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怎么出来了。”郑婆子紧张道,可才说出口,就被一个嘴巴子给扇了。
“放你娘屁,你个老货,老糊涂了吧,奶奶?这是那门子的主子奶奶?”宋婆子鬼嚎一样的嗓门,整个东院都隆隆的。
“你……”郑婆子虽说是奴婢,在官陶阳跟前又得体面,在霍老太君跟前也是能说上话的,这把年纪了自然又是个老资格的,如今被人照脸就打,对面就骂的,到底是气着了,平时总笑眯着的眼瞪宋婆子瞪得楞大。
“怎么着,不服?如今大奶奶虽被禁足了,可府里不是没主子主事儿的了,要不我们就到太太跟前去理论理论?”宋婆子抓着郑婆子就往外拖。
官陶阳忙忙就过来了,道:“看宋嬷嬷说得,我奶娘年岁大了口齿不清的,府里谁不知道的,你何必为这种事儿闹到太太跟前去,回头少不得会被老太太、太太说是鸡毛蒜皮的。”这是提醒宋婆子,要是太太知道的,连着老太太就知道了,那时就算她们主仆太太跟前吃了亏,老太太那里没有不帮衬回来的。
宋婆子果然是不言语了。
官陶阳又对郑婆子道:“妈妈,方才你叫我什么,再叫一回给宋嬷嬷听听。”
郑婆子老早就低头了服软,这些年她们主仆在府里就是一直这么过的,“姨奶奶。”
“这会可对了?”官陶阳笑问道。
宋婆子向官陶阳蹲了半福,道:“没错,就该安这规矩称呼。”
罢了,官陶阳又笑道:“既然这桩清楚了,少不得就该我问宋嬷嬷一桩事儿了,要是宋嬷嬷说不清楚,那可真要到太太跟前去理论理论了。”
宋婆子挑眼看向官陶阳,脸上镇静得很,可心里头却在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官陶阳给拿着把柄了,“官姨娘直管问就是了。”
官陶阳脸上依旧笑着,“五百钱可是能置上一桌过得去的席面了,可宋嬷嬷却说如今却不能,我就想问问到底什么吃食,如今五百钱都没有的?”
一听这话,宋婆子松了口气,道:“这可不是老奴的不是了,按说要是照着马太医的方子,别说不用五百钱,就是又二百来个钱就够了,可郑嬷嬷却非说以前的薛太医的方子才是好的,非要按以前的方子照单抓药。那方子配的药原本就贵,正好府里年下置办年货,一时没顾上药库的,好些个药都没有了都没来得及补上,郑嬷嬷就非要拜托老奴到城里药铺去捡,这年下的,谁不会坐地起价,赚一笔好过年的,这钱就见风儿似的长了。”
宋婆子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可官陶阳却听得惊心,也顾不上笑脸了,忙问郑婆子道:“怎么又要用上薛太医的方子了?”
郑婆子支支吾吾的,宋婆子就抢着回了,“大少爷好几日没见着姨娘了,就闹了脾气不吃东西,太太说可能是旧病又犯了,老太太就说以前都是王太医给瞧的,就打发去找薛太医了,不想薛太医也军前去了,就请了马太医来。马太医来瞧,开了和王太医不一样方子,郑嬷嬷就说以前王太医开方子吃着一直有效,就非要吃回那方子,才有的这出。”
她们口里的旧病,就是指自己儿子的傻病,官陶阳自然是知道的,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儿子才不傻,所以当初她才高价贿赂了薛太医给开了一方调补养身的方子。
这治傻病的药那里能乱吃的,少不得没病也吃出病来,到时不傻也傻了。
