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太可怕了。”远离了热情的百姓,连晋大松了一口气,毫无形象地坐在草地上——那什么,做媒这种东西也许对于别人来说是艳福,对于一个断袖来说就是灾难了!
宫清拉下面罩,眼底滑过一抹忍俊不禁。
连晋白了有幸灾乐祸嫌疑的他一眼,“怪不得爷常说,百姓才是最强大的,爷说的果然都是真理。”
“在你眼里,你家爷有什么是错的?”相处了一段时间,足够宫清从对方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那两兄弟的身份,最开始见面只是模模糊糊有个想法,觉得他们是王孙侯爵,但是谁能料到随随便便撞上的人就是应该呆在深宫里的皇帝呢?而且闻名天下的永宁王的性格也和传说中不太符合。
而且他也发现了,不仅是宫清,包括陈闽周度他们,对当今天子都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和尊敬,大概这就是一个明君该有的魅力——姑且算是明君吧。
“事实证明,爷的确是英明神武。”连晋耸肩,揉揉肚子,有点饿了。
“念叨那位爷就能饱吗?呐,给。”宫清也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了几个白煮蛋,外加几包点心,递给旁边的人,他就知道这家伙会饿,被他拖出来的时候顺手在那一堆礼物里拿的。
连晋拿过鸡蛋,撇撇嘴——这人仿佛随时知道他想要什么似的。
于是,两个人就在草地上一起剥鸡蛋,吃点心,那场面,怎么说呢,让人觉得很温馨。
夕阳渐渐下沉,灰三跑来的时候,蓦地觉得有些不忍打破这样的温馨。
两人察觉到动静,抬起头来,连晋不解:“怎么了灰三?”干嘛呆呆地站着不过来?
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宫清脸色微变。
……他记得所有在这里的亲卫都被连晋派出去找孙家人的埋骨处。
灰三深吸一口气,才一字一顿道:“元帅,宫大侠,已经……找到了。”
宫清豁然站了起来。
手里的小半包点心砸在地上,滚了一地,他动了动唇,却唯觉言语不能。
连晋也起身,脸色严峻起来,他看着对方。
不知是不是晚霞太灿烂,撒落在宫清的眼里,像是一缕缕缓缓漫出的血。
“灰三,带路。”连晋对灰三道,握住青衣男子的手腕,明显能感觉到对方全身肌肉的绷紧,他用力地拉了一把,拽着宫清往前走,“我们走吧。”
夕阳终于落下,带着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际一角,月亮只弯出一个小钩,繁星闪烁,北斗高挂。
和明朗的天空相反的是众人的心情。
连晋和更加沉默的宫清跟着灰三沿着一个森林小路往里走,越走越偏僻,越走越寂静,直到四周已经了无人烟,才抵达一个山谷处。
这里燃了一堆堆篝火,将四周映得明亮一片,黑一玄八白九,包括从雍州贺州结束任务赶来的蓝四赤五朱七紫十都在,他们都围着一个大坑,周围还有新翻出来的泥土和一些枯草,见到连晋后纷纷行了个礼,然后小心翼翼看着面无表情的宫清。
黑一走过去,道:“元帅,宫大侠,”他回头看了看那个大坑,“虽然还没有完全将遗体……但是从时间、人数各方面情况来看,已经能确认是孙家的人了。”
连晋看向身旁站得笔直的青衣男子,他极力压抑着,却依旧可以看到他的双手细微的颤抖。
四周安静得只闻虫鸣。
他就这样硬挺挺地站了良久,才迈开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艰难异常,每走一步都会想起那些过往,熟悉得,仿若昨朝。
亲卫们给他让出一条路。
连晋没有打扰他,静静地注视着他。
宫清缓缓走近,直到看见坑内从泥土中露出了的烧焦的人类肢体,他脚下一软,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
即使已经认清他们都已离世的现实,在这一刻,悲戚依然像潮水覆涌而来,袭上背脊,直刺得人颤抖战栗。
比两个月逃亡追杀时划下的每一道伤口都要痛。
他闭上眼,咽下喉头让自己无法呼吸的哽咽,双手狠狠按在泥里,留下十道带血的指痕,然后,以头触地。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孙叔,婶婶,各位哥哥嫂子,阿真,孙家诸位,”宫清很久才哑着嗓子慢慢开口,混合着血腥和绝望的味道,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仿佛一接触到空气就会立刻碎裂开来,“不肖子孙宫清回来请罪了。”
这是罪。
是他不能保全孙家的罪,是他大意疏忽的罪。
他抬起头,睁开眼时,满目猩红,眼中的后悔恨意狠绝却几乎透骨而出,好像里面同样掩埋着孙家几十条人命。
连晋走到他身边,被这样的眼神惊得心魂一震。
男子的背影虽然一如既往的挺直,坚韧不折,却给他一种无力为继的感觉。
