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素鸢裹了裹披风,下了马车。年羹尧骑着高头大马,在冰天雪地里等她。她急走几步,唤了一声“二哥”,忍不住有些想哭。
年羹尧下了马,呵呵一笑:“丫头,哭什么?二哥又不是不回来了。说起来,还得感谢你呢。”
年素鸢一怔。
“九……这儿说话不方便。”
年羹尧忽然压低了声音,一把抱起年素鸢,上了马,一抽鞭子,跑出半里多地,才放心地抱她下马,笑道:“许久不骑马了,可还习惯?”
年素鸢点点头,低声问道:“是爷的粘杆处么?”
“嗯,爷的粘杆处可真是阴魂不散的鬼影儿呢,哈……好了丫头,二哥的时间不多。头一件,是要谢谢你的提醒。”年羹尧装模作样地向年素鸢拱了拱手,“九爷忒难伺候,到了西北还不消停。二哥也是回来才知道,皇上直到现在还没立储君。昨儿一早,皇上又兜头骂了廉亲王一顿,那火气,可还是足足的。至于九爷,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要被召回来了。”
年素鸢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你在宫中不比外头,千万要小心些。皇上已经下旨,招了几位阿哥进宫读书。我大致瞧了几眼,理郡王弘皙、恒亲王家的弘升、怡亲王家的弘晈、庄亲王家的弘普……再有就是,皇上革了弘春的贝子爵。”
年素鸢心中一惊。
“京里要变天了,二哥还是跑得远远的,才过得舒坦。”年羹尧的话语间有着说不出的得意,“等风头过了,再……”
“二哥。”年素鸢摇摇头,“这些话,只对我说也就罢了。若是对旁人……”
“哪能对旁人说?二哥只对聪明的嫡亲妹子说,连老爷子都瞒得严严实实的。”年羹尧愈发得意,“好了,丫头,二哥该走了。好生看顾着自个儿,别让二哥操心,可明白?”
年素鸢白他一眼:“恐怕是二哥要让我操心。”
年羹尧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显然他的心情的确很不错。等他笑够了,才继续说道:“二哥再跟你说件事。今儿一早出京时,四阿哥来找我,说是要跟我一同去古北口,我把他打发去找皇上了。这事儿,你掂量着办。有什么需要二哥做的,尽管说。”
年素鸢一惊:“二哥你……”
“丫头,当二哥是傻子呢么?八阿哥……弘晀……”年羹尧模糊地说了个大概。
年素鸢沉默。
年羹尧又把年素鸢给带了回去。
年素鸢向周围扫了一眼,故意大声说道:“多亏了二哥呢,妹子多日不骑马,早已生疏得不行了!”这句话,是说给暗处的耳朵们听的。
年羹尧很是配合:“好,等二哥下次回来,再带你去骑马!”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年羹尧便离开了。年素鸢怏怏地上了马车,心里乱糟糟的。她没想到,胤禛居然这么快就动手了。更没想到的是,胤禛居然会让宗室子弟进宫读书!
古往今来,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从宗室子中挑选合意的,继承为嗣子,而后继承皇位。但是,只有四十无子的皇帝,才会做出“过继”的事情,为何胤禛要……
她觉得脑仁儿疼。
还未走到皇宫,她的马车就被拦下了。如玉掀了帘子一看,说道:“主子,是怡亲王府的人。呀,苏公公也在!这……”
年素鸢一怔。
说话间,来人已经客客气气地请贵妃下车,说是怡王妃请她过府小坐片刻。
苏培盛笑得极是吓人:“娘娘,请!”
这架势,哪还有不明白的,分明是胤禛驾临怡亲王府,刚好又看见她回宫,就顺手把她给拦了下来。可是,胤禛为什么偏要在怡亲王府里说呢?
年素鸢才一进府,就被两个圆滚滚的小团子撞了个满怀。一个眨巴着大眼睛软软糯糯地唤她额娘,另一个伸出尖尖嫩嫩的小手指戳戳她的脸,疑惑地问道:“你是谁呀?”
弘晀?!另一个是……
“小七笨蛋!这是我额娘!”弘晀叉腰,仰头,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小七?
怡亲王府的七阿哥,弘晓?
等等,胤禛怎么会把弘晀给带到怡亲王府里来了?
简直……太乱了!
