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福姨娘就像是不知道疼一般,指尖被烫得通红,也不见她枯瘦的脸上有丝毫疼痛的颜色。
搁下汤盅,福姨娘又拿起托盘里的福寿彩瓷碗,揭开汤盅的碗盖,用调羹小心将盅内香气扑鼻的汤羹盛入碗中,约莫小半碗的量。
接着福姨娘再用调羹搅动汤羹,边搅动,边轻轻地往碗里吹气。
少时,热气散去不少,福姨娘这才将碗放至宋凤兰手边,然后退后拘束地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
宋凤兰也不去看福姨娘,拿起调羹吃了几口汤羹,今日的阿胶炖野雉似乎药味重了几分,宋凤兰只当是进宫时辰久了,汤羹在灶上蒸炖的时候一长汤羹过浓,味儿自然也就重了。
宋凤兰忍着用了这小半碗,福姨娘见宋凤兰用完,又赶紧上前来给宋凤兰再添小半碗。
福姨娘还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往日的福姨娘是踢三脚也不动一动,是个不懂奉承老实得过分的人,绝不会像今日这般殷勤,定是有事儿。
宋凤兰用调羹拨了拨汤羹,道:“说吧,什么事儿?”
福姨娘不安地搓着她嶙峋的手,垂着头,小心翼翼道:“回……回大奶奶,化哥儿的身子已好多了,今儿能不能让化哥儿也跟去祠堂祭祖了?”
今儿是正旦,霍家依旧要开祠堂祭祖的,只是袁瑶和霍榷还在宫中,霍荣就让少君伯稍稍推迟了祭奠的时辰。
霍化自入冬以来,一直大病小病不断,太医都不知道来过几回了,只说要是能过了春分就不相干了。
于是霍化的病一直就这么拖着,时好时坏的,到了腊月二十四起,就越发不见好了,故而才没得去祭祖。
福姨娘最是看重祭祖的,平日里府里就没几人知道霍化这位三少爷的,如今再不让去祭祖,她怕是连祖宗都忘了保佑的,为了这事儿福姨娘年前不知求了宋凤兰多少回了。
可说来也奇怪,到了三十日,霍化早上起瞧着就只剩下喘气的气力了,到了晚上他却忽然好了大半了,面色也是少有的红润了,都说怕是回光返照了,可到今日他还是好好的。
想罢,宋凤兰道:“也罢,既然好了,就没有不能去的道理了。”
“谢大奶奶,谢大奶奶。”福姨娘忙谢过,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宋凤兰的。
宋凤兰道:“行了,去吧。”
福姨娘慌忙蹲福离去。
再说回广袖,她出了东院带着杨洪才家的,捧着一盒子的瓷碎屑就往库房去了。
因着如今已是霍韵掌着库房了,霍韵就按着自己的喜好,把库房的一干大小管事都换了她自个信得过的人,今日又终于将库房领头的大管事婆子给换成她的奶娘了。
霍韵的奶娘是家生子,夫家姓莫,都叫她莫嬷嬷的。
这莫嬷嬷因着去年时由着霍韵闹了一回投缳,霍夫人就把她给打发到了二门外。
可霍韵信任这莫嬷嬷,常找来说话,故而莫嬷嬷还能时常在二门三门里走动的。
所以在霍韵打发了宋凤兰的人,这缺儿自然就给了莫嬷嬷了。
常言新官上任三把火。
当初莫嬷嬷被打发出二门外后,就如同从云端跌落了凡尘,虎落平阳被犬欺不是没有的,自然就受了些委屈的,如今再得势她那能不立立威的。
也不去管大厨房那些正等着归还年夜饭借出瓷器的仆妇们,莫嬷嬷当着所有人的面,先把她自己的一套规矩一气说了。
底下的人自然有不服气的,特别是太太安过来的人,就听有人道:“回妈妈,原先不是这规矩的,这要是改了,太太、二奶奶那里还不知道的,怕是过不去。”
莫嬷嬷将茶碗重重搁桌上,道:“就是过不去,也轮不着你来操这份闲心,这些自有我到太太跟前回的。”
“哟,看来我来得不巧,这是在回事儿呢?”
