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谏之忽地掀开被子一角,握过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摊开了她手心。他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盯着她手心里那隐隐约约的一道符愣了一会儿。
他忙道:“先前画符的那纸团收到哪里去了?”
白敏中脑子混沌地回想了一下,道:“在袖袋里……”
张谏之慌忙去摸她袖袋,拿到那张纸则迅速起了身。白敏中不知出了何事,正要问时,张谏之却非常平静地回道:“我去楼下帮你问问有没有烤白薯。”
涉及到吃的,白敏中便也不再多问。
张谏之刚出了门,却见明安就站在门口。明安一眼便瞥到了他手中握着的纸团,气定神闲道:“怎能将这样的东西给她收着呢?这丫头半点修为也没有,这样会害死她的。”
“告诉我怎样做。”张谏之语气十分平稳,丝毫慌乱也没有。
明安不急不缓道来:“白子彦生前修为甚高,精通结印符咒与契约,与他做过交易的妖魔鬼怪不计其数。
“这张纸并非寻常的纸,若我没有猜错,它是从一本册子上撕下来的。那是一本空册子,拥有强大的灵力。
“大约是白子彦担心孙女会被妖鬼所害,故而才给了她。对于没有修为的人而言,只要将妖鬼是什么样子并且做了什么写下来就够了。
“只要写下来,便像是立了契,遂不会被此妖鬼所伤,甚至还可以做交易。而这个记录的过程,也是提高修为的过程。
“那丫头轻易地将这张纸给你,看来,白子彦并没有和她说过这本册子的作用。又或者,她太信任你了。
“你在上面画了符咒,还滴了自己的血,这个交易便是你与那江鲤精定的契约,旁人——尤其是没有修为的人,是不好碰的。这张纸你便收着罢,兴许你百年之后还有用。至于那丫头,即便再没修为,身上好歹也留着白家的血,无妨的,只是虚惊罢了。”
张谏之听完他这一席话,回想起上一次见白子彦的情形,他的神情更凝重了些。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安微眯了眼,似是在回想,末了扬唇角一笑:“白子彦么,是个很冷清的家伙,半点物欲也没有的冷清家伙。”
这样的人,又为何要和妖鬼结契呢?
明安让他不必多想,张谏之却心思沉沉地下了楼梯。他并不明白为何白子彦要救他,虽然白子彦说是好奇才救,可——那就是真相吗?
他下楼要了热粥,问伙计是否有烤白薯,伙计却说卖完了,要吃得等庄户人家过阵子送新鲜的过来。
张谏之遂只好端着粥与小菜上了楼。
他扶白敏中起来喝了粥,又给她喝了些水,让她继续睡。一直守到半夜,白敏中才退了烧。
在她熟睡时,他再次摊开她掌心,见其已是干干净净,再无异常。他舒了一口气,俯身替她将被子重新掖好,白敏中忽地睁开了眼。
张谏之一愣,并不确定她是何时醒的,且不知她会不会问为什么要看她掌心,于是抢先一步岔开了话题:“你是不是有一本册子?”
白敏中疑似清嗓子般干咳了一声,回说:“有……”
他索性开门见山:“是你祖父留给你的么?”
“恩。”
“那么……”张谏之拿过帕子擦掉她鬓角的汗,“按他说的做罢。”有灵力没有修为,活着会很危险也很辛苦的。
白敏中甚为乖巧:“恩。”
张谏之起了身,温声道:“继续睡罢。”
“您要去哪里?”白敏中忙起了身。
“伙计说有空房。”
白敏中有些不好意思地“哦”了一下,又非常迅速地钻回被窝里了。
然张谏之刚走到楼梯口,陡然间头痛得他眼都睁不开,周身也跟着痛了起来。他强撑着试图睁开眼,但眼前所有事物都在移动一般,喉咙像是被人扼住,以前那濒死的感觉再一次降临,他攀着楼梯扶手的手倏地松掉了,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栽倒了下去。
意识恍惚之中,他陡然间记起来今日恰好是……药力失效的那一日。该死,他竟然忘了这个。
白敏中在房中听到动静,陡然一阵心慌,倏地就掀开被子冲出了门。她见到栽倒在地的张谏之已是吓了一跳,瞧见他疼成那个模样更是心惊不已。她忙上前,试图将他背起来,可无奈力气却根本不够,加之她先前出了许多虚汗,此时自己也是十分弱。
她低头喊楼下伙计,此时却伸过来一双手,她视线移上去,对方正是明安。
明安脸色依旧沉静,非常迅速地将张谏之背回了屋,对白敏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不要喊,会招来不好的东西。”
白敏中背后已然湿透,喘着气跟进了屋,腿已经发软。
明安盯着榻上苦苦挣扎的张谏之,转回头对身后白敏中道:“他魂魄不全你知道的是么?”
