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想想。”
邪阙曲起指节,叩叩灵台,眼珠子转了转,“传说在很多很多年前,俗世之中出了一桩悬案。有一户人家办喜事儿,新娘是新郎的表妹,两人青梅竹马着长大,但因新郎是个残废,这其中便生出许多波折来,可喜的是两人最终还是结成连理。
然而拜完天地,送入洞房,等太阳落山之后没多久,新娘子却凭空消失了,包括那日送嫁的轿夫、喜娘,此事衙门查不出来,就请了道士,最后终于水落石出,原来在出嫁的路上,一行人全被妖怪吃掉魂魄,剥皮拆骨,魂飞魄散了。”
夙冰悄无声息的抬头,云霞已被夕阳余热烧的通红。
太阳,就要落山了么?
邪阙又叩了叩灵台,叹道:“师傅曾说,正是那新娘撼天动地的意念,使她在承受巨痛那瞬间,爆发出一种背离三界五行的力量,最终使其化身魅灵,拥有可以堪比神念的意念,创造出一个奇迹。更令众神费解的是,此女完全不知自己早已神魂俱灭,只是一道无法存活于三界之内、固守心念的灵,一旦当日太阳落山,一切,终将烟消云散。”
邪阙还没说完,就觉得脸上一热。
他抬手一摸,惊讶的抬头,立刻跳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你、你居然流泪了?!”
“或许是被那女子如此强大的念力震撼了吧?”
夙冰仰起头,她逼着自己笑,告诉自己人固有一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几个时辰已经是捡回来的了,不是么?
他这么辛苦的回来,自己应该笑给他看的,不是么?
只是这笑怎么会比哭还要难看,眼泪就像开闸的水,直到最后,她再也忍不住,抱住邪阙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大白啊,我觉得元神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我难过,我怎么就这么难过,这不可能啊……”
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你快走吧,我承受不住啊!
邪阙一把将她推开,火了:“那都是传说,你也信?”
“从前,我也不信的啊……”
“夙冰你也太过分了吧!老子之前差点被神雷炸到魂飞魄散,你眼泪都不落一滴!现在听个鬼怪故事,你竟然哭成这幅德行?你到底是有多不在乎我啊?之前还骗我,说你哭不出来!”
“从前,我确实哭不出来啊……”
“你必须给老子说道清楚!老子告诉你,这一回休想蒙混过关!老子有的是时间同你耗!”
“太阳就快落山了啊……”
“老子现在没心情看日落了!”
“大白,你快看啊,太阳就快落山了啊……”
太阳,就快落山了啊……
落山了啊……
直到最后,夙冰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她的元神躲在识海最深处,抱着膝,垂着头,只知道黑暗永无止境的袭来,一波波将她吞噬。如果是在几天之前,有人告诉她,她会因为一个人离去而变成这幅摸样,她想,她会大笑三天三夜。
她是谁?
她是冷心冷情,潇洒恣意的夙冰。
就算当初知道师傅的死讯,她也只是悲痛。
她从前活了一千多年,她以为自己偿遍了人生百味,她以为她早已看透了生死。
原来比生死还大的,是失去。
比失去更大的,是失而复得之后,再得而复失。
如果邪阙在天劫中就那么死了,或许她会难过一阵子,悲伤一阵子,最后渐渐开始麻木,修炼,飞升仙界,再修炼,努力成神。她不需要谁的保护,谁的陪伴,她坚信弱肉强食,她的目的,从来都是成为修士中的最强者。
但是现在,她彻底被邪阙的心念击垮了。
她开始重新定义最强者的概念。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力量,是可以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
化神算什么,大乘算什么,成仙算什么,那是再怎么修炼,也追赶不上的一种力量。
那种力量,近乎于道?
那种力量,堪比神念,神念又是什么?
是悟道封神者的意念么?
不知不觉,一颗橘子滚来她的脚边,夙冰茫然的捡起来,剥开来咬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她脑子瞬间一个激灵。邪阙没有撒谎,这橘子果真是苦的。
她抬头,眼里的茫然仿佛驱散了些。
渐渐的,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心里什么味儿,这橘果便是什么味儿。
邪阙从前心是苦的,所以吃了几百万年的苦果。
而历劫陨命之后,他的怨念消散了,化而成魅,心中只余下了甜。
桃花,橘果……
开桃花,结橘果……
因果……
大白,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我明白的道理么……
夜晚的凉风拂过面庞,夙冰忽然一个瑟缩。
她从黑暗中挣扎着起身。
“何人?”
她穿的还是那一套残破的宗门弟子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头发已经长到了小腿弯儿处,浓浓密密,似海藻一般,“阁下一身凛然正气,为何要做此暗中偷窥之事?”
一个浓醇的声音,在这静谧中悄然响起:“莫慌张。”
半空中,渐渐现出两道身影。
竟是两个人?
一位是眉眼柔善的佛修,二十七八岁的面貌,身披素色袈裟,侧坐在一只吊睛白虎背上,只对她微微点头,便不再多看。夙冰微微有些惊讶,此佛修的修为,她是半分也看不透的。
再转眸望向另外一人。
只一眼,夙冰原本涣散的眸色,如这夜色一般,陡然浓郁了起来。
……
世间季节变换,花开花落,花落花开,而九霄峰顶上的那棵桃花树,永远一树芳菲。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落在九霄外侧,目光幽深的望向峰顶。
“整整一百年了。”
“是啊。”
“自从大人的灵体消散之后,她就这么一动不动的,在树下闭目打坐整整一百年,是准备结元婴么?”赤狐望向树下盘膝而坐的女子,散开的长发似绸,或垂、或被风轻轻吹起,白皙洁净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令人哀伤的痛色,“竟连结界都不设,就算九霄峰是咱们南疆禁地,她胆子也真够大的了。”
“不像是在修炼,应该是在悟道吧。”
“悟道?”