外头传来广袖的声音。
“谁呀?”莫嬷嬷听出来了,却还故意问道。
广袖领着杨洪才家的就进来了,依旧是满面的笑意。
“这不是大奶奶身边的广袖姑娘吗?”莫嬷嬷扬声道,“这是什么风儿把姑娘吹到我这一亩三分地来了?”那话里话外掩都掩不住的得意。
广袖却似的没听懂莫嬷嬷的故意炫耀,举止得体,礼数十足道:“妈妈如今是贵人事儿忙,我一个小丫头,那能同妈妈比的,自然有闲工夫四处去的。”
莫嬷嬷见广袖认低做小的,心里没有不受用的,端着架子也不说话了。
广袖不在意,让杨洪才家的将盒子捧了上来,“这里头的三样东西,大奶奶说瞧着不喜欢了,让我拿来还了库房,再借几样好的回去摆放。”
莫嬷嬷听了道:“也是,大奶奶如今身子金贵,这是眼里心里最是不能受一点委屈的。”说罢,大笑了起来。
这是在暗话宋凤兰的人被她顶了,宋凤兰心里头正不高兴,就是看摆设也不顺眼了。
广袖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到底忍下了,回头对杨洪才家的道:“还不快把东西给妈妈的。”
杨洪才家的捧着东西,满面笑容地将东西递给莫嬷嬷。
可莫嬷嬷不接,就这么晾着杨洪才家的好一会子,这才放下茶碗抬手去接。
杨洪才家的还是舔着脸笑着,把盒子又往外送了几分,“妈妈可要拿好了。”
就在这时,众人就见盒子在莫嬷嬷的手上掉了下来。
“咚哐,咔嚓。”盒子整个摔地上了。
杨洪才家的惊叫道:“妈妈你怎么没拿住。”
莫嬷嬷一时有口难言的,她虽一手去接盒子是不对也不稳当,可杨洪才家的却故意把盒子给偏了,且一递过来就撒手,让她来不及去接稳当,盒子岂能不摔的。
广袖又说话了,“听声,似乎不好了。”说着忙蹲地上,小心地翻转盒子,再慢慢地打开盒子。
众目之下,都看见里头粉碎的瓷片。
这莫嬷嬷也是见过些东西的,一看那些瓷片,心都悬上了半空,“这……这……原先是什么东……东西?”
广袖拿起一片瓷器道:“妈妈糊涂了不成,这不是现成能瞧出来的吗?正是青花抹红海水龙纹碗一对,和定窑黑釉梅瓶一只。”
果然是,莫嬷嬷险些厥了过去。
这三样东西就是把莫嬷嬷一家子都发卖百来十回的,不够赔。
于是莫嬷嬷忙指着广袖和杨洪才家的,推脱道:“这同我不相干,是……你们自个没拿住,摔……摔的。”
杨洪才家的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道:“哎哟喂,幸亏在场的可不止我们三人,要不我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明明就是在妈妈你手里摔的,大伙都瞧见的,怎么就往我和广袖姑娘身上栽的。”
莫嬷嬷又道:“放屁,我还没打开瞧过呢,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先头就摔坏了,如今趁机栽赃给我的?”