这怎能不让官陶阳害怕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到了这会子,官陶阳也只剩下强作的门面了,“这老太太和太太是不知的,原先薛太医了方子一直吃着见效,换了一个方子有效没效还另一说,要是和原先吃的方子冲撞了那才不好的。”回头又对郑婆子说,“妈妈到里头拿我那支镶宝石凤蝶鎏金步摇来给宋嬷嬷。”
郑婆子迟疑了一小会子才去的。
“那东西虽不值几个钱,可到底还是捡几服药的,就有劳宋嬷嬷费心了。”
官陶阳主仆送走了宋婆子回到房里,主仆两泪如雨下。
郑婆子更是一头跪倒在官陶阳跟前,“姑娘怎么就不是奶奶了,当初可是老太太的话,等姑娘及笄了就做她孙儿媳。可到头了却说二爷及第二房得势,对大房不利,又说姑娘不能助大爷得势,委屈姑娘暂时为妾,只等大爷封了世子,觅个诰封让姑娘成平妻。可这些年过去了,就连二房那位都成了平妻,姑娘至今却是连个妾书都没有,任人轻贱的妾。老奴不服,镇远府欺人太甚了,逼急了,大不了告他们一个逼良为妾。”
这话要从官家败落开始说起,那时太皇太后尚在,只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祯武帝执政是大势所趋。官家两代与霍家连了姻,霍老太君娘家正是官家,而霍荣亡妻也正是霍老太君的侄女。
按说两家结亲至此也算是亲上加亲了,不必再画蛇添足予人换亲之嫌。
可官陶阳父亲这一支和霍老太君虽还未出五服可也不远了,算不上亲的了。
官父却是个野心十足之人,有能耐却怀才不遇,屡受挫折,一时便想走捷径,一心要求娶的霍老太君的长女。
官陶阳的父亲颇有才华又舌灿生花,终于把霍老太君给哄得让女儿嫁了他。
那后官父果然是青云直上了,只是眼看着太皇太后年迈,霍家一系还能风光几何。
官父不禁忧心,日后自家的荣华富贵,就自作聪明让官家中在朝为官的联名上了一本,请太皇太后还政于祯武帝。
只道他今日这般,他日就算祯武帝不念他有从龙之功,到底也不会再视他为霍家一党的了。
官父这等无利不起早的小人行径,不说太皇太后,就是祯武帝也瞧不上,可瞧在是霍家姻亲的份上,只把官家全员罢黜永不复用,未取他们家的性命。
只是这对官家而言却是致命打击。
官父带着一族回原籍的路上染病身亡,因着官父投机取巧令官氏一族落败,官母霍氏孤儿寡母在族中艰难,不久也散手人寰了。
霍老太君疼爱女儿,爱屋及乌便将那是尚且年幼的官陶阳收养,和霍杙一起养在膝下,有意在官陶阳长成后嫁给霍杙为妻。
只是在霍榷高中探花后,霍老太君起了危机感,觉着霍榷不但有功名在身,且霍夫人的娘家乃堂堂大将军府,反观霍杙身边没有丝毫助力,哪怕日后封了世子怕是也坐不安稳。
外孙女和亲孙子两相权衡之下,自然是亲孙子占优,霍老太君就一句话让官陶阳成了妾。
官陶阳无父无母,官氏族中视她不见,没人替她出头,所以聘书只得既出自霍老太君,又收自霍老太君,不合适,就干脆省下了。
这才导致了官陶阳如今都无媒无聘。
可在那之后,霍老太君对官陶阳尤感愧疚,不由对她就多有偏颇了。
想这些过往,官陶阳自然有怨,只是当务之急是保住儿子。
官陶阳擦干眼泪,道:“如今再说这些也无用,俍哥儿才是首要。我当有老太太护着,俍哥儿自是安全,现下看来,到底不如我在时周全。”
郑婆子也止住了眼泪,抬头看官陶阳,“奶奶想怎么做?”
