了就早些起来。今儿得去尚文阁给少爷送些吃食。过几日少爷虽然有假,可不是在新荣府,就是在莫府,肯定不会来咱们这了。对了,参议夫人派人传话,说是前参议大人亲自写了春联门对儿,您要是不嫌弃,就过去取吧。”
荣澜语唔了一声,从清韵手里接过湿湿热热的帕子敷在脸上,感受到温热的水汽在脸上蒸腾,整个人很快变得又舒服又精神。“今儿事还真不少,是得抓紧些。你随我去尚文阁吧。东西都准备好了?”
清韵点点头。“都是少爷爱吃的。”
“那就好。”荣澜语笑笑。“一转眼都去尚文阁读书了,宁哥儿是有福气的。尚文阁虽苦了些,休假也少,可吃得苦中人,方为人上人啊。”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谁也不知道,这会,周寒执已经到了曹大人府上。
第35章 芳晴的绣活最好
翰林院侍读学士曹炳池府上。
一袭仙鹤常服的曹炳池正握着狼毫写春联。旁边站着花枝招展却相貌俗俗的曹芳碧。她不时雀跃着赞叹父亲的一手好字, 耳边的红宝石闪着耀目的光。
“大人,通政司新参议周寒执求见。”小厮低眉进来道。
曹炳池捏着笔的手一顿,略一沉吟道:“请他正厅用茶, 我这就到。”
“爹……”曹芳碧按住他的胳膊道:“您忘了,衍林说过, 周寒执这人是个酒鬼,又欠了一堆债, 万万不可交。”
曹炳池眉目紧蹙, 叹叹气道:“话是如此。可你也知道, 翰林院大学士陈景湖与通政使不睦已久, 偏偏二者又利益交涉, 彼此不会互相照顾,却也不敢轻易互相戕害。但爹爹不同啊。若通政司使真想给陈大人些厉害看, 那头一个就会拿爹爹开刀。你以为爹爹为何笼络衍林,还不是因为他是这一批翰林学子中的翘楚, 往后前程不会太差。”
“同样的道理。周寒执初入通政司,与通政使大人的关系不过尔尔。爹爹若是能先与他交好, 那往后通政司那, 多少也算有了自己人。来日若真有参奏文书,爹爹也能早些应对。”
曹芳碧心里偏向余衍林,却也知道爹爹的话有道理, 一时不由得犹豫起来。这会, 却见曹炳池拍拍自己的手肃然道:“好了, 你还没嫁人呢,别总想着胳膊肘往外拐。我知道衍林不喜欢周寒执,但这事跟你们女儿家没关系,你少管就是了。”
曹芳碧撇撇嘴, 想起自己在大街上遇上的那个姿容绝艳的少女,又想起余衍林与她说话时的殷勤神色,不甘心地蹙紧了眉头,抿抿嘴道:“我知道了,爹。我去找妹妹说话,您去吧。”
“乖。”曹炳池满意地笑了笑。
看着曹炳池的背影,曹芳碧一改方才的活泼可爱,扶着鬓边的海棠金簪冷笑道:“好久没见妹妹了。秋雁呐,苏姨娘和妹妹忙什么呢?”
被叫到名字的丫鬟浑身一凛,赶紧低眉答道:“回小姐的话,夫人给苏姨娘安排了菩萨像的绣活,想必二小姐也在忙着这事呢。”
“那我得去看看,芳晴的绣活最好了。”曹芳碧抻了抻裙裾,上头的芙蓉花随之绽放得越发绚烂。
可身边丫鬟的脸色却更加难看。她真怕大小姐又起了什么折磨人的念头。
芳晴是曹府里苏姨娘之女,也是曹芳碧的庶妹。上天公平,给了曹芳晴不如意的庶出身份的同时,也给了她远胜于曹芳碧的傲人相貌。
此刻正是午时,可房间内却依然暗的厉害。芳晴心疼娘亲的双眼,只好自己把观音像拿到阳光底下来绣。
于是曹芳碧进门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幅美人绣花图。
旧衣裳难掩纤细窈窕的腰肢,褪色的绸缎被清丽的相貌衬得多了些华贵。白皙的手指捏着细针,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优雅的痕迹。
若是从前,芳碧看见她的脸就会厌恶。但如今,一个比曹芳晴更好看更可恶的人印在脑海里,足以让她暂时放下对曹芳晴的不喜。
“芳晴。”她轻轻快快地出了声,却依然把曹芳晴吓了一跳。
“长姐……”曹芳晴浑身一抖,手里的针尖一下子杵进指腹里,一大滴鲜血涌出,刚好滴在观音像的眉心,立刻将那幅绣品点缀得栩栩如生。
曹芳碧吟吟一笑,拿指背抚过绣品上细密的针脚,按捺住妒火道:“瞧瞧,你这绣活做得多好。将来要是随便嫁个小厮,可不是委屈你了?”
