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用完了饭,下人端来消食茶,司马家也就这茶水讲究些了,可霍榷却真的一口都喝不下了,在吃完那一大海碗后又被司马空夫妻肆意添了不少。
再看司马空夫妻,神情自若地剔牙。
知道他们夫妻是在有意为难,见霍榷难受袁瑶觉着他们过分了,方才本还想在言语上给司马空留几分情面的,如今也歇了这心思了。
至于身份是何时暴露的,应该是霍榷说她已有贵人给指了人家时吧。
她和霍榷虽一身寻常的装扮,可气度言行无一不彰显她们非一般寻常人。
能被他们这样的人称之为贵人的人,就更非一般人家了,而今司马空正不想和“更非一般的人家”有往来。
茶足饭饱,雨势也渐弱,司马空向霍榷一抱拳,“实在家中杂乱不便招呼二位了。而此去怕是和景升也再难有相见之日,愿景升能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成就千古良臣。”
袁瑶忽然插嘴道:“那不知先生觉得冯道可算是千古良臣?”
冯道自后唐庄宗起便是高官,石敬瑭时授鲁国公,少帝时封太尉燕国公,契丹灭后晋又称臣于耶律德光,刘知远建后汉又被任命为太师,郭威篡位复拜冯道为太师中书令。
冯道一生历经五朝,侍奉过十一主,位极人臣,享年七十三岁。
不少推崇忠臣不事二主的大家大儒,都曾斥冯道为无耻小人。
“那是反复无常、趋炎附势、寡廉鲜耻的小人。”司马空十分之激动。
司马空的反应,袁瑶意料之中,道:“可正是这个无耻小人,当耶律德光问: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答:佛祖救不得,唯皇上救得。正是他的谏言,令蛮夷一改灭我百姓之心,拯救我炎黄子孙。也正是这个小人,他政贤清明,欧阳修都得秉笔直书。这样一个行小人之腕,持君子之心的小人,和只敢叹如今官场混浊,党争祸国,自持才学却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百姓更希望多些这样的‘小人’。”
袁瑶这是直言他司马空就是伪君子。
四十多年来,还不曾有人敢这般当面谩骂过他,司马空一时被气得不轻。
霍榷则再添一把火,“不思为国为民,只知明哲保身,纵然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也不过是枉读的圣贤书。”
相对于袁瑶的直言怒骂,霍榷便温和含蓄多了,但话语之中也是不难听出他对司马空不屑。
霍榷一副不愿再与司马空这样的人为伍的神色,一拱手,“后会无期。”说完护着袁瑶离开了。
司马空被他们气得全身哆嗦,一字都说不出来了。
司马夫人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果然都是斯文人,要我就直接骂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
司马空的火气立时调转了矛头,怒瞪着妻子,司马夫人则回以他非常之无辜的眼神,“我只不过帮他们归纳总结成通俗易懂的话而已。”
司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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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57第十一回以才侍君(三)
霍榷护着袁瑶,让她走抄手游廊内侧,自己走外侧,这般飞溅而来的雨水便打不到她了,两人边走边说。
“好犀利的激将法,”霍榷不做痕迹地回头看了眼正房,“海棠儿竟然拿他和冯道比,倘若他还不肯出山,那便是比之他自己所说的寡廉鲜耻小人还不如了。”
袁瑶先嗔了他一眼,“方才便算了,如今还想占姑娘我的便宜。”意指他唤她海棠儿,接着又道:“你也瞧不上冯道吗?”
霍榷虽不是推崇忠臣不事二主拥护者,可对于叛国投敌之人却也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
袁瑶却道:“其实只要百姓能吃饱穿暖了,他们又何曾会关心这是谁家之天下。就似大人,若是今上非皇上,难道大人便不科举入仕了?”
