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中闪过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永嘉四年会试放榜前,他在那片桃林里跟她谈论大选的事情,询问她要不要去洛成阁旁观新科进士。那一天,他为她簪了一朵碧桃,看着人面桃花相映红,还曾觉得熟悉,怀疑两人之前是否见过。
如今想来,他当时会觉得熟悉,自然是因为多年以前他与她的初见,他就曾为她簪过一朵桃花。
他忘记了前情,所以不知,可她明明记得,却装作不懂。
“你喜欢那片桃林,为什么?”他微微一笑,问道。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臣妾喜欢桃花的喻意。”她看着他,“嫁娶之花,甚美。”
他看着她,眼神里慢慢染上了笑意,“所以,那时候你的桃花被我射落了,是不是预示着我们是命中注定?”声音低下去,“是老天爷安排我们在一起的……”
见他提及往事,她微微一愣,继而笑叹道:“现在想起那些事,觉得仿佛发生在上辈子一般,太遥远……”
“上辈子?”他挑眉,忽然来了兴趣,“云娘你说,人真的有上辈子吗?”
她一愣,强笑道:“陛下怎么问这个?”
“随便问问。”他道,“你相信吗?”
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一寸一寸发紧,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用平静自如的语气回答他,“佛家讲究转世轮回,臣妾信佛,自然是信这个的。”
“这样啊。”他了然道,“朕本来是不大相信的,不过既然云娘你相信,那我便也相信好了。”
她抬头看着他。
“不知道我们的上辈子是什么样的。”他笑,语气里满是好奇,“也许,我们上辈子也是认识的?”
她没有说话。
他们上辈子何止认识?
他在她旁边坐下,用右臂揽住她,声音轻柔,“既然云娘你舍不得那片桃林,朕便让人在长秋宫后面也种一片。要是长得好,明年春天我们就能一起赏花了。”
她强迫自己用一种喜悦的语气问道:“当真?”
“这种小事,我骗你作甚?”他吻了吻她的额角,“只要你喜欢,朕什么事情都可以为你办到。”
她笑起来,“陛下这话,把自己说得跟一个沉溺美色的昏君一样。什么事情都可以?若臣妾要您为我修一座宫殿呢?”
他的唇贴在她眼睛上,喃喃自语,“若你当真想要,朕就为你修。在城外修一座又大又漂亮的宫殿,我们都搬过去。到时候,谁也不能来打扰我们。”
说到这里,他忽然明白了历代帝王的心情。夫差为西施修馆娃宫,太祖皇帝也曾为了端仪皇后重修茂山温泉宫。这样无度的宠爱,只因对一个人用情至深之后,便不愿再有旁人掺和进他们之间。
世间美人纷繁,如乱花迷人眼,可他却只想看那一个,旁人都是多余。
听他语气甚是动情,她不自觉也认了真,“只有我们么?”远离宫里纷繁的人事,不用再去算计,不用去防备那些明枪暗箭。
“我们,还有我们的孩子……”他道,“我们一家人。”
她轻叹口气,“听起来真好。”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拥着她,轻嗅她鬓发间的馨香,只觉得岁月静好,若能永远这样下去,便没什么遗憾了。
太阳穴的地方忽然一阵抽痛,他抱住他的手臂猛一用力,让她吃痛出声。
“陛下?”她困惑地看着他,“您怎么了?”
看到他紧蹙着眉头,还有额头凸出的青筋,她立刻明白过来,“您头又疼了?臣妾去叫御医!”
“别。”他一把攥住她的手,“不要去。”
她惊讶道:“为什么?”
“明日是封后大典,朕若今夜传御医,太不吉利。”他话说得很慢,可见是在拼命忍着巨大的痛楚。
她有些不知所措,“可,可难道就这么放着它不管吗?”
他安慰道:“放心吧,朕有经验,缓一缓就好。”喘了口气,“其实传御医来也没什么用,他们之前已经检查了好多次了,也没弄出个究竟。”
她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惊讶更甚,“难道陛下您经常头疼吗?”
见她担忧,他忙解释道:“也不是经常,就是偶尔疼疼,打从……”
打从年初在温泉宫咏思殿,她当众说出不愿为他生孩子,他暴怒之下头颅剧痛。那次之后,头痛就变得频繁,时不时便会来一回。传了几次御医,说辞总是那一套,劳累过度、损耗心神,听得他心烦,索性不看了。
因为怕她担心,他一直没有告诉她,谁知今夜居然会当着她的面犯病。
说话间,头痛慢慢缓了下来。虽然在一抽一抽的疼,却已不像方才那般要命了。
舒出一口气,他微微一笑,“好了,没事了。”
她看着他额头上的冷汗,想了片刻,神情坚定道:“这样不行,明日大典之后,臣妾便将诸位御医都请来。大家一起商量,总能查出缘由。陛下万金之躯,肩负宗庙社稷,怎么能任由病痛缠身却不管不顾?”