“长姐说笑了。我和姨娘靠依附夫人为生,嫁给谁都是夫人的安排,也是我的福气。”曹芳晴把拳头藏在袖子里,低眉顺眼回道。
可曹芳碧哪会不了解她,咯咯笑道:“行了,你也别装了。咱们两个斗了这么多年,我没占到便宜,你也没吃过亏,还有什么趣儿。我今日不是来为难你的。是有一桩好事要送给你。”
“什么?”曹芳晴的眼里闪过疑惑。
曹芳碧屏退了左右,坐到她跟前道:“我知道你自恃长得好又有本事,所以心比天高。可你也该明白,以我娘的脾气,怎会允许你嫁得好。所以你要是想要一桩好姻缘,必须要自己争取才行。”
“长姐,我说了,我会听夫人安排。”曹芳晴并不相信她的话。
曹芳碧懒懒嗤笑一声,继续道:“你怎么做是你的事,听我把话说完。今日前头来的是新上任的参议大人周寒执,长相俊逸,性格温和。更重要的是,此人几年前丧母,父亲又远在宁州,如今虽有正妻,却是个远近皆知的好脾气。你若是能嫁给这样的人为妾,将来自然有福可享。”
曹芳晴动了动嘴唇,虽没吭声,可双眼却比方才有神采多了。
“三四年前,你就黏着表哥不放,气得姑母指着苏姨娘的鼻子骂。之前衍林入府,你也假意掉过香囊。我又不傻,只不过知道你翻不出花来,懒得理你罢了。可这回的事,真是我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曹芳碧拿帕子压了压鼻子上的粉,撇嘴起身道:“你这衣裳太久了,一会我给你送套新的。”
眼瞧着曹芳碧远走,芳晴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身后一位妈妈走过来,柔声哄道:“二姑娘,大姑娘的话,您听过就算了吧。那周寒执老奴也听说过,据说是个酒鬼,家里空荡得很。”
“可府里没有公婆啊,主母也好性儿,您听着了吗?”芳晴颇为意动。“若我真去了周府,以我的姿容,不会不得宠。那时我把娘亲跟您都接过去过好日子?您不高兴吗?”
妈妈叹了口气,有些犹豫道:“可若是不成呢?”
