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没再说话,这个事情,其实大伙儿心里都是清楚的。
“所以奶才要拿几个孙女儿填无底洞,这回赶巧是我,下回就可能轮到我姐了。”
李氏猛然看向身边认真听话的甄知春,似乎生怕甄知夏的话立即成真一般。
“等咱们屋里的都卖了,香菊姐和绿儿应该也逃不了。”不是她看不起马氏,马氏今天狰狞的样子看起来实在是丧心病狂。
李氏忽然轻轻一笑,笑的无比苦涩:“你奶真有可能这么做,当初你们的小姑梅子,其实就是被你奶卖掉的。”
21表侄女宋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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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一手拉着一个女儿,闭目想了半日才道:“当年北部灾荒,你小姑家里苦熬半年,一家子人还是没了,她一个小姑娘卖了村里的房子薄田,独自跑了几百里路来投奔你奶,你奶啊,勉强看在她身后里正的面上收留了她,你小姑梅子就当着大家的面磕了头喊她娘,从此在甄家住了下来。
梅子来家的时候才十岁,一路上吃穿赶路,把兑现的银钱用了大半,但她也领的清,等外人都走了,她立刻把身上的七百多个铜子儿都交了你奶,要说平常农户人家,一个月其实用不了多少现钱,这么七百个铜子儿也够一大家子使上几个月的。
那时候你们小叔还没考上童生,每月就在镇上读书,除了束脩,家里还有要支付学馆一百文的饭钱,他身上又总要备些零钞,这七百文就显不出多来了。
村上人说甄家良善,这灾荒年还愿意收留一个半大的女娃,但其实梅子从进到甄家,就每日忙着洗衣喂鸡,烧饭打扫,伺候一大家子,动作伶俐,真是样样不落。再过了几年等到我嫁进来,你们爹又出去镇上帮工,你奶嫌弃家里地方不够住,就把梅子安排到了我这屋里,平日和我睡。
要说梅子可怜,一个小姑娘十岁来家,一直留到了十八岁,十八岁的男儿都该当成亲了,更何况是个姑娘,你奶不舍的替她贴补嫁妆,随意迟迟没给她议亲,村人渐渐开始指指点点,你奶这才托了媒人留意,媒婆几次上门没谈拢,后来不知怎的给你奶打听到,隔壁村有个没田没地上头也没老子娘的男人,家住着靠近后山底下,听人说八字太硬,长的又有些吓人,但是不要嫁妆,还愿意出十两银子做聘礼,只要娶一个干干净净乖巧听话的好媳妇儿,你奶就打定主意把你们梅子小姑嫁过去。
你奶到底怕被村人戳脊梁,说昧了人表侄女的嫁妆。毕竟梅子喊了她八年娘,家里家外那些活计可没少做,哪怕钱少,没有不给嫁妆的说法。村里人家就是再穷,也没人动闺女的嫁妆,这女儿家的嫁妆但凡有点差池,嫁过去的闺女一辈子可能就完了,要是娘家再无用些,碰到个不讲理的人家,闺女被夫家活活折磨死都有可能。
当时你奶太不厚道了,她瞒着家里其他人,让隔壁村的那个男人半夜来接梅子过门,就是打算把整个村的人都瞒下。”
李氏叹口气才继续:“后来有村人偶尔问起,你奶就说,家族里的其他亲戚前些日子把表侄女接走了,别人再要问,她就不愿意说了。梅子嫁过去这几年,明明就在隔壁村,两户人家就再没来往过。梅子不来,娘也不许这家里任何人去。就这么断了联络。”
李氏回想了一下她小姑宋梅子出嫁的情形,半夜马氏来敲门,说是梅子的男人来接她走,当场把她和梅子震的说不出话来。
马氏阖上木门,催促着:“快些走,莫要叫村里其他人看去了,一个姑娘家十八岁还留在家里不嫁人,任谁面子上也不好看,我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一个愿意的,梅子你赶紧和他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李氏惊诧不定:“娘,这接亲哪有大半夜的,没有这样的道理。”
马氏颇为不耐的板起脸:“李阿敏你闭嘴,想好你自己啥身份再开口说话。”继而伸手在宋梅子身上推搡了一把:“统共就收拾两件衣服,别耽搁,人在外头等着呢,我是你亲姑姑,还能把你卖给人拐子不成。我现在把话头摆这儿,你若是还认我做娘,你就乖乖的听话,今晚嫁出去,以后你兄弟还是你兄弟,日后你靠着他们也能有几分依仗。”
