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向娘娘请罪!”柳尚宫正色道,“是奴婢自作主张,将娘娘的补药换成了治疗虚寒之症的药。”
顾云羡双眼大睁,“你换了药?所以,我的病已经好了?”
“张御医说,娘娘之前服用了一年多的药,其实已经从根处改善了病情。如今再加上薛太医的药,便好了一大半了。虽体质仍偏寒性,但只要悉心调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所以,我才会有孩子……”顾云羡喃喃道,片刻后忽地反应过来柳尚宫在这件事中身处的关键位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柳尚宫抬头,眼中满是郑重与严肃,“因为,奴婢得为娘娘作长远考虑。”
顾云羡道:“我不明白。”
“究竟是娘娘您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柳尚宫道,“子嗣对后宫的女人有多重要,您不会不知道。您说希望像泠淑媛那样,守着自己的一块地方,过清静自在的生活。可您得想一想,泠淑媛从前不是皇后,在这宫里也几乎没什么仇家。大家都知道她不争,所以没人去主动招惹她。但您不一样。就算您不争,您从前的身份依然会成为梗在众人心头的一根刺。毓昭仪志在后位,她绝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隐患。还有明修仪,她也不会放过您的。”
顾云羡知道她说的都对,这些事情她也不是没想过。然而对于清静生活的渴望击败了她,让她自欺欺人地把这些隐忧通通抛到脑后,一定要去做一次尝试。
她抿唇,“大人既然看明白了这些,当初怎么不说?”
柳尚宫淡淡一笑,“因为奴婢知道,如果娘娘不去试一试,是不会死心的。”膝行而前,神情变得恳求,“如今你也试过了,该认清现实了吧?您一跟陛下闹矛盾,明修仪便趁虚而入,毓昭仪也在这个时候与她联手。我们再小心也没用的。一朝失势,便是四面楚歌。只有陛下,他才是您在这宫里最有力的护身凭依。”
顾云羡的右手攥紧了身下的褥子。
柳尚宫见她已经动摇,再接再厉,“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孩子考虑啊!您愿意让这个孩子顶着庶子的名头过一辈子吗?他本该是陛下最尊贵的嫡长子才对。”
顾云羡听到这句话,身子明显一颤。
右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她原本迷茫的眼神里慢慢有光彩溢出,仿佛被擦去了灰尘的瓷器一般,瞬间显现出璀璨光华。
孩子。
对,她有孩子了。
活了两世,她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
这曾经是她最大的企盼,是她在这孤寂深宫唯一的指望。虽然她一度放弃过,但那不过是自认为无望之下拿来安慰自己的托词而已。
其实,她还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无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无论他给她带来过怎样的伤痛,这终究是她的孩子。
即使是为了这个孩子,她也不能继续这么自暴自弃下去了。
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一个女人,最大的天职,便是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弯起唇角,她眼中隐有泪光,“你说得对。我应该尽我的能力,去给我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柳尚宫听她这么说,终于松了一口气。外面适时传来了通报的声音,是皇帝的大驾到了。
柳尚宫忙站起来,“陛下昨天在这儿守了娘娘一整天,今儿一大早宫里来了急件,他才不得不离开的。娘娘一会儿可别再……”
顾云羡点点头,“你放心吧。我既下了决心,就不会再乱来。该怎么做,我自有主张。”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翻身面朝墙壁。
104
皇帝离开留瑜殿不过一个时辰,心里却已挂念得不得了。好不容易跟群臣谈完事情,他甚至懒得多交代几句就立刻赶了过来。
一进入内殿便看到柳尚宫立在榻前三尺之处,他走上前,低声问道:“娘娘可醒了?”
柳尚宫点了点头。
皇帝看了过去,却只撞上顾云羡单薄的背影。
她背部的线条柔和,肩头小小,几分堪怜。然而这样背对着他,却带着几分孤绝的意味。
知道她心里多半有气,他也不意外她的冷淡,只犹豫了一瞬便走了过去。
他在榻边坐下,柔声唤道:“云娘,是朕。”
她没有出声。
“朕知道你醒了。你跟朕说说话好不好?”他耐着性子,“哪怕你想骂我也行。我什么都听着。”
他说完这句话,又等了一会儿,却仍没等到她的回答。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你不想理我就算了。”他退了一步,“我在这里陪着你,可好?”
这回顾云羡没有再沉默,“陛下,您可以先出去吗?”