芳晴笑得如花璀璨,眼底含着算计,望着自己肉蔻色的指甲柔声道:“怎会不成呢。当初若不是表哥想娶我,姑母怎会那么生气?至于那余衍林,呵,哪回看见我不都是双眼发直么。”
“是啊。”妈妈望着芳晴那出水芙蓉般的脸庞,心里多了不少底气。
又过了须臾,曹芳碧的贴身大丫鬟秋雁又亲自送了一块玉佩过来。
“正厅门口,花枝盘杂,不知是那一朵勾掉了这枚玉佩,被咱们小姐捡着了。想着二姑娘喜欢玉,不如您就留着吧。”秋雁说完这话便走。
身后,曹芳碧的奶妈妈蹙蹙眉道:“这不会是……”
曹芳碧点点头。“道家崇紫,释门尚黄,才子香红,佳人喜绿。妈妈只需看这流苏的颜色,就知道这玉佩是男子所有。”
说罢,她轻扯朱唇一笑。“大姐倒是真有些本事。这玉佩好好留着,自然能排上大用场。”
腊月二十六那几日,周寒执变得越发忙碌。荣澜语抓着周平问了几次,才知道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与翰林院曹炳池来往。
荣澜语想到那日在路边遇上余衍林时,马车上那位名叫芳碧的女子。若是没猜错,那正是曹炳池之女。想到此女精于算计的眉眼和毫不掩饰的敌意,荣澜语对这曹家的观感不由得差了不少。
自然,她也只是想想罢了。周寒执怎样做官,她到底是管不着的。
昨晚落了一场薄薄的雪,周府里的青石路被染得越发好看。荣澜语穿着一身山茶黄的彩绣万福斗篷,细细的风毛裹着巴掌大的云团小脸,发髻上的红珊瑚簪子将发丝盘成挽月髻,剩下的一缕碎发在空中飘扬,勾起无限风情。
此刻,她正瞧着新荔跟周平热热闹闹地贴对子。旁边则站在穿着玫红锦缎小袄的清韵。此刻,她正捧着账本跟荣澜语念叨着。
“仙鹤缎坊和绸缎铺子的银子一共八十二两,良田得了五十四两,大人今年的年俸是按照从八品的份例发的,也只有一百多两。去掉咱们过年置办贺礼所需的银子和下月公中的开销,最多也就能剩二百两。夫人,这个月依然还不上那五百两的印子钱啊。”
“何止五百两。到上个月月末,便是六百两了。”荣澜语的神色不见紧张。
清韵叹叹气道:“周平说大人这些日子越发上进,怕是拼死也要护住这正五品的要职。我今早瞧见大人一次,见他那双眼血丝满布,骇人极了。据说外头的人其实已经找来几回了,大人不知用什么法子抗住了,不许他们进来打扰咱们。”
荣澜语咬咬嘴唇,却并未吭声。
这会,外头传来一位少女的声音。“请问有人在吗?”
清韵心头一紧,赶紧道:“夫人,方才送温长志夫妇出去,我忘了关大门了。”
“没事儿。看看是谁来了。”荣澜语携了清韵的手往外头走去。只见影壁后头施施然走进来一位梳着朝云近香髻的少女,上着银丝茉莉兔毛袄,下着水雾绿的百褶裙,巧目顾盼,曳曳生姿,双眸如水,檀唇含笑。
荣澜语正要开口问话,便见少女怔了怔,随即笑道:“在门外捡到了一块玉佩,不知是不是贵府的?”
第36章 足够她拼一次了
她的手掌白皙如雪, 此刻正攥着玉佩的正中央,只留出枣红色的流苏,让人分辨不清。
见她衣着半新不旧, 眼神又明媚狡黠,荣澜语不由得心中防备, 浅笑道:“许是丢了东西,竟记不得了。刚好起了暖炉来, 姑娘略坐坐, 我们细细辨辨。”
说罢, 又回身让清韵上了一盏热腾腾的红枣熟水。
融化的雪水顺着青石缝涓涓向外流, 曹芳晴抿了一口熟水坐下, 暗暗四下打量了一圈,见周府处处精致透亮, 一时心里愈发喜欢。
偏巧这会,外头传来一阵吵嚷声。
因大门四敞, 荣澜语很快便瞧见进来的一伙人,几乎全都是些市井泼皮。更令人心寒的是, 郝玉莲和一位妇人跟在后头。
荣澜语蹙蹙眉, 扭头刚要冲曹芳晴开口,便听见曹芳晴略略咬唇道:“叨扰夫人了。可我腹中不适,不知能够借宝地……”
荣澜语不知她的来历, 心下有些不虞, 可眼瞧着郝玉莲二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她只好冲着新荔道:“带这位姑娘去后院,等前头消停了再回来吧。”
“夫人真是好相处。”曹芳晴露出真诚的笑意,却让荣澜语有些后悔把她留下来。但事已至此,她总不能再撵人。
“你还有功夫见客人?”身后, 郝玉莲抱着胳膊冷笑。自从荣澜语入府之后,她在周府是半点秋风都打不着了,以至于他们邱府的日子都大不如前。丈夫对她不满意不说,这些日子连儿媳妇都敢话里话外排揎她几句,弄得她颜面大扫。
“姨母今儿过来,倒是稀客。”荣澜语抻着裙裾坐下,对身后的一大群泼皮视而不见。如今她对郝玉莲的耐心已经几乎不剩什么了。
“这是寒执的三舅母,你大婚那日也见过的。”郝玉莲往后退了一步,把身后的妇人让到前头来。
三舅母?荣澜语醒过味来,这大概就是周寒执三舅舅家里的那一位。这位妇人瞧上去倒是眉目和善,只不过,能在大年二十六带着一群泼皮上门要账,只怕也不是善茬。
荣澜语心头冷笑,面上却礼节不差,冲着那妇人欠身道:“给三舅母拜年了。”
三舅母懒懒嗯了一声,便望向郝玉莲道:“我心软,你是亲姨母,你跟孩子说吧。”
郝玉莲冲她亲热一笑,佯装叹气道:“要不是为了你们家过个好年,我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可谁让咱们两个关系好呢,我只好替你出这个头,你可得领我人情啊。”
三舅母颔首答应,郝玉莲这才板了脸看向荣澜语道:“澜语啊,你知不知道,寒执的父亲经三舅母一家为中人,借了五百两的印子钱?”