霍榷赶紧捂住她嘴,“我的海棠儿,小声些。”
青素一手拿油纸伞两把,臂上搭一件雨过天青缎面绣暗团纹的斗篷,另一手拎着木屐两双,早在垂花门处侯着了。
虽已过立秋,暑气却犹在,但今日一场豪雨令山中多少都带了些寒意。
斗篷是霍榷的,接过青素递来的斗篷便披袁瑶身上了,袁瑶不肯,他便道:“就这点风雨那里就冻得着我一个大男人了,倒是你前日里又贪凉在葡萄架子下歇了觉,起身还打了喷嚏,别以为我不知道。”
袁瑶才要睨青素一眼,霍榷又道:“你莫错怪好人,爷自有爷的法子知道。”说着已经给袁瑶披好斗篷了。
“你的法子当我不知,不是青素便是田妈妈。”袁瑶有些得意道。
霍榷却笑而不答,一道换了木屐后,拿过青素手中的伞,撑在袁瑶头顶,两人一并雨中去。
出了垂花门,从倒座前过,绕了影壁便是大门。
门外郑爽正侯在马车旁,见主子出来赶紧将自己手里的伞撑车辕上。
看袁瑶上了车,霍榷回头便要去骑马,青素不知听袁瑶说什么,对霍榷道:“大人,姑娘说现下雨虽小了,可还能将人浇透,此时便莫要顾及什么礼数了,快到马车里来。”
侯府的马车外看朴实无华,可内在却十分舒适。
听了青素的话,霍榷笑了笑便上了马车。
见霍榷进来,袁瑶往里挪了挪,可始终还是挤了三人,难免肢体触碰,袁瑶的手碰上一阵湿润。
袁瑶错愕片刻后看向霍榷,只见他一边肩头已被打湿,可知是方才和她一道出来时,伞都挡了她了。
“噗”霍榷不由打了个喷嚏。
袁瑶赶紧道:“青素让车赶快些。”说着,执起手帕为霍榷擦去肩头和发鬓上的湿漉。
回了小院袁瑶立时便让苏嬷嬷烧水。
苏嬷嬷也是个贴心的,见雨天怕主子在外头淋了雨,沐浴用的热水一早便备着了,姜汤也一直在温着。
见袁瑶吩咐,苏嬷嬷便和田嬷嬷一道将热水分两趟送到上房和西厢房去。
霍榷虽是文官,可自小也是随镇远侯霍荣习武的,身体好得很,加之年轻,一趟热水澡便驱了寒气,这姜汤喝不喝两可。
袁瑶出浴换后也换身衣裳,到东厢房来时,就见霍榷一身莲青宽袖的夏衣,腰带也不束,髻上也不扣冠,手拿册书卷,十分之随意歪在罗汉床上,姿态慵懒又不失优雅。
袁瑶一身浅竹青的上襦,月白的襦裙,湖蓝绣緑萼梅的腰封,发髻只绾了个纂儿,几缕垂在鬓间耳后的发丝还滴着水汽,除此便再无半点装饰了。
见袁瑶款款而来,霍榷放下手中的书,将罗汉床边案几上的一碗姜汤递给她,道:“司马空出山,此事非同小可,一会我还是回山庄一趟,和父亲议个长短。”
袁瑶饮了一口姜汤,道:“你便这般信我这回是将司马空给激出山了?”
霍榷笑道:“他们仿刘玄德三顾茅庐,礼贤下士,除了想司马空为己所用外,还想得一贤名,故而都是捧着哄着顺着,如今你将司马空较之冯道一通大骂,他自诩傲骨铮铮,怎能让自己落得比小人还不如的名声,势必会出山的。”
袁瑶将姜汤一气喝下后,赶紧吩咐青素给霍榷更衣。
别的一概青素都给整装好了,唯有发冠霍榷只让袁瑶给戴。
袁瑶两手捧着红缨金冠,待他弯腰低头,便将金冠戴上,顺着两缕绸带到他下巴处打了结,“可觉得紧?”
“正好。”霍榷道。
再踮脚调整下金冠,却见他满面笑意,袁瑶不由问道:“大人笑什么?”