白敏中手还在发抖,瞧见掌柜这样她心慌得不得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点了点头示意知道。
明安神情仍是淡淡,似乎榻上的人正在酣睡而不是在濒死挣扎:“魂魄不全的人,不靠药力维持,过阵子便会病发,我想他也不是头次体会这样的感受了。即便这样也要活着,实在是……”
白敏中懒得听他说,这会儿已是跪到了床边,伸手探去,想问问他好不好。可张谏之眉头紧锁,寒冬里身上却被汗浸湿,手摸上去冰凉凉的。纵使痛成这样,可偏偏还不能晕过去,只能依靠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支撑。
明安在白敏中身后懒懒道:“人间所言的生不如死,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二一】
明安原本坐在椅子上,说完这话,忽地起了身,自袖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来,取了一粒药喂过去,又转头对白敏中道:“你出去一下。”
白敏中十分担心故而压根不肯走,明安却已是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一下。”
他的言辞非常笃定,不容拒绝,白敏中犹豫再三,这才起身走出房间,将门给带上了。
她站在门外等着,里面却一丝动静也无。张谏之从来不哼一声,就算平日里的咳嗽也都尽量忍着,这样……会觉得更疼罢?
白敏中回想起方才明安说的话,更觉一阵心惊——不是头次体会,与其这样生不如死地熬着,也不肯放弃,所以他心中当真是有大执念么?想想初见时他的从容姿态,看上去像是历经千帆的通透,全然不似有很深执念隐藏在心的人。
这样说来,他的过去应是比自己预想中要……惨烈得多。
白敏中突然觉得好累,她的身体还未全然恢复,因出过一场虚汗浑身都没什么力气,这会儿站在冰凉凉的走廊里冷得发抖。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明安方过来开了门。他瞥一眼坐在地上的白敏中,随口道:“睡着了,不要去打扰,你换房睡罢。”
“还是……很难过吗?”
“难过定然会难过,不过于他而言,这点难过都在可以接受的程度之内,何况已经睡着了。”他稍顿,“不必太担心。”
白敏中仍旧不放心,待明安走了后,又进去看了一眼,这才拿了自己的外套出来。伙计给她另安排了旁的空房,见她脸色极差,出门前还给她生了暖炉。白敏中卷着被子躺下来,屋中渐渐暖和,可她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第二日天还未大亮,她便起来去旁边房间看望张谏之,却见明安已是在那里了。
明安瞧见她来,微抿了唇递过去一张单子:“钱袋在那个书箱里,你出门买些药回来罢。”
白敏中一瞧,均是些常见药材,应当不难买到。她随即取了钱袋子,走到床边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沉沉睡着的张谏之,忧心忡忡地出门去了。
这时节清早实在太冷,冻得人骨头都冷,白敏中走了一整条街,连间药铺的影子都没瞧见。问了路边行人,才知这附近皆是没有药铺,得往更远的街道走才行。
白敏中走了约莫近一个时辰,都快不知自己走到哪里了,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她倏地停住了步子,在这当口,蔡琼忽地冒了出来:“白姑娘不好了,明安那和尚将张先生带走了!”
白敏中陡蹙眉,立时扭头就往回跑,蔡琼则跟在后头飘着。
“刚刚带走的吗?往哪个方向去了?你追上去告诉我……”
“我要是能追上还来找白姑娘吗?那和尚修为太厉害,没多一会儿,我就嗅不到气味了,更不知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追丢了?!
白敏中一脸着急,拼了命往回跑,中途拦下一辆进城的驴车让车夫捎她一段,这才尽早赶回了客栈。
蔡琼此时已不见了踪影,白敏中只见自己的书箱还在房中好好放着,床榻之上已是没有了人影,上前一摸被子,已是冷的。环顾四周,连半张纸片也未看到,走得这么干净吗?
她背起书箱匆匆忙忙下了楼梯,问那伙计张谏之是何时走的,那伙计正在理账,翻开流水账瞅了瞅道:“噢,与那位和尚一起的?一个时辰前便退房走啦,姑娘不知道吗?”
“他是怎么出去的?”
“被那和尚背出去的……瞧那模样,似乎病得很厉害的样子,怎么走得动路。哦对,那和尚看起来瘦瘦的,没料力气还挺大呢……”
白敏中未再听他嘀咕,拔腿便往外跑。那伙计见她背了书箱就走,忙喊道:“喂,姑娘你余下的房费还未结呢!快回来!”
