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漓惊讶地站起身来。
“东方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话一出口,声音竟然冷冽如冰,再不复方才那样的飘忽和伤感。他是几时来的?!她居然全无觉察!刚才她和莲儿所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他究竟听去了多少?!
看着女子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又急速恢复镇定的冷漠容颜,东方濯只觉得心痛如绞,大步朝她走过去,飞快地抓住她,痛声地说道:“你!还敢说,你不是黎苏?!”
手臂被他捏着生疼,苏漓皱起了眉头,冷冷地看着他。莲儿见状,立刻扑上前去想拉开他的手,口中直叫道:“王爷!王爷快放开我家小姐!小姐是冤枉的,小姐是冤枉的啊!”
苏漓与东方濯都不自觉地一愣,仿佛瞬间又回到了那令人心碎痛苦的一天。东方濯心底直颤,下意识地松了手,胸口急剧地起伏,死死地盯着苏漓的脸,仿佛害怕她会消失一般。
莲儿见东方濯松了手,立刻抱住苏漓叫道:“小姐,小姐快走!”那张惶不安的模样,显然已经分不清记忆和现实了。
此刻沫香走了进来,一见这情形,不禁呆住,刚想向东方濯行礼请安,却受到苏漓暗示的眼神,示意她将莲儿带进屋去。
“莲儿乖,先跟沫香姐姐去休息一会儿。我没事。”她轻声地安抚,大概是她的脸上带笑,自然轻松,的确没有半分不妥,莲儿这才乖顺的跟着沫香走了。
两个丫头的身影消失在园门外,苏漓这才冷冷说道:“静安王!我的确不是黎苏!不管你刚才听到了什么,那都是明玉郡主在梦里告诉我的!”
东方濯道:“又是梦里?到此时,你还想骗我?!”痛苦而压抑的低声痛叫,透出浓烈的心碎绝望,将本就寒冷的空气,染上一片透骨的悲伤。
苏漓心间微微一颤,止不住撇开头去,不想看他。
东方濯望着她冰冷无情的面孔,眸光碎裂,心如刀割。
他颤声说道:“黎苏她……她或许会告诉你,她喜欢梨花,为了翻案需要,她甚至有可能告诉你,关于我与她之间曾经相处过的点点滴滴,但是,与案情无关的,那张代表着我对她相思之情的梨花信笺……她绝对不可能告诉任何人!而你,却知道的如此详尽,就连笺上的内容和香气,竟然全部一清二楚!为什么?”
苏漓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
东方濯悲伤又道:“因为你根本就是黎苏!……黎苏,我知道你很恨我,你恨我恨得……恨不能将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情统统忘掉……”
“静安王!”一阵剧痛涌上心头,苏漓一窒,终于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道:“你想的太多了!明玉郡主的确恨你,但你们之间也曾有过很美好的回忆,有些事情想忘却并不一定能忘得了,就好像你也曾经恨过她,很想忘记她一样!”
“我不相信!”东方濯浑身直颤,激动叫道。如果在听过刚才的那些话,看过她陷入回忆的伤痛表情之后,他还愿意相信她那所谓的亡灵托梦,那他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事实就是如此!你信不信,是你的事。”苏漓冷漠地看着他,面对他执着而坚定的眼神,她眉头紧皱,却面无表情地又道:“如果你非要一厢情愿将我当成是明玉郡主,我也没有办法,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就凭你对明玉郡主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资格来跟我说这些!不论我是苏漓还是黎苏,我都不可能会接受你、选择你!你走吧。”
她用力地推开他,往后退了两步,盯着他的目光犹如冰雪,毫无温度。东方濯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竟被她推得踉跄大退,几乎站立不稳,晃了几晃。
苏漓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他,径直转身回了屋。皇帝定下的三日之期,今天已经到了,她得赶紧准备进宫。