官陶阳忖度了片刻后,“自然是得先出去再说。”
此时在漱墨阁,袁瑶正给那七个新得小丫头起名。
宫嬷嬷不愧是从宫里的出来的,那七个小丫头被她调|教像模像样了。
宫嬷嬷指着一个年约十五六的丫头,道:“回二奶奶,这丫头叫大丫,手脚重些却难得用心。主子爱吃毛尖,她绝不端龙井来;主子要是贪凉,她手里绝不少斗篷披肩。”
袁瑶坐靠在炕上,看着这丫头,方脸杏眼了,肤色偏黑,却有一头柔亮乌黑的头发,便道:“那以后你就叫青丝吧。”
丫头愣了下,因她知道在这位奶奶身边的大丫头就叫青素,还曾有个丫头叫青玉的,如今她也得个青字打头的名儿,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就在袁瑶跟前伺候了?宫嬷嬷推了推她,“傻了?还不快谢恩,以后可是跟着青素一道伺候二奶奶的了。”
果然,青丝大喜,跪地就一通磕头。
宫嬷嬷这才又指出那日给霍榷郑爽开门的丫头,“这丫头实心眼,说她不好就一股劲的非要学好,孺子可教。”
袁瑶看去,果然见那丫头眼中有股倔劲儿,但样子却长得青涩得很,便道:“你以后叫青梅吧。”
按镇远府的规矩,老太太身边配有贴身伺候的一等大丫头四个,负责斟茶倒水针线活的二等丫头六个,三等丫头也是六个,下头粗使的小丫头十个,余下的媳妇婆子若干。
到了太太这层,一二等丫头都一样,余下的比老太太少三分一。
接着是奶奶们,一等丫头同样是四个,二等丫头以下的比老太太的少一半。
最后是姨娘们,就三等丫头两个,粗使的丫头、媳妇、婆子居一个院子里的姨娘们共用。
如今袁瑶有了青素、青丝、青梅,再点一个就够了,只是这时外头来回说左姨娘来了。
左姨娘的哥哥曾是霍荣属下,如今官拜宁武关总兵,平日里左姨娘孤高自诩,目下无尘,和谁都没多少交际。
和袁瑶更不过是那日给霍夫人晨省时见过一面,且那一面连相谈甚欢的边都挨不上。
所以左姨娘的忽然到来,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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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远府中弱水三千,靓女如云,左姨娘于此中不过是万花丛中一朵无名小花,不起眼得很,倘若非要形容其貌,倒也不负清贞二字。
府中皆云,她要不是有个对霍荣忠心不二的兄长,她也进不得侯府来。
进了来,左姨娘解了赭石色的斗篷,这等寒冷的天气,里头竟然未着大毛的衣裳。只见她款步姗姗,委委佗佗,无颜舒眉,举手投足间又见别样风情,可见也是终有擅场的。
其实以左姨娘在府中的地位,倒也受得起袁瑶的半礼,只是那日在霍夫人屋里,霍夫人未许袁瑶对她们见礼,袁瑶只得以此为准。
袁瑶未动,倒是有心要让出东侧炕座给她坐(东侧位更尊些),只是左姨娘似乎对这些虚礼不以为意,却往袁瑶身边坐去,把宫嬷嬷和青素吓得不轻,直请她往东侧炕上去。
左姨娘却充耳不闻,只一味地打量着袁瑶的小腹,良久方道:“侯府的子嗣不易,到了大爷二爷这代便愈发艰难了。”
在场的人听了,皆是脸上颜色不对了。
宫嬷嬷赶紧把屋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青素和自己。
也不用旁人接话,这左姨娘便自行说了起来,“先夫人嫁给侯爷,头两年一无所出,老太太爱惜先夫人,倒是一直未给侯爷房里塞人,是先夫人自己做主把陪嫁丫头给开了脸的。”
左姨娘说的这些倒不是府里的辛秘,可忽然而至又说这些,却是唐突得很的。
袁瑶诧异地看着她。
可左姨娘却不理会,继续道:“那个开脸的陪嫁丫头,就是如今的窦姨娘。”
袁瑶不禁回想,依稀记得在霍夫人房里的确有一个身穿青灰撒花棉袍,手持念珠,眉目向善的妇人来。
“也是在那年,先夫人终于有了喜讯,后来就得了大姑娘,如今的婉贵妃。先夫人未能生下的儿子,自愧对侯爷和老太太,又做主给了侯爷好几个人服侍,那两年里头倒也有人怀上过,只是都没等到瓜熟蒂落的。到了第五年,先夫人才得的大爷,那时一家人就如是得了珍宝,老太太对先夫人更是感爱不止。”说着,左姨娘习惯地伸手去端茶,不想却忘了因她来得突然,袁瑶一时没献上茶,故而落了个空。
袁瑶便将自己还未动过的杏仁茶给她吃了。
左姨娘倒也不顾忌,端起就用,罢了,才接着道:“只是在生大爷时,先夫人伤了身子,都说一两年内不宜再怀上了,先夫人就一直用着避子的方子。可不曾想还是有了,侯爷知道后倒是不想先夫人做赌,只是先夫人念侯爷子嗣单薄颇为愧疚,拼死亦要保住那孩子,可天不佑她……”左姨娘越说声越小,到了话末更是没了声响。
只是袁瑶等都知道,最后先夫人和腹中的孩子一尸两命。
左姨娘这一顿,停了足有一刻钟,才又忽然切齿磨牙道:“有人好算计。”
袁瑶和宫嬷嬷怔,难道先夫人生产之时被人做了手脚?