白敏中跑得飞快,那伙计出门去追,竟也没能追上她。
既然那和尚说要与张谏之一道去东海府,那必然就是往东海府的方向去了。这里去往齐地东海府的必经之地是哪里?白敏中迅速回忆着地图上所画的路线,接下来的去处是永安城呐!
此时她饿得要命必须要吃点才有力气再上路,可她又十分怀疑那个来路不明的和尚,怕张谏之出事,便索性将蔡琼重新喊出来,让他先去永安城守着,若得知任何张谏之的消息便来告诉她。
蔡琼见她着急成这样,适当安慰了几句,末了道:“白姑娘,我若是去了永安城,咱们相隔太远,届时你喊我我可能听不到的……你要当心啊。”
白敏中点点头,在街边胡乱买了些干粮坐在路边啃,待肚子里稍微有了点货,这便起身要往城门口赶,可她才刚走到巷口,先前永江上碰到的那个丁府小少爷的魂魄忽然窜了出来。
那孩子着急万分地与她打着手语,可她压根不懂这些。她很是着急,那孩子却比她更着急,张口便咬住了她衣服,拖着不让她走。
怨灵的力气都大得要命,白敏中索性撕破了衣角的布,打算甩了它。可她哪里跑得过没有肉身束缚的东西,眨眼间便被重新追上。她迅速从书箱里取出册子来,与那孩子道:“我跟你去就是了……”
那孩子的家人如今四下找他的尸身,可由是时间太久,且当时又是被胡乱埋的,竟不好找。孩子自己知道尸身在哪里,可如今他又没有虚假肉身可与家人交流,便想让白敏中去告诉他家里人那尸身在哪里。
白敏中背着书箱跟他走得飞快,到了那地方时,她找了块石片在那附近画了一个圈,抬头看了一眼天,见天气晴好便又压了张纸条在石头下面。她心焦非常,迅速跑回丁府,觉得自己不便露面,便往大门门缝里塞了字条,回头瞧了一眼那孩子,这才着急地离开。
然她才走两步,那孩子却已跑到了她前面,忽然跪了下来,朝她磕了几个头,瞧那口型大约是感谢之类。
白敏中低着头匆匆走过去,也只留了一句“尽早投胎罢”。
被这孩子耽搁了时辰,她搭了一辆驴车出了城,在车上忽想起什么来,重新取了册子出来,将这孩子的事情写了上去。
眼见天越来越黑,车夫问她:“姑娘一人外出么?眼下虽不打仗了,可依旧不太平啊,姑娘不怕么?”
“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有点孤独。
天地之大,其实连她的容身所也没有。不知这世上自己到底还有否亲人,也不知将来会如何。天下初定的萧瑟感此时显露得愈发明显,这并非和乐盛世,一切都还匮乏,诸人都对物质有着巨大的渴望,天昏地暗,浮游灵四处走动,实在太糟了。
夜风瑟瑟,她裹着厚厚棉衣坐在硬邦邦的车板上,掂量了一下手中钱袋,才惊觉这点钱银做路费都够呛。
白敏中打了个喷嚏。
诶?有人在念叨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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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里忽下了一场雨,永安城外双峰山脚下的一间寺庙里,明安推开了寮房的窗子。他脚力很好,带着张谏之竟能在一日之内赶这么长的路。
在这佛家道场之中,也不会轻易被那些为人卖命的浮游灵找到,譬如蔡琼。
他们由是入夜了才到,寺中诸僧皆已歇下,即便如此,明安是尊客,到了大寮,都是方丈出来亲迎。明安放下张谏之,让小和尚扶他前去后寮休息,自己则与方丈在大寮坐了会儿。
僧人过午不食,然张谏之并非僧人,且身体虚弱,明安与方丈打过招呼后,大寮的主厨师傅还特意起来给张谏之准备了斋饭。
小和尚将斋饭送过去时,明安恰好起身推窗,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不大,声音入耳却冷得不得了。
寮房内的蔺草席上铺了薄垫子,张谏之靠墙坐着,身上只披了一条薄毯。他无力地朝窗外望了一眼,这一次病发甚至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的阳寿并没有到,故而就算从枉死城逃出来,也不算是违逆天命,但是……终究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带着潮湿雨气的寒冬夜风从窗户而入,张谏之低头一阵猛咳,嘴里都有腥气。
明安接过小和尚递过来的漆盘,将斋饭放在了蔺草席上,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一旁,盘腿坐下来道:“不吃东西是活不下去的。”
漆盘上不过只有一碗粥,一只白薯,和一小碟的腌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