梳洗妥当,她离开的时候,东方濯竟然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原本高大伟岸的身躯,在萧瑟的冷风中,看上去竟彷如风中残叶,飘摇欲坠。
苏漓暗暗地攒紧了手心,走到院子的门口,终是停了一下脚步,回头淡淡地说道:“苏漓今日将奉皇命选夫,静安王你重病未愈,既然不能进宫参选,就请回王府歇着。否则,若是病情加重,苏漓可担待不起!”她说完再不看他,大步离开。
选夫……东方濯张了张口,无声的惨笑,漫过苍白的唇角,将他憔悴的面容,映上一片惨淡的颜色。他机械地转过身,朝门外走了出去。
苏漓到皇宫的时候,前朝正好散朝,东方泽身穿亲王朝服,一身王者气势走在百官之中,有如鹤立鸡群,十分醒目。
看到她,东方泽深沉的面容立刻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穿过百官,他快走几步,朝她迎上来道:“苏苏,你来了。正好,我们一起过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竟然直接牵起她的手,仿佛她已经是他的妻子,毫不避讳。
苏漓微微一怔,想要挣开,他却故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苏相如见此,手捻胡须,面含微笑,眼中神色好不得意,朝中文武百官见风使舵,无不上前恭贺,唯有苏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明玉郡主一案,幕后凶手出自摄政王府,震惊朝野,虽然摄政王侧妃玉玲珑已经自杀伏法,但此事势必会对摄政王与静安王之间的关系造成影响。而摄政王与静安王都因此事深受打击,黎奉先身体抱恙,得皇帝恩准,暂免早朝;东方濯感染风寒,重病卧床,已是意志消沉,更因奏请二度迁墓一事,触怒皇帝,恩宠不复从前。
所谓此消彼长,许多原本支持东方濯的朝臣们因此失望灰心,从而见风使舵,转向东方泽这边。如今东方泽更受皇帝看重,势力如日中天。
“你在想什么?”去往内宫的路上,东方泽见她皱眉凝思,开口问道。
苏漓看了他一眼,眉目俊朗,神清气爽,东方泽今日看上去似是心情不错。苏漓目光微闪,沉吟道:“我在想,明玉郡主一案,谁才是最终的受益者?!”
东方泽微微一怔,斜飞的剑眉,几不可见地皱了皱,握住她的手,忽然缓缓地松开了,他定住脚步,凝眸看她。
苏漓带笑回视,目光清冷。刚才见他在百官之中气势超群,风头无两,她不自觉就想到这个问题。并非见不得他风光,只是由那件事所带来的风光,免不得让她心里发沉。她不由自主的会想,他为她所做的一切,是否全是利益驱使?
方才还手牵手,看上去浓情蜜意的两个人,突然冷目沉心,将彼此之间树上一道厚厚的屏障。
“苏苏……!”东方泽忽然叹气,似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重又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本王的确精于算计,重利益得失,但人之一生,总得有那么一个人,或者一种感情,能超出权欲之外!苏苏你,就是我生命中里,最美好的一个意外!”
清晨的阳光照在男子的脸上,他笑容温柔耀眼,将女子眼底的冰冷和防备,一点一点的融化。
“王爷……太抬举我了!”
“你不信?”
苏漓低眸,淡笑不语。对她而言,三生盟约都可以违背,何况这种言语间委婉的诉情,在她心里,誓言,永远比不上行动的证明。
“听说昨日早朝,陛下发了一道诏令,召镇守边防的骠骑将军回京?”苏漓岔开话题,随口问出她昨日听到的消息。
东方泽笑道:“苏苏何时也关心起朝中之事了?不错,父皇是召了战无极回京,近两年,边防安定,少有战事,战将军多年劳苦,也是时候让他回京了!怎么,苏苏有何疑问?”
苏漓摇头,“我只是随口问问。”不知怎么,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丝不安。
听说这骠骑将军战无极曾经只是一个小小的禁卫军,辗转经人提拔,后屡建奇功,得到皇帝的赏识。此人忠直狂傲,生平最看不起女人。
按说,像他这样的将军被召回京来述职,定是皇帝要委以重任,但,宫中禁军有禁卫军统领萧放,京都防卫有太尉梁实初,驻扎在城外的军队归摄政王统领,多年不变。如此,战无极回京当是无正职可供,却又不可能被投闲置散,那么,皇帝的用意,究竟为何?
正思索间,两人已经到了皇后的长春宫。迎面出来一人,是东方濯的贴身侍卫王安,他一见到苏漓,便目光闪烁,退至一旁。苏漓微愣,这个时间他不跟在东方濯身边,怎么跑到长春宫来了?