“前几日凑巧得知。”荣澜语笑笑。
“那我就直说了。你三舅母一家虽然是买卖人,可你也知道,岁至年关,有不少帐要填。一年下来,其实也落不得多少银子。偏巧这会子,这么一大堆人来朝你舅母要印子钱,你舅母害怕极了,这才求我做主,央你们快些还钱。”郝玉莲上下打量着荣澜语的衣着,不由冷笑道:“瞧你的日子过得也不错,怎么就眯着心眼不还钱呢?”
荣澜语端起红枣熟水抿了一口,氤氲的水汽里带着红枣的清香,是沁人心脾的微甜。她心头舒缓,看着郝玉莲笑道:“姨母说笑啦。旁人不知道周府的进银有多少,您还不知道吗?”
她微微挑衅的眼神让郝玉莲心一虚。
“我哪知道你们府上的事。”郝玉莲语气不耐道。“行了,你只说还不还钱。若是能还上,我们两个立刻就带着人走。若是还不上,你三舅母也不能白白替你们受委屈。自然了,我这当亲姨母的,肯定也不会拆你们的房子卖你们的地,肯定也会帮你们想辙不是?”
荣澜语心中愈发不耐,笑道:“姨母读过盛律吗?”
“怎么没读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郝玉莲红口白牙高声喊。
“错了。”荣澜语淡淡笑道:“盛律有云,欠债者亡,方可从中人要钱。敢问二位舅母,我周府上下健在,这群人怎么敢去您府上叨扰?还是说,这群人干脆就是您府上的壮丁,故意来吓唬我这一介小妇?”
这话一说,那三舅母的脸色顿时一白,扯着郝玉莲的手低声用力道:“她姨母……这孩子不好哄弄……”
郝玉莲用力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茬,镇定下来冲着荣澜语道:“我知道你胆子大又聪明。可今日大门四开,外头的人都瞧见了这场景。他们可不管这些人是谁的人,他们只会纷传,你们周府欠债不还,良心都被狗吃了。呵呵,执哥在朝为官,他的名声还要不要?”
“夫人……”清韵低声道:“大过年的,咱们手里还有些银子,不如先给她们一些了事吧。一会若真是闹起来,左邻右舍怎么想先不说,要是伤着您怎么办,宋虎又不在……”
裹着茶黄斗篷的荣澜语坐在庭院之中,气质华贵如山巅云,衬得眼前的二位妇人如市井泼妇一般。此刻,她柔柔一叹,轻声道:“三舅母大概还不清楚,那五百两印子钱我早已还完了。三舅舅大概未曾来得及与您说起,自然不是您的不是。”
这话说完,不光郝玉莲一脸震惊,连清韵都懵了。
“可姨母您呢?我虽不是过目不忘,可也看得出来,您身后的一堆人里头,有两个是邱府的门子。姨母啊,此事分明与您不相干啊?老夫人的灵位还在后院祠堂里供着,难道您就这般照顾她的儿子?”荣澜语继续道。
郝玉莲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你别拿死人来压我。你有多大本事我不知道,怎么可能能还清五六百两银子。除非,除非你是把你的嫁妆全都发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