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淡淡重复着我的话,她再度回头扫了我一眼:“曾经一只睥睨天下傲视苍生的狐妖,现如今变成一只整天守着个女人,围在灶台前转得欢乐的宠物,九尾之力在一点一点耗费殆尽,而他们俩当年共同的敌对者力量却即将完全复苏,且同时还出现了更为叵测又令人忌惮的另一股势力。因此,还需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么?林宝珠,再过不久,你会亲手把他推向一条死路。”
简单又直接的一番话,听得我心口猛地堵了堵,尤其是最后那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看似在同我喋喋不休地悼念着自己的女儿,实则字字句句在设法戳着我的心。
说不出这到底是种怎样难受的感觉,如果说刚才她那些直白的言论还能让我压制得住自己的情绪,那么这会儿,我险些一度让自己心头的怒火完全摆脱了自己的控制,因为她的话如同针尖般扎人,却同时又让人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所以脸被憋得通红,我不得不抬起头四下看着,以分散自己过于集中的怒气。
而我长久的沉默让稽荒瑶一把揉亮手里的光团,将它径直照到我的脸上,然后目不转睛看着我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缓了缓呼吸后我回答。
“因为听懂了我的意思,所以反而说不出话来了,是么。”
我笑笑,没吭声。
她于是也笑了笑,伸手轻轻抚在尸床的扶手上,令它金属关节发出吱吱嘎嘎一阵呻吟:“所以我一直都弄不懂,碧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几百年前为了你,他不惜毁了他跟刹所创造出来的一切;几百年后又是为了你,他把自己弄到这么一个疲于奔命,并且不得不屡次同殷先生做交易的地步。说起来,也真是有些奇怪不是么,那个时候有谁能看得出来,他会为了你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纵然你跟碧落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你到底对他有多少了解?”
“夫人应该是在好几百年前就认识他了,那么夫人对他的了解又到底有多少?”
我的反问令稽荒瑶目光轻轻闪了闪,随后喉咙里发出咕哝般一声轻笑,她瞥了我一眼道:“众所周知,梵天珠当年之于碧落,只是他手里一件玩物而已。他耍弄她,他占有她,他能令她不惜一切代价为他做出任何事……这也就是为什么,后来梵天珠要亲手封存掉自己记忆的缘故,她宁愿让自己的魂魄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也不愿意让自己在轮回中重新记起那段过往,说起来,若换做我我是她,只怕早将碧落亲手杀死,而不是选择自毁。你懂么,林宝珠?自毁。你有没有问过碧落你当年到底是怎么个死法?”
“……我为什么要问他?”
“那要不要我这会儿提醒你一下?”
“不需要。我觉得,夫人您怕是把梵天珠和林宝珠搞混了,我只是林宝珠,所以你不用提醒我关于梵天珠的记忆。”
“呵,为什么我猜到你必然会这么说?”
我沉默。
“我想是因为你在害怕。”
“害怕?”
“你一定不希望从我嘴里听见我这样告诉你——碧落他现在对你有多好、有多照顾,那会儿你死得就有多惨、就有多么冤。常言道,缘起缘灭,一切皆有定数,因果报应,众生难逃法眼。这话,应在他的身上倒是一点也没错,否则怎么解释呢,解释一头自私的,除了不停扩张的力量外什么都不曾放在眼里过的狐妖,到头来为了一个他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女人,竟会变成这种样子……但凡曾经在他身边待过的人,能有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话又说回来了,林宝珠,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这世上从没有过你这个人,他现在却又到底会是什么样一番光景……”说到这儿,见我再度陷入沉默,她淡淡一笑,踩着她那双细细的高跟鞋慢慢踱到我面前,眯起双眼看着我道:“必然,连这世界都会是不一样的。”
“是么。那么我想,您未免是太高估妖怪的力量了。”
“哦?”
“难道您认为没有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没有出现过梵天珠,现在这世界就会是妖怪的世界了么。”
“你认为呢?”