他一愣。
“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您可以让我静一静吗?”她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与无力。
他现在心里正内疚得紧,不想再违逆她的意思,抿唇看了她片刻,慢腾腾地起身了。
走到门边时,他似乎还企盼顾云羡会改变主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映入他眼帘的依旧只有那个冷淡的背影。
她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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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皇帝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顾云羡双眼大睁,看着前方秋香绿的帐幔。
她想起昏迷前最后的意识。他握着她的肩头,直勾勾地看着她。他问她,是你吗?
所以,他想起来了是吗?
想起了那场发生在阳春三月的意外,想起了那个落满碧桃花瓣的树林。
想起了她。
如果是在从前,在她还没对他彻底死心的时候,他想起了这件事,一定会让她欢喜莫名。
可是如今才想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早在她喝下那杯毒酒的时候,就已经把这些前程往事都看作幻梦。
那些悸动和酸涩,通通都是前生的事了。
一切都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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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充仪清醒之后对陛下避而不见的消息很快在行宫里传遍。
大概是因为围猎当日被她搅合了好事,杜清对这件事格外上心,在当值之余,又和崔朔、林茂两人讨论起来。
“充仪娘娘这招,是在以退为进吧?”杜清的口气也不知是赞赏还是不屑,“上回见这位娘娘时只觉得她端娴庄重,却不知原来她在拿捏男人方面也这般有手段。”
林茂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左右打量了一下发现没人才松了口气,“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话还是少说为妙。”
“不过是议论两句,你别那么紧张。”杜清道。
林茂无奈,“真是早晚要被你吓死。”
杜清乐道:“怎么,难不成你倒觉得她做这些都是发自真心?”
林茂沉吟片刻,点点头,“我确实觉得没准是真的。”
杜清诧异。
“充仪娘娘是陛下的发妻,如今虽然降为妃妾,但陛下对她的态度与对别人定然不同。她上回既然能说出不愿怀有皇裔这种话,可见还是有些气性的。我总觉得她与别的施计邀宠的女子不太一样。”林茂说到这里忽的叹了口气,“再说了,就算她是在以退为进耍手段,陛下他也吃这套。只要陛下乐意顺着她,我们能说什么?你还是少操点这种闲心吧。”
杜清无趣地耸耸肩。
视线扫到一旁一直沉默的崔朔,他又来了兴趣,“如璟,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语气悠然,“你和这位元充仪可是大有渊源啊。去岁中秋才合奏过一曲,这回她出事的时候你也在场。这里又没外人,你何必口风那么紧?”
崔朔淡淡一笑,昆仑玉般的眸子温和地看着他,“伯玉,是你不是真的很闲?”
杜清仿佛没看到他眼中隐隐的压力,大点其头,“确实。随扈在外就是有这点不好,整日能见到的人就那么几个,想做些什么都麻烦得不得了。”
崔朔想了一瞬,“那正好,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杜清谨慎地看着他,“什么事?”
崔朔唇畔是和煦的笑容,眼中却淡得没有一丝情绪,“反正是对你有好处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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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顾云羡这里一连碰了好几日的钉子,直到第四天晚上才终于获准进去见她。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淡蓝色对襟襦裙,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一枚蝴蝶嵌宝的插梳贴在鬓边,更显曼丽秀雅。
她正跪坐在案前,素手执壶,往面前的两个瓷杯里斟茶。
他几步走了过去,“你怎么起来了?御医不是说你要静养吗?”
“总是在床上躺着,骨头都要散了。”她淡淡道。
陡然听到她的声音,他措不及防,竟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旁的鎏金多枝灯上放着十数盏蜡烛,明灭的烛光里,顾云羡慢慢抬头,湖泊一般美丽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
他在这样的眼神下本能地心虚,“云娘……”
“你想起来了,对吗?”她轻声道。
她话说得含糊,他却立刻就明白她在说些什么,心中忍不住一阵抽痛。
垂下视线,他道:“对,我想起来了。”
“哦。”她这么说着,伸手将一个茶杯推给了他。
他看着雪白的杯子中清澈的茶汤,抿唇,“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气,如果你……”
他话还没说完,她却忽然站了起来,转身便朝内殿走去。
他以为她又要像之前那样冰着自己,心里一急,一把上前攥住她的手臂。
“你听我说……”
声音猛地顿住,他看到了她满是泪珠的眼眸。
似乎有些懊恼被他看到自己这样,她挣开他的手,低头擦拭眼泪。
他的眼神一点一点软下去,最后变成满满当当的怜惜和内疚。
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他重复刚才的话,“对,我想起来了。”凑近一点,“对不起,过了这么多年我才想起来。”
她轻轻一笑,“这样已经很好了。我本来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想起来。”
他心中难受得厉害,声音也有些发颤,“你为什么不说呢?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声音压低,“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那个在上林苑被我一箭射掉碧桃花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