“恩,这世间成仙者甚多,但悟道者寥寥。”黑蛟斟酌片刻,模糊的说,“据说真正的道,不在于力量的强悍,不在于体魄的强大,不是修炼出来的,而是领悟出来的。身具慧根之人,若是一朝得道,是可以直接跳出轮回白日飞升的。”
“不必苦哈哈的修炼,就只冥想,也能飞升啊!”赤狐震惊。
“说得轻巧,悟道可比修炼艰辛多了!世间有灵根者万里挑一,而有慧根之人,百万年不一定出一个,因为灵根生于肉体,慧根则长于元神。一旦悟道,升仙算什么?日后那是势必封神、掌控天道的!”
黑蛟背着手,目光深邃的望了望天际,“我曾听大人隐约提过,大人的师傅当年就是在这怪异的桃树下悟道飞天,而今已经位列神君,司天火一脉。再说佛修界的始祖,似乎也是在一棵菩提树下悟得佛道。”
赤狐一瞬不瞬的盯着那棵桃树,横看竖看,那都只是棵树。
……
夙冰怔怔望着那人。
只见他盘膝端坐在一朵红云之上,一袭红衣似火,广袖飘飘,玉冠巍峨,墨发飞扬,点点月光碎在面颊,更显得颜色如玉,皎皎动人。他长了一张同邪阙一模一样的脸,不稀奇,奇的是连气息之间都有两三分的相似。
但邪阙妖气过重,而此人则是一身……
夙冰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让人自惭形愧的压迫感。
夙冰立刻气场全开,冷冷道:“原来是神君大人。”
“哦?你猜到了。”羽琰神君淡淡一笑,也不计较她的无礼,“我二人倒不是故意窥探,只是见你陷入冥想之中,似有悟道的迹象,生怕叨扰了你,方在暗处观察。”
“如此,多谢神君大人了。”
夙冰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就负手直直立在树下,不再吭声,
羽琰神君讨了个没趣儿,摸摸鼻子道:“小友似乎对本神君诸多不满?”
夙冰淡淡道:“不敢。”
羽琰神君啧啧惋惜:“你虽以生慧根,但如今看来,依旧着了相啊。”
夙冰一记狠戾杀过去:“那晚辈斗胆请问神君,面对一个夺我性命、拿我祭器的仇人,面对一个戕害我师傅永世遭受诅咒、不得善终的恶人,晚辈究竟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他?而那人,在面对自己曾经伤害的人时,难道没有一丝愧疚吗?!”
“哈哈哈哈。”
羽琰神君忽然笑的开怀,“小友,本神君为何要愧疚?因他,我心魔丛生,是我的劫难;因我,他诅咒缠身,那是他的劫难,我们各自渡各自的劫难,本神君有什么好愧疚的?至于你,记恨本神君更是毫无道理啊,你天生灵体,父母缘浅,入了凡胎连累爹娘,本神君拿你祭器有何不可?你且再想,若没有本神君,你尚在轮回挣扎,何来今日机缘?”
“歪理!”夙冰气结,“您若不愧疚,为何要收邪阙为徒?!”
“你当本神君教导心魔是因为愧疚?是想解开同那人之间的宿命么?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羽琰神君摇头,“三界五行之内,乃是由一个个因果组成,一旦入了因,便要承担果。邪阙乃本神君悟道之后祛除的心魔,他等同于本神君的分|身,虽然漫长岁月中的进化,他已完全独立,与本神君再无神魂上的牵扯,但我们之间尚存一个因果,本神君被牵扯入因果之中,自然要引他向道,否则他为恶,本神君也要承担恶果。”
“您乃高高在上的神君,会有什么恶果?”
“小友如今对本神君如此仇恨,他日你封神,岂不是本神君的恶果?”
“那我师傅呢,他被您害的……”
“莫说本神君害苦了他,众生皆苦,苦修苦修,修行若是不苦,那岂非人人都可以成仙成佛了?就连俗世凡人亦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身为一个即将悟道封神的执天道者,居然问本神君如此愚蠢的问题?”
“那您怎么就没吃什么苦,成仙封神了?”
“哎!”
羽琰神君面上现出些许失望,指着夙冰对佛尊直嚷嚷,“老悟啊,你快瞅瞅这小妮子给我气的!她以为我师弟吃的这点儿苦,就是世间大苦了!等她成了仙,封了神,她就知道,这一切苦难,不过只是沧海一粟,渡人过江的芦苇罢了!还张口闭口的高高在上,她真以为本神君就是个吃闲饭的吗?那天上能混到封神的,有几个是省油的灯?诸神大战她以为是靠嘴说的吗?”
夙冰气的发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羽琰神君忽然正色,目色清明的望着她:“本神君知你心中所想,神不爱世人,不慈悲,不怜悯众生,何以为神?那你说上善若水,水乃至善之物,为何聚成了江海,就会翻天覆地,祸害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