“我只知道凡事盛极必衰。否则,当年血族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毕竟你们的王在还没建造无霜城前,被佛祖镇压在什么龙脉下面这种事,那可不是梵天珠干的,更与我无关。”
“呵……你醒了是么,林宝珠?”
“什么?”原本正一心一意应对着稽荒瑶,一句接着一句正说得刚刚找到点感觉,却冷不防听她突然转口对我问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由叫我立时一怔:“什么醒了?”
“跟你一起到现在,唯有这一刻同你的交谈,感觉你是醒着的,而不是浑浑噩噩一副样子,这倒真叫人觉得有点意思。”
她说这番话时眼里闪烁的神情有些奇怪。
说不上到底奇怪在什么地方,但让我被她刚才那番话给激得有些发热的脑子一瞬间冷却了下来,所以没再贸然说些什么,我盯着她那双在光线里显得格外晶亮的眼睛看了片刻,斟酌着答了句:“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太累了。”
“累了?”她点点头:“殷说,你们来这里前刚同赤獳那东西直面遭遇了一回,想必,的确是够累的。”
“所以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回去休息一下了。”
“也好,去吧。”
得到她这个回答,我如释重负地轻吸了一口气。
原以为她是还打算再对我说些什么的,但既然现在轻易同意我离开,自然是再好不过,毕竟再这样说下去,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她逼得口不择言。当即对她点了点头,正欲离开,但一眼看到她边上那张尸床,不禁犹豫了一下。
“这张床,我帮您把它推回灵堂去吧。”随后我问她。
“不用了,”她瞥了我一眼,显然对我这番好意并不领情,“你看,明天之后她就灰飞烟灭了,这会儿我只想再跟她单独多待上那么一会儿。如你想要帮忙,那么等到了楼上后,麻烦你把我的助理叫下来。”
“好。那我先走了。”
她点了点头后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依旧在路中间站着,直到我对着她直视了很久,才慢慢退到一边给我让出一条道,随后继续用她那双灰蓝色眼睛看着我,似乎我脸上藏着什么让她相当感兴趣,却又不打算说破的东西。
所以匆匆的道别之后,我几乎是逃一样跑出了身后那片漆黑寂静的空间。
唯恐她改变主意再对我说出些什么我根本不想听的东西,亦或者,又看到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那个寂静的空间里悄然出现,缠在我这唯一能看到它的人的身后,让我充满恐惧却又没法告诉任何一个人。
但事实上,就在刚刚同她道别前的那一刻,我确实是已经见到了,并且差一点漏嘴对她说破。
我原打算想告诉她,就在她刚才全神贯注盯着我看的时候,她身后那张尸床上的艾丽丝突然将头朝后轻轻一扭,转到了她的方向,像是隔着裹尸布朝她看了一眼。
很短很短的一眼,短得叫我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真的看到了,还是仅仅一种错觉。
所以最终我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口,只低着头一路匆匆离开地下室,到了一楼,然后在那个地方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拔腿飞奔起来。
为什么要飞奔?
因为心里在发慌。
不知道为什么,在刚刚我跑出地下室的那一瞬,背后突然传来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
我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我。
就在离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它牢牢地跟着,虽然几次回头我都没看到任何异样的东西,但那种冰冷而如影随形的感觉,绝对是清晰无比。
这叫我一度几乎有点慌不择路。
但无论我怎么跑,跑得有多快,却总也没办法甩掉那种感觉。它像手指一样狠狠却又无声无息地挠动着我后背上每一根敏感的神经,直把我心跳逼得快要冲到自己的喉咙,以至于一时间空旷的大厅里充斥着我脚步噼里啪啦的声响,同楼外无比密集的冰雹声混在一起,雷鸣似的嘈杂。
可惜的是,尽管嘈杂声如此巨大,却跟我的奔跑速度一样,完全抹不去我背后尾随而来那股的阴冷感。所以尽管跑得快要断气了,我始终不敢放慢脚步,直到通往二楼的楼梯猛一下在我正前方那片黑暗里出现,这种极为诡异的感觉才倏地一下顿住,随后凭空消失。
但并不意味着这一切就此结束了。
就在我刚想放慢脚步让自己缓口气时,突然一阵细细的脚步声迎面传了过来,由远至近,极为突兀地冲破冰雹的嘈杂插入到我脚步声中,让我才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再度一下子绷紧。
来的会是什么人?!