两家一言不合就扭打开了,又有一堆唯恐天下不乱的媳妇婆子们在一旁煽风点火的,这两人打得就不分伯仲的。
见这势态,自然有人赶紧去回霍韵了。
霍韵一听,怒道:“好呀,都反了。”一甩绣帕,自个就来了。
远远就瞧见,围得乌压压一片的库房楼前,人堆里什么动静,霍榷瞧不见的,挤又挤不进去。
霍韵气了,一叉腰指着那堆围得密实的仆妇婆子们,喊道:“都围着做什么,还不散开。”
众人这才给霍韵让了一条道,就在人堆里头,莫嬷嬷和杨洪才家的还在打得乌天黑地。
“住手,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拉开她们。”霍韵命道。
这两人这才被分开。
再瞧这两人,脸面上都十分精彩的,因着打时都只管往对方脸上招呼的。
霍韵自然是有心要偏袒自己奶娘的,可如今她有差事了,霍夫人让她在面上还是要公正些的,要不按霍韵往日的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拿杨洪才家的处置了。
“这是库房,不是你们撒泼的地儿。”霍韵一面教训,一面坐莫嬷嬷原先的位置上,睥睨望向跪在地上的莫嬷嬷和杨洪才家的,“就为这个,你们就少不了一顿板子了。板子暂且先记下,我只问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谁要是敢说不清楚,就连刚才的板子一并打了。”
莫嬷嬷和杨洪才家的一阵辨说,霍韵终于听懂了,心中咬牙道:“宋凤兰,又是宋凤兰。宋凤兰这是明着让我的人吃亏的。”
霍韵没经历这等事儿,该如何处置的,霍韵心里没底。
只蓦然想起,昨儿个霍夫人教训冯环萦的话来,霍韵就自以为有了主意。
霍韵一阵冷笑道:“我当是什么东西,不就是一对碗和一只梅瓶吗?这些我来替我奶妈妈陪了就是了,但是我头回管库房,今儿敢有人来打架生事儿,明儿就有人敢来杀人放火的,所以此风不可长。来人,把杨洪才的媳妇给我拖去打二十板子。”
霍韵又对广袖道:“你回去,只管将我的原话说给你们大奶奶知道,要是不服的,也大可到太太跟前说去。”
广袖忙应是。
霍韵又找来管瓷器摆设的管事婆子,“你算算这几样值几个钱,回头到我屋里找桃红要钱去。”
婆子也不客气,拿出个小算盘了敲敲打打了一会子后,道:“回姑娘,拢共一千一百两银子。”
愕然闪上脸,霍韵忙问道:“你说多少?”声音都拔高了。
在霍韵心里,这些个东西自她记事儿起,就满屋子都是,都说不值什么,所以霍韵才没个概念,也才敢豪气地说帮自家奶娘垫了,没想却是这般大的一个窟窿。
婆子只得又说了一遍,道:“这定窑黑釉梅瓶倒是还寻常,也就值一二百两银子,就这对青花抹红海水龙纹碗少有,如今就听说宫里有,外头就是喊两千两银子都没处买去的。奴婢这都是折了一半算的,得一千一百两银子。”
霍韵顿时傻眼了,她以为这堆破烂顶天了也不过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儿,所以她才甘心自个赔了银子,亦要打宋凤兰的人还宋凤兰一个耳光的。
可不曾想要赔上上千两银子的,霍韵一个姑娘家家,每月就那点子月例银子存的体己,想也知道是没那么多的。
而当初霍夫人留下被架空了的库房领头大管事婆子,就是要宋凤兰的人在这等时候背黑锅的,霍韵却擅作主张把人给打发了,所以这事儿只有她们自己承担了。
广袖瞧见霍韵脸上的颜色,心里爽快得很,道:“二姑娘英明,奴婢这就回大奶奶去。”
原想还宋凤兰一个耳光的,最后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霍韵一阵恼羞成怒的,揪着要走的广袖就是一通撕挠,“我要撕了你这蹄子,竟敢坑我。”
回头说袁瑶。
袁瑶从宫里出来,霍榷早守在宫门外,两人一道回了府,可才进了大门,就见包民家的找来了,“二奶奶可算是回来,太太让赶紧到寿春堂去。”
霍榷听包民家的说得紧张,随即也跟着一块过去了。
也不用袁瑶细问,包民家的一路上自己就都说了。
又是宋凤兰。
可有件事儿,袁瑶这两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
按说,宋凤兰在多些年后,好不容易再得身孕,自然小心安养才是,可宋凤兰却不然,四处招惹是非的。
最奇怪的是,当日宋凤兰是因着官陶阳才进的家庙,如今出来了,竟也没去找官陶阳的麻烦。
袁瑶是越想越不明白。
过了穿堂,袁瑶和霍榷远远就听到寿春堂上房里的哭闹声。
上房里,广袖蓬头散发跪在地上,衣裙外可见之处的皮肉上,纵横交错满是抓伤。
屋里除了霍老太君和霍夫人,还有冯环萦、霍韵和宋凤兰。
霍韵正同宋凤兰争吵,宋凤兰的状态有些不太寻常,兴奋莫名的。
突然间,霍韵抬手推搡了宋凤兰一把。
宋凤兰应声倒地,看着摔得不轻,可地上是柔软的红毡,摔得不会重,可半日不见她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