梅子猛然想起前两天,媒婆拉着她说了几句奇奇怪怪的话,只是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晚了,她只得咬碎牙和血吞,脚下蹒跚的开始收拾行装。
李氏看着马氏冷淡坚决的模样,手指甲生生掐破了手掌才忍住没说话,这事儿她一个新妇实在做不了主,她甚至无法安慰梅子,只能迎着马氏的怒目,兀自翻开屋脚的大木箱子,翻到底下,取出一套鲜红嫁衣。
这是当年她嫁进甄家,甄三在成亲前的一个月夜,敲了她的门,偷偷塞给她一匹红布,教她自己缝制了做嫁衣的。早年,她给秦小官人做妾,成亲那夜只能穿淡红衣裳,倒是在这乡下地,虽是简陋,却是双雁红烛洞房夜,红头盖红嫁衣,完完整整的嫁了一回。
这嫁衣虽然算不得好,甚至还是穿过一回,但眼下拿了用,总比她这么空空落落去了的好。一个姑娘家一辈子能成几次亲,不仅没得嫁妆傍身,还要挑黑灯瞎火的时辰离家,纵然马氏是她婆婆,她也实在无法认同这事儿。
“梅子,你带着去,成亲当天,穿了也好拜堂。”
宋梅子接过嫁衣,瞬间捂住脸抽噎起来,马氏冷眼看着,待要开骂,又被李氏下一个举动惊住了。
却见李氏擦了擦宋梅子的脸颊,一张俏脸就着烛火笑的凄美:“傻梅子,今日成亲呢,是喜事儿,来,看看这个,三嫂给你添的妆。”却是从发髻上取了最鲜亮的一只鎏金对花一丈青下来,插到了宋梅子的头上。
马氏登时脸色大变。
乡下的妇人,发簪的作用就是挽发,家穷的就是草木棍子也能用,若是谁头上戴了个银器已是难得,这一丈青虽不是赤金,也好过银簪去不少,况且光凭着这一丈青的样式,在村里就说的上是百里挑一。
当日寡妇李氏进门,手头余钱没剩多少,小院儿半旧也不能折现,只她头上的几样发饰,却让马氏瞧得极其眼热。其中她最瞧得上的,就是这只鎏金一丈青。
马氏统共不过收了十两银子彩礼,这一丈青跟着宋梅子嫁过去,怕就不只十两了。
女人有了嫁妆就有了部分底气,宋梅子反应过来,直接就想朝着李氏跪下,被李氏一把拉住。
马氏嘴角抽了数次,想要留下一丈青又开不了口,她一时发急,喉间做响,就直直朝着屋里的床铺倒下诈死,李氏眼角瞥见她动作,急忙扶起宋梅子:“梅子,别误了时辰,我送你出去。”
将装晕的马氏一个人扔在了屋里。
月夜下,来接宋梅子的男人牵着一头毛驴站在院子里,晃眼一看,至少八尺有余,虎背熊腰,壮实的像一头棕熊,衬托得旁边的毛驴儿都轻巧起来。
宋梅子脚下一软,就不敢再往前。
李氏也是一怔,这人看着跟响马似得,真是良人么?
三人站在院里,一左一右对峙着,耳边凉风嗖嗖刮过,李氏也茫然了。
“嫂子,咱们走吧。”宋梅子狠了狠心拔脚向前,李氏只能扶着她跟上。
那汉子迎面过来,站近了看,生的满面虬胡,肤黑如铁,一旦靠近压迫感更甚,宋梅子咬咬牙道:“你就是我以后的相公?”
那汉子犹豫了下,一开口声音倒是低沉的很好听:“是。”
宋梅子松开李氏的手:“那我跟你走。”
汉子对着月光细细分辨了会宋梅子的神情,没再说话,只是把毛驴牵到了她面前。
宋梅子接过李氏手里的包裹:“嫂子,我走了。”
李氏默然。
宋梅子强作镇定,奈何脚软,才险险爬上毛驴的背,一个不慎又差点掉下来,那汉子眼明手快扶住她的腰,待她坐定立即撒了手。
宋梅子脸上一红,那汉子趁着月光瞧个正着,眼里就极不明显的带了几分笑意。
李氏见那汉子一脚灰土,倒像是一路牵着驴走过来的,再看他体格壮硕异于常人,若是日后对梅子好,倒是能顶起家院的。
她鼓足勇气,站到那汉子面前:“我是梅子的嫂嫂,托大喊你一声妹夫,我这妹子性子温良但是自小吃了不少苦,像今日这般匆忙出嫁,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只求你以后好生待她。”
那汉子认真听着,最后点点头: “嫂子放心。”又顿了顿才道:“我家就在隔壁榆钱村,和梧桐村就隔着这座后山,我姓华,村里人都叫我华猎户,以后梅子娘家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一番言语颇为爽快,总算打消了一些宋梅子和李氏心头最大的顾虑,有名有姓有住址,又住在隔壁村,好歹是个正经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