想着,立即抬头朝前使劲看了眼,但除了若隐若现在黑暗里那道楼梯,我实在什么也看不出来。所以贸然往前冲绝对是不可以的了,却又不敢就这么停下,于是只能先放缓脚步让自己踩出的脚步声安静下来,然后像只猫一样,一边侧耳仔细听着迎面过来那道脚步声,一边轻轻继续朝前挪。
但挪着挪着,我仍是慢慢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离我至多十步以内距离的地方,那道脚步声戛然而止了,紧跟着,位于正前方那片闪着微光的大理石地面上,出现了一行由远至近脚印。
带着楼外所沾染的雪和泥,它们极为清晰地印在那儿,但脚印上看不到人,也看不到鬼。
似乎它们是凭空出现的,但第六感强烈告诉我,它们的主人这会儿就站在那儿,带着他无形的身体静静看着我,随时都会朝我再次靠近过来。
这种感觉比刚才在地下室时被人追踪的那种感觉更为明显和清晰,所以当一只手兀然间搭到我肩膀上时,我惊得魂都差点从脑壳里直冲出去。当即尖叫了声朝那只手过来方向猛推了一把,直把他撞得一声闷哼:“你见鬼了?小白??”
话音响起的霎那,那些脚印一下子就不见了。
而我差点哭出来。
狐狸的声音,此刻恐怕世上没有任何声音能比之更为动听。所以尽管在听了稽荒瑶的那些话后心里或多或少落下了一层灰尘般的阴影,我仍是在辨别出他声音的一瞬间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然后狠狠地抱住他,抓着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对他道:“我们回去吧!狐狸!我想回去了!”
但没等狐狸回答,突然我刚才过来的方向啊的声传来极其尖锐一声惨叫。
闻声狐狸原本还嬉笑着的一张脸转眼就凝固了,一把拉住我迅速朝那方向跑去,因为尽管声音离得那么远,仍让人一听就能清楚分辨出来,发出这可怕声音的人,是稽荒瑶。
第366章 血食者十五
稽荒瑶是当年侍奉血族之王的长老之一。
永乐年无霜城之战的时候她没有在场,所以后来能在血族之王被那时的碧落封印的最终一刻,亲眼目睹血食者这东西如同瘟疫般突然在整个颓废的无霜城中出现,继而把那座城最后一点生气吸收殆尽,逼得无霜城终于彻底沦为一座死城。
而从那场灾难中逃生出来的经历,几乎耗损了她全部的力量,以致之后的数百年,她不得不为了寻找能够让她延续生命的巢穴而四处奔波,直至后来在英格兰遇到了她的丈夫爱德华公爵。这个地位显赫的皇室成员不仅以兰登堡中一间特别的密室收容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同时也跟他一起孕育了他们俩之间那个有点特别的女儿,艾丽丝。
那大约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并由此,爱德华得到了比常人多两百年的寿命。但几乎没人知晓这一点,因为凡是跟公爵一家走得过近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会被清除一段记忆,而那时候正深受诅咒困扰、直至稽荒瑶的到来才得以摆脱的白金汉宫里的那些人,更是不会向世人透露这一离奇的、会引起轩然大波的皇家密闻。
于是,在恢复了健康和力量后,稽荒瑶联合自己家族以及英国爱德华的家族两股力量,渐渐融合成一股新的势力。这势力让她再度恢复了自己原本在血族中的地位,并逐渐稳定了血族中因反叛者的分裂而产生的动荡。