霍榷故意待到发冠给戴好了才道:“果然是贵人给指了人家的,越发贤惠了。”说完便跑。
留袁瑶在后头满面恼羞道:“好不正经的爷。”
霍榷一阵朗声大笑应的她。
如今霍榷时常来小院,纳锦绣坊的两位妯娌有事倒是不方便来了,只得袁瑶到对门去,幸好也不过两步路。
待和唐家妯娌商议完绣坊的事回来,见霍榷落衙已来了,不但公服未换不说还满面愤然,只他一人端坐书案后奋笔疾书,把田嬷嬷吓得不敢伺候在屋里,只得守房门外。
袁瑶回身拿过青素手里的团扇,让她们都远些伺候,只身进书房去了。
走到书案旁,袁瑶也不多问只给霍榷打扇子,顺便将霍榷写的东西一目十行看了遍。
此时霍榷方开了口,“司马空已入仕,皇上授内阁中书一职。”
内阁中书品级倒是不高,不过从七品,但却能出入内阁。
司马空出山入仕他们意料中的,可为何霍榷却义愤不已?
袁瑶便猜测道。“可是司马空为难大人了?”
霍榷摇头,道:“只看不过二皇子厚颜无耻揽了这邀贤的功劳。逼司马空出山的可是海棠儿。”
袁瑶莞尔一笑道:“难不成大人还想给袁瑶请功?”接着又哄道:“只要大人知道便成了,再说袁瑶这般做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朝廷,是因大人惜才罢了。”
霍榷心中说不出地熨帖,可一想到二皇子还是觉得不平,道:“不成,这二皇子惯会投机取巧的,这回手伸得更长了。”将一份文书递给袁瑶。
是一份即将调任某处官职的名单。
“都是二皇子的人,”霍榷提笔又再疾书,“不能让他们得得这般轻巧。”
袁瑶再细看了遍那些官衔,其中不少是要职,便笑劝道:“大人只管放他们去,不用大人出手,二皇子他们这已在自掘坟墓了。”
霍榷不明,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袁瑶道:“皇上登基之初,一直被太皇太后所压制也不得不做傀儡皇帝多年,如今好不容易重获大权,最为忌惮的便是再度被人牵制。”
听袁瑶这般一说,霍榷便明白七八分了,再看那份名单,“这两处可是扼住了皇上命脉了。”
袁瑶浅笑点头,“大人只管交他们给侍郎大人或者尚书大人,这般到时皇上迁怒,也罪不及大人你了。”
问题一解决,霍榷那吓人的气势自然就松开了,“好个狡猾的丫头。”
袁瑶则赶紧催他去更衣,“快去把公服给换了,看你把我一院子的人给吓得。”
霍榷自然是从命的。
然事情似乎并未顺他们意料发展,祯武帝并未发作了二皇子,正年富力强的他忽然提起了国本,欲立太子,并下诏在京七品以上的官员,外省四品以上的官员可举荐一人。
一时间朝廷内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以保荐大皇子的内阁党和保荐二皇子的王家党最为活跃,正因如此让一直默默为先皇后所出五皇子效力的势力也浮出了水面。
自然也有静观其变的一派。
霍榷将一白子落下,提黑子两枚后,对袁瑶道:“海棠儿如何看这回提名太子之事?”
袁瑶贯注于棋枰,道:“大人把方才两子还袁瑶,袁瑶便说。”
霍榷一时哭笑不得,伸手去轻刮她鼻尖,“不许趁火打劫。”
袁瑶赶紧躲他的狼爪,落下一子道:“大人可有想举荐的皇子?”
霍榷道:“若是贵妃娘娘有皇子自然就……可惜……”
“那大人何必去趟这趟浑水,好让皇上将镇远府连根拔起?”袁瑶的说法很是奇怪,可霍榷却连连点点赞同。
“海棠儿觉得我该荐哪位皇子才好?”霍榷无奈道。
袁瑶抬头看他并未有半分迷茫,知他心里也是有了人选的,便道:“不如大人和袁瑶一道将人选写在各自手中,看看是否是同一人?”
“好。”霍榷一听这提议便觉有趣。
两人到书案前,各执笔舔墨,在手心中写下一人,罢了握起伸出,待袁瑶数完一二三,方一同开掌。
两掌中皆一个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