连晋怔然地望着他,然后单膝跪地,伸出手,抱住他。
一滴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静静融进了连晋的衣衫里。
绷紧的脊梁一下子坍塌下来,宫清几乎用尽全力回抱着他,像是要将那样尖锐刺骨剥皮拆筋的疼痛传递给他,感同身受。
“我要报仇……”他低声嘶吼着,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四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一般,声声带着怨毒带着血泪砸到地上,迸溅着火花,伴着峡谷空旷回荡的呜呜风声,苍凉得可怕。
宫清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脖颈里,身体有些发抖,有那么一瞬间,连晋甚至以为他在哭。
……
第四十五章 江亭幽
烧焦后又埋在泥土里的尸体散发着一股古怪的令人不适的味道,焦臭中夹杂着腐烂的气息,宫清却好似什么感觉都没有,专注地轻手轻脚地收拢着孙家人的遗体,努力从形态从打扮从饰物去辨认这是自己的哪一位亲人。
这是大哥……总是一脸憨厚的模样,拍着他的肩膀说阿清长大了。
这是婶婶……一个温柔的女子,常常在他离家时往他的包袱里塞银两,就怕他会不够用。
这是二嫂……会泼辣地拎着他的耳朵给他介绍姑娘,说什么江湖人难娶亲,得赶紧定下一个。
这是茹嫂……几位哥哥的乳母,每年回去,都会逮着他量尺寸,做上一堆的新衣。
这是孙叔……在最困难的时刻朝他伸出手的人,给了他一个家的人。
…
……
每说一个名字让黑一记录,宫清的声音就嘶哑一分,到最后,哑的几乎听不清楚。
浓烈的悲伤是能够传染的,从山谷的各个角落,从声音从气息,如蛛丝一般蜿蜒而上,缠住了每一个人。
连晋的神色变了又变,想要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因为宫清有资格哀伤,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为孙家人的逝去而难过了。
面对这些死状凄惨连死都不能安宁的遗体,连晋连节哀二字都说不出。
负责将尸体挖出来的灰三等人蹭了一把汗,赤五数了一下,皱眉,“元帅,的确是有四十七个人。”
“四十七个……多出的那个难道是凶手?”可能是因为那一夜下了大雪扑灭了些许火苗的关系,尸体没有完全烧焦,连晋也翻看了一下,可以看到尸体腐烂的部位上的刀伤,显然是先杀人后放火。
就在这时,宫清突然焦急地在遗体堆里转了几圈,翻找起来。
“怎么了?”连晋赶忙上前去。
宫清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惊喜,“没有阿真……阿真不在这里……他……”
“你确定?”连晋记得,孙真是孙澹的孙子,宫清的侄儿。
“我确定……他不在……”宫清抓着他的手站起来,眼神混乱又忐忑,“阿真可能没死,他可能没死……”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语气变得极轻,仿佛是怕惊碎了什么。
……
京城,皇宫,来自锦州的密信经影卫之手迅速层层递了上来。
阜怀尧拆开看了看,久久沉吟不语。
下首的阜远舟正最后修改着武举的考规,见状,不由得递过一个疑惑的眼神,“皇兄?”
阜怀尧回神,放下密信,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什么人习性如虎,惯用虎爪状的武器?”
阜远舟一愣,“是江湖人么?”
“不一定,不过人数不少。”
“一群像老虎一样的人?”阜远舟禁不住反问。
天仪帝颔首。
“没听说过,”阜远舟摇头,“有这么些奇葩的话,早该传遍天下了。”
“还记得鬼刀宫清吗?”
阜远舟点头,“孙家的那个嘛。”
阜怀尧道:“宫清之前就是被这些人追杀。”
“范行知的人?”阜远舟挑眉,“那家伙使了什么妖术?把老虎变成人了?”
阜怀尧揉揉他脑袋,“还不清楚,连晋他们已经在瞿城找到了孙家人的尸体,据说可能还有一个幸存者,所以打算不跟着军队走,单独去找人,顺便引出那批追杀的人。”
……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
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京城气候较为寒冷,桃花杏花开的晚,花期也长,和飘飘扬扬的柳絮交缠在一起,来往的人都兜得一袖暗香,让人心情大悦。
不过就有人这么不识相,在这样的美景里当街打打杀杀,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在茶馆二楼懒洋洋地靠着窗看下面闹事的江湖人被军队逮着了通通罚银顺便撵出城,幸灾乐祸地扯扯嘴角,他长得鲜眉亮目煞是好看