之后的一百多年,她成了平衡血族势力,以及令血族和其他族类中立化的一支稳定剂。
但随着艾丽丝年龄的增长,这个她唯一的女儿,却逐渐成为她的一个难以忽视,亦难以解决的大麻烦。
跟她血族的母亲和生在诅咒家庭的父亲不同,艾丽丝小姐的外表看上去也是不正常的。
硕大的头颅,细细的如同触角般的手,以及对血液和杀戮的极其难以克制的欲望,让她表面顺从,骨子里却越来越放纵,并无法控制住自己力量在体内的不停扩张和驰骋。
这一点极其容易暴露她的身份,甚至引起稽荒瑶避开已久的血族中那些反叛者的注意。
那些人对于艾丽丝来说是致命的。同样都经历过当年的无霜城之战,同样在那场战争和后来血食者引起的灾难中存活下来,他们远比一般血族中人强大得多,并且一旦清楚了艾丽丝的真正身份后,也会比其他同类更加无法容忍艾丽丝的存在。
因为艾丽丝拥有血食者的基因。
当然,所谓拥有血食者基因,并不是指她拥有血食者的血缘关系。
而是因为稽荒瑶在逃出当年那场几乎灭族的灾难时,迫于无奈,曾为了生存而食用了血食者的血。由此,在怀孕后,那些血被带进了胎儿的体内,所以令艾丽丝小姐在母体中时就受到了感染,令她产生出一种既不同于血族,也不同于血食者的异化。
异化让艾丽丝变成了一个非常扭曲的怪物。
强大、嗜血、不懂一点节制地扩张和使用自己的力量。
这力量一度差点让她葬身在控制在血族反叛着手中的那只赤獳口中,在被稽荒瑶救下后,为了防止以后类似的事情再度发生,同时也因着一股又怕又恨的不安,稽荒瑶只能求助力量强大,但被血族中人恨之入骨的妖狐碧落。
她以不再追究过往,并尽力维持血族的中立这一承诺,换取碧落在今后用他的力量克制住艾丽丝,将她禁锢在一个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并秘密保护她在懂得保护自己之前,不受到血族的追踪和伤害。
现在,这个一生充满了传奇和曲折的女人就静静躺在灵堂内那张本属于她女儿的尸床上,嘴因活着时最后那声惨叫而大张着,露出口中不知被谁钉进去的十八根银制长钉。
钉子穿透后脑勺,将她头颅紧紧固定在了床板上,爬满皱纹的脸皮则被整个儿掀了下来,平展在她胸口,同样被用十八根钉子钉着,并且上面若隐若现印着一些针尖大小的字。这情形让我一边听着狐狸对稽荒瑶过往生平的简单述说,一边忍不住肩膀微微发抖。随后在他停下话音低头翻看着稽荒瑶那张脸皮时,迟疑了片刻,问他:“是不是leo干的?”
“不是。”他摇了摇头,一口否决。“杀她的人必然很了解她的力量,所以用在她身上的每一种杀戮的方法,都是直接让她永不超生,以此断绝她借助血族的力量复活这一可能性。leo绝不可能这么做,他现在是血食者的伥,伥会把人或者妖吸干,但不会用这种方式去让他们永不超生。没那必要。”
“那……会不会是刚才那些追我的东西?”
这问题狐狸没有直接回答。我知道他不会对于自己没把握的事轻易发表结论,但看得出来,他对此颇有兴趣,所以刚才四大家族集中此地一边检查着稽荒瑶尸体,一边询问着我之前发生了些什么状况的时候,他对于我只跟他一个人提起的东西一字未说,直到他们因故离开后的现在。“那些脚印是么,还有那种追着你跑的感觉?”
“是的。”
“有这可能。”
短短四个字让我深吸了口气,手心悄悄出了点汗:“看样子我刚才做了件很糟糕的事……狐狸……”
“什么事?”他闻言停下手里动作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