他想解释他没有不管,可看到她一本正经为自己担忧的模样,突然觉得心情出奇的好,方才那一番疼痛也值了。
“好,都听你的。”他亲亲她的额头,“明儿晚上,便把他们都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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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六月初五。
这是太史局花了三个晚上占出的黄道吉日。宜嫁娶,宜祭祀,宜入宅。大吉之日。
皇帝选择这一天举行皇后册封大典。
提前一日,内使监设御座于晖昇殿如常仪,尚宝卿设御宝案于晖昇殿门之左右,俱东西相向。将军二人位于殿上帘前,将军六人位于晖昇门之左右。又将军四人位于丹陛上之四隅,将军六人位于晖昇殿门之左右,俱东西相向。鸣鞭四人位于丹陛上北向。
是日,金吾卫陈设甲士仪仗于丹凤门外之东西,拱卫司陈设仪仗于丹陛丹墀之东西,和声郎设乐位于丹墀之南,礼部设龙亭仪仗大乐于晖昇门外正中,以俟迎送册宝至中宫。1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吉时一到,帝后带着百官驾临。
含章殿内,顾云羡已换好了袆衣。这是周礼所记的命妇六服之一,“三翟”中最隆重的一种。深青色的衣料,上面绣有皇后方可用的翬翟图案,再尊贵不过。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三博鬓,面贴花钿,服色深青,面容端肃,一丝表情也无。
柳尚宫立在她身后,亲手为她戴上凤冠,然后看着镜中高贵庄重的女子,微微一笑,“娘娘终于得偿所愿。”
顾云羡唇角微扬,终于有了一丝表情,“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穿着袆衣等候册封了。”
柳尚宫自然知道她话中的自嘲,温和地劝慰道:“能有第二次便是娘娘的福气。今日一过,您便又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顾云羡想了想,笑道:“大人说的对,这是本宫的福气。”
采葭从外面进来,“娘娘,凤舆已到宫门口,准备接您去晖昇殿受封。”
顾云羡慢慢站起来,看向前方,“是吗?已经到了啊。”
柳尚宫施了个礼,含笑道:“奴婢陪皇后娘娘一起。”
她叫她皇后娘娘。
时隔近三年,她终于再次听到别人对她唤出这四个字。
她终于,当回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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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章殿内一切顺利,大正宫那边却乱成了一锅粥。
皇帝已换上了冕服,却歪着身子靠在软榻上,一手撑着脑袋,痛得满头大汗。
吕川伺候在一旁,脸色惨白,看起来比皇帝还吓人。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陛下,微臣求您了,让臣去传御医过来吧!您这样不行啊!”
“闭嘴。”他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若是敢自作主张,朕便赶你到暴室去做苦役。”
刚说完,又是一波剧痛袭来,让他身子忍不住一颤。
吕川几乎想一头朝那大柱上撞去,省得活着受这煎熬。
也不知今日是撞了什么邪了,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陛下换上了朝服,戴上了冕冠,就等着时辰一到便上车前往晖昇殿。可谁知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他那要命的头疼居然又发作了!
不仅如此,这回的头痛还来势汹汹,比之前的几次都要剧烈。他眼睁睁看着皇帝的嘴唇一片惨白,额角的鬓发都被汗水打湿。
他想去传御医,却被皇帝厉声制止。他明白他的担忧,这样的日子,他不愿传御医过来平添晦气,想咬牙挺过去。可眼看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那剧痛竟没有减轻的征兆,皇帝的手上青筋都已然暴起。
吕川心中反复衡量,还是觉得不能这么放任下去,不然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不仅大臣们不会放过他,便是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
打定了主意,他悄悄往旁边挪了几步,低声吩咐何进,“快,去尚药局请张显张御医过来。就你一个人去,别惊动了旁人。”
何进本就被这情况吓得六神无主,此刻听见吕川的吩咐,忙不迭道了声诺,立刻便出去了。
吕川回头,看到皇帝双眼紧闭,想来是没注意到自己的行为,不由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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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觉得自己正沉浸在一个逃不出去的噩梦中。
头痛了这么久,他的神智已经开始迷糊,周遭发生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影子闪过他眼前。
太匆忙,他怎么也抓不住。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他还不喜欢云娘,她犯下大错,引得他勃然大怒,决定杀了她泄愤。
他忽然愣住。
他在想些什么?
他几时想过要杀云娘?
本已略微缓下来的头颅又开始剧痛,仿佛要把它生生撕成两半。
他再也无法忍受,一把解开下颔处的红缨,将冕冠取了下来,扔到了地上。
冕冠前后的二十四旒互相撞击跳跃,匀称圆润的玉珠发出清脆的声音。
殿内服侍的宫人眼睁睁看着这象征帝王尊贵身份的十二旒冕冠被随手扔到地上,吓得眼睛都瞪圆了。
“臣死罪!”吕川忽然高呼一声,跪倒在地。
其余人立刻反应过来,忙跟着跪下,齐声高呼:“臣死罪!”
皇帝没有理睬诚惶诚恐的宫人,只是看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玄色的冕冠躺在上面,折射起一段刺眼的光。
他被那光线晃得眼发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头颅失去了冕冠的束缚,仿佛瞬间失去了枷锁,无数东西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那是,尘封在那大脑深处的东西。
姜月嫦靠在他的怀中,面色惨白,哀哀哭泣,“陛下,臣妾的孩子没了……是公仪佩和皇后害了臣妾,害了我们的孩子!您要为他报仇啊!”
母后神情疲惫,语气无奈,“云娘做下这样的事情,你要废了她我也没立场阻止你。只是,请你看在她还是你远房表妹的份上,留她一条性命。”
云娘一身青衣,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磕了个头,目光里满是悲哀和绝望。她轻声问道:“陛下,您当真不要臣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