年素鸢很是头疼。
身边的乳母婢女们已经乱得一团糟,怡王妃匆匆赶来,让人把两个孩子领了回去,而后带她往里头走去。
年素鸢有些忐忑。
一进、两进、三进、四进……
“朕还能怎么着?老八整日里撺掇着朝臣,要恢复‘八王议政’的旧制,要‘择宗室子’!你倒说说,弘历可还有救?老十三,朕今日与你说明白了,倘若非到了那一步不可,那么……不是弘暾就是弘晈!……”
怡王妃轻轻扯了扯年素鸢的衣袖。
年素鸢脚步一顿,偏头看她,颇为不解。
“皇上与我家王爷为着这事儿,吵了好多天了。臣妾斗胆,请娘娘劝劝皇上。”
年素鸢尚未答话,便听见怡亲王的声音飘了出来,不急不缓:
“皇上春秋鼎盛,此事不急;二则,皇上此举实在太过鲁莽……”
执凤印(一)
那两人在书房里。
论理说,旁人是进不去的。
所以,年素鸢只能老老实实地侯在外头,等着那两位爷什么时候吵够了,闹够了,再出来理会她。
年素鸢发觉,近日来,胤禛愈发喜怒无常了,性子也急了很多,经常说风就是雨的,莫非是前些年太过压抑的缘故?
苏培盛在门口唤了一声:“皇上,年贵妃到了。”
书房的门被一脚踹开,胤禛大步走来,只说了一个字:“走。”
这这这……
咳,皇上,冲动易怒了不好。
年素鸢默默地跟在胤禛后头,不敢多说半句话。这位爷的脾气她是知道的,生气的时候只能顺毛摸,过一会儿气消了,就什么话都能说了。
不过,听胤禛的意思,他是打算把怡亲王家的小阿哥过继一个,做嗣子?因为朝堂上有人给他施压?
这可有些麻烦……
“朕坐你的车辇回宫。”胤禛冷不丁说道。
年素鸢应了声是。
胤禛走得急,年素鸢甚至只来得及对怡王妃歉意地笑笑,连怡亲王的面也没见着,便跟着胤禛上了马车。弘晀被苏培盛抱着上了另一辆车。
车辇向紫禁城驶去,在雪地上留下四道深深的车辙。
如玉已经下了车,跟在后头一路小跑。
年素鸢拨了拨香炉,略嫌狭小的车厢内弥漫着一股子暖香,熏得人昏昏欲睡。胤禛闭着眼,低声说道:“过来。”
年素鸢挪到胤禛身边,跪坐在褥子上。
一时无话。
年素鸢试探地唤了一声:“皇上?”
胤禛不答,薄唇紧抿,似乎已陷入了沉思。
年素鸢不再说话,安静地跪坐在一边。
暖香袅袅,竟生出了几分缱绻的意味来。
良久之后,胤禛才叹息一声,低声说道:“那帮子人……实在太可恨!”
年素鸢故意装糊涂,抬眼望胤禛,满是不解的神色。
“得了,别装了。你累,朕也累得慌。”胤禛瞥了年素鸢一眼,道,“方才你听到了,老八要‘恢复八王议政’的旧制。偏偏朕还动不了他!呵,朕子嗣单薄……朕子嗣单薄也用不着他来操心!”
年素鸢吃不准胤禛到底知道了多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皇上为何不处置八王爷?”
“行了,鸢儿,这里没有外人,莫要给爷装痴做傻。你说,朕为什么不能处置他?”
“臣妾不敢……”
“若爷打算扶弘晀上位呢?”胤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年素鸢微微一怔。
胤禛可真是……直接,太直接了,直接到她根本没办法装傻!他肯定知道,若是绕弯子,他肯定绕不过她,所以才这么干脆利落地……
不愧是夺嫡的最后赢家,三言两语间,便将她吃得死死的,根本反驳不得。
可是,她能说实话么?“妄议朝政”的罪名随时都能扣下来!可她若不说,会不会又是个“又来糊弄爷”?
年素鸢无奈,只得含糊地说道:“鸢儿……不知。只是鸢儿想着,旧制既然是旧制,自然有弊端,否则为何会作‘旧’?”
“避重就轻。”胤禛不满。
年素鸢咬咬牙,道:“爷之所以不能处置八王爷,是因为新朝初立,您要‘立名’。二者,八王爷羽翼丰满,当翦除其羽翼,再行虢夺,方不留后患。”
胤禛目光微闪:“继续。”
年素鸢几乎没被吓死。
还继续?
再继续下去,她的罪名恐怕就不止一条了!
宽大的衣袖中,她紧紧握着拳,指甲深深嵌入了肉里,背心冷汗涔涔。她咬了咬牙,说道:“至于嗣子……臣妾以为,皇上宁可再纳妃嫔,令诸大臣辅佐新主,也不当收养宗室子!”
“继续。”
再继续就石破天惊了!
年素鸢咬了咬下唇,唇上立刻多了一排深深的牙印:“若皇上要臣妾死,臣妾当自领三尺白绫!”
静默。
良久。
胤禛轻笑,随后是大笑。再然后,他一把拉过年素鸢,将她压在身下,轻轻在她耳边呵着气:“鸢儿啊鸢儿,你为何偏偏姓年呢……若皇后有你一半聪明,朕也不用多费这许多心……”
“臣妾不敢与皇后相提并论。”
“皇后的胆量太小。这是她最最不如你的一点。鸢儿,朕问你,如若有一日,朕亲手去母留子,你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