六宫主殿,自是非同一般,不仅装饰奢华,且处处都透着六宫之主的无上威严。
此次选夫,未安排在别处,就在皇后的长春宫里。
如今皇帝后宫中,梁贵妃薨后,六宫嫔妃有所出的妃子尚有三位:杨妃、宁妃、和妃。虽然她们所生的皇子因各种原因相继夭折,恩宠也不及皇后,但她们在这后宫里的地位还是高于其他妃子。此番明曦选夫,她们三位蒙皇帝恩准,前来观礼,就坐在皇后的下首。
苏漓和东方泽一一行礼拜见,皇后淡淡一笑,面色有些深沉。
不知为何,苏漓一进这座宫殿,就有些心绪不宁。前两次的选妃宴和选夫宴,她为达目的,精心谋划,虽结果都如她所愿,但过程却充满凶险。此次她再无其它目的,只要稍后在皇帝面前选了东方泽即可,如此简单,当无意外,可苏漓的心里,却陡然生出些不安来。而这不安,随着东方濯的到来,益发明显。
东方濯已经换了亲王朝服,慢步入屋。皇后见了他,双眉紧紧皱起,每天都有人向她禀报儿子的状况,但此刻一见,还是忍不住吓了一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只剩下皮包骨的憔悴男子,与她那锐气飞扬骄傲自信的儿子,是同一个人!尤其当他与神采奕奕的东方泽站到一起,更衬得他神色晦暗,双眼无光。
皇后不由站起身,万分心痛道:“濯儿你……你身子可好些了?!”
“儿臣很好。给母后请安!”东方濯目光低垂,面上毫无血色。
苏漓皱眉,不明白,他重病之身,又知道她绝不会选他,何必还要进宫参选,自讨没趣?想起早晨,他听到她跟莲儿之间的对话的反应,心底顿时一沉。他此时进宫,莫不是想在皇帝面前,指认她并非苏漓而是黎苏?若果真如此,即便她的身体真的是苏漓的,只怕也要有大麻烦了!
“陛下驾到——”外头这时传来高公公的唱喝声。
屋里众人皆是面色一整,连忙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大步走到主位坐下,立刻有人奉了茶来,皇帝端起来啜了一口,这才抬眼扫向底下几人,当看到面色憔悴的东方濯时,眉头一皱,沉声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连皇帝都已经认定了,她必选东方泽么?!
东方濯目光一黯,面无表情地低头答道:“回父皇的话,今日郡主选夫,儿臣作为候选人之一,理应到场。……所以,儿臣就来了!”虽然明知来了也只是个笑话,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来。以前不知她是黎苏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他又岂能无动于衷!早晨在漓清院,她忆及他们之间的过往,神情悲伤恍惚,分明曾对他有情,他不相信,她真的会当着他的面,选别人为夫!
皇帝自知所问有误,微咳一声,面色竟柔和了许多,又道:“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谢父皇关心……”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一阵咳嗽冲口而出。东方濯连忙掩唇,眉头紧皱。
这般模样,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病情分明比三日前更加严重,皇后摇头叹气,眼中疼怜不忍,显而易见。皇帝没再说什么,虽然三日前,他的行为很让皇帝失望,但毕竟是自己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如今又见他病成这幅模样,自然也是不忍再苛责什么。
招手命人赐座。
苏漓刚坐下,就听皇帝问道:“明曦郡主,你可想好了?镇宁王和静安王,你意属何人?”
前两次大张旗鼓地设宴,均未有结果,此次皇帝已经失去了耐性,一开口直入主题。
皇后的眼光一瞬落到苏漓的脸上,苏漓扭头看了看东方泽,东方泽朝她微微一笑,温和中带着坚定,还有似有若无的,脉脉情意,突然让她心安了许多。
苏漓抬头望向皇帝,起身回道:“回陛下,静安王一表人才,重情重义;镇宁王有勇有谋,才智双全,二位王爷,皆是人中翘楚,不可多得!明玉郡主一案,两位王爷也都出了不少力,明曦对二位王爷都非常感激!明曦……思前想后,辗转数日,愿……嫁与镇宁王为妻!”
东方濯顿时浑身一震,面色如纸,苍白得骇人。
“以静安王的才貌,他日必有更出色的女子与之相配,还请静安王谅解!”她转向东方濯,微行一礼,以表歉意。东方濯定定地看着她,眸光痛楚难当,张了张口,竟没有办法吐出一个字。
皇后神色未变,似并不意外,只一双低垂的眼,沉冷如冰,微微往门外扫了一眼。
皇帝对苏漓的选择,更是意料之中,没有表示喜或不喜,瞥眼瞧向皇后和东方濯,“既然如此,皇后就找钦天监的人来定个日子,让他们二人早日完婚。”
皇后还未及应答,东方泽已起身行礼:“儿臣多谢父皇!只是儿臣有一事相求,还请父皇恩准!”