“那人极是清楚夫人性子,知道夫人一旦有了就绝对不会舍弃孩子,拼死也会生下,所以她才会偷偷诱骗了夫人,让夫人吃了中和避子汤药性的东西,然后冷眼坐待先夫人因生产而亡。”左姨娘一拳砸在炕桌上,令桌上装杏仁茶的茶盅都跳了起来。
这真相,袁瑶和宫嬷嬷也意外得很。
“是谁?”袁瑶直觉,左姨娘知道是谁下的手,不由便问了。
左姨娘缓缓抬头看袁瑶,却不答,反而道:“一年后,太皇太后指婚,侯爷娶了冯氏做续弦。冯氏虽是太皇太后指婚,却不得老太太的喜欢,可冯氏的肚子争气,头一年就有了喜讯,只是无端端地受了一场惊吓没了。”
能听得出来,左姨娘说如今的霍夫人没了身子时不如说先夫人那般的悔恨交加,只简单而轻佻的“没了”两字而已。
可见这左姨娘对先夫人的情谊,非同旁人。
“那时老太太就有些肆无忌惮地往侯爷屋里放人了,甚至到太皇太后跟前求来会生养的女子封做世妇,给了侯爷。”左姨娘说到此又顿了一会子,手不意地放上了她自己的小腹,“傅姬便是那时进的府。冯氏的身子一养就是半年,傅姬和好几个侍妾就是在那时有的身子。老太太高兴得不得了,爱惜傅姬如先夫人一般,只是怪事从那时开始了,怀有身子的侍妾接二连三地出了意外,就是傅姬最后也丢了性命了。直到次年冯氏生下了二爷,都说从此侯爷的子嗣应该顺利了,不想意外还是一再的发生,就是冯氏也在那五年里接连失去过两个孩子,直到三爷和二姑娘的出世。也是在那后,侯爷对我们这些人的心就淡了。”
袁瑶听了这许久,不禁问道:“你的孩子是如何失去的?”
可见左姨娘全身猛然僵硬了一般,许久才道:“那天也似今日一般是寒冬腊月,早起天都是黑的,我们这些侍妾都是一起到正院去给冯氏请安的,不想路上有人假扮鬼魂惊吓到了众人,惊慌凌乱中我被人推了一把,从山子石上摔了下来……从此……不能再有了。”话末哽咽了。
袁瑶皱了皱眉,“太太当初也是受此惊吓,没的孩子?”
左姨娘又是缓了半日才看得袁瑶。左姨娘不答,袁瑶却知道了答案。
“后来大奶奶嫁入侯府,和官姨娘也是前后脚有的身子,只是大奶奶最后却生下一个死胎,官姨娘生了傻子。次年大奶奶又怀上了,这回倒不是死的了,却是一个四肢不全的。大奶奶第三回怀上生下一个女儿,都说大爷终于得个正常的子嗣了,可半年后发现又不对了,请太医来瞧竟然是个瘫的。老太太不信那邪,给大爷屋里放了不少人,可有所出的却只有一个通房,大爷终于得个不傻不残不瘫的了,却先天羸弱,百病缠身,都说是养不大的。”左姨娘冷哼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有人对大奶奶?”袁瑶试探着问道。
这回左姨娘倒是干脆地答了,“不知道。不过,我发现大奶奶在坐身子时,胃口都不是很好,一直有用一种药膳,奇怪的是那种药膳其实也不治呕吐,但大奶奶却像吃得有了瘾。”
袁瑶不由怔忡了,“什么药膳能吃了让人有瘾?”
左姨娘摇摇头,“那些残羹中,我倒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接着左姨娘再度看向袁瑶的小腹,“如今二房的子嗣接连发生意外,似乎噩运转到你们头上了。”
左姨娘那眼神,不说袁瑶,就是宫嬷嬷都觉得心惊胆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