“何事?”
“一年前母妃离世,儿臣悲痛之余,曾在母妃灵前发誓,要为母妃守孝三年!如今一年刚过,儿臣虽倾心于明曦郡主,也想尽快迎娶郡主过门,但身为人子,当以孝为先,后思己欲,因此,儿臣希望,婚期延后两年,待儿臣为母妃守孝期满,再行大婚之礼!伏乞父皇恩准!”他一撩衣摆,双膝跪地,低头叩请,面色诚恳无比。
即便是先前谈好的条件,苏漓也不禁为他此刻言语中的凄凉诚恳所动容。突然觉得,她那晚提出的这个条件,根本就是多余。
皇帝目光微动,素知他孝顺,却也没想到,面对喜欢的女子,他为了守孝,竟愿意将婚期一延两年!天下间,没有哪个父母,会不喜欢孝顺的孩子!看着他俊美绝伦的面孔,虽是男孩,眉目间,却也依稀能瞧出几分,梁贵妃当年的神采,心中不禁也染上两分伤感。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你母妃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很欣慰!”皇帝轻声叹息,抬头望向苏漓,“明曦郡主可有何异议?”
苏漓忙道:“百行孝为先,镇宁王这番心意,明曦甚为感动,愿听凭陛下做主!”
皇帝点头,“那好吧,既然你也没意见,那朕就准泽儿所求,大婚两年后再举行。”
东方泽感激道:“谢父皇成全!”
“明曦郡主!”皇帝又转向苏漓,苏漓忙低头聆训。皇帝道:“虽然婚期延后,但从今日起,你就算是皇家之人,以后一言一行,需谨慎得宜,切不可有任何闪失,令皇族蒙羞!”
“明曦谨记陛下教诲!”
“好。”皇帝将目光转向一直默然不语的东方濯,又望向皇后道:“至于濯儿,皇后可再将选妃宴上的那些女子们召进宫来,为他另择贤妃。”
“不必了父皇!”东方濯刷地起身,竟然断然拒绝。
皇帝眉头一皱,不悦之色立时可见。皇后也止不住皱起了眉,只见东方濯行礼又道:“儿臣谢父皇关爱!但,黎苏刚刚才沉冤得雪,儿臣……还不想这么快成亲,恳请父皇体谅!”
皇帝沉目看了他半响,最后摆了摆手,“随你罢。”微带不耐的口气,似是懒得多管。
皇后心下一沉,袖中的手暗暗攒住了,眼见选夫一事尘埃落定,皇帝起身要走,她面色微变,再度朝门外看去,目光却倏然亮起。
这时,高公公进屋禀报道:“陛下,静安王的侍卫王安,说有要事,奏请面圣。”
“王安?”皇帝浓眉一皱,顿下脚步,扫了眼东方濯,沉声问道:“何事?”
高公公略有迟疑,答道:“说是……与明曦郡主有关!”
“明曦郡主?”皇帝微微诧异,瞥眼看苏漓,苏漓飞快垂眼,将心底疾速掠起的微惊之色,掩在浓密的眼睫之后。
只听高公公小心翼翼又道:“他说……说他有证据证明,明曦郡主……并非真正的相府千金苏漓!”
☆、第八章她到底是谁?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面色皆变,盯得高公公额角忍不住淌下冷汗来,苏漓心中一沉,证据?!她扭头朝东方濯看去,却意外的看到东方濯面色震惊,目光沉如冰铁。
东方泽将他二人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顿时皱起了眉头,只听皇帝沉声吩咐:“宣!”
重又坐回原处,皇帝的眼光落在苏漓的脸上,说不出的深沉锐利。
苏漓心间微颤,当王安捧着一个白色锦盒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的脸色不禁变了几变,飞快低下头去。
早上的那些话,不只东方濯听在耳中,就连王安也全部听到了!竟然将她当年埋在梨花树下的梨花笺挖了出来,想充当证据?可是王安与她素无仇怨,东方濯显然也没有授意,苏漓微微抬眼,发现整个屋子里,只有皇后看似惊讶意外,眼底神色却深沉无波,立时心明如镜!
人活着,果然时时刻刻都要做好迎接变数的准备。既然躲不过,她索性抬起头来,飞快敛住心头情绪,容色镇定地等待着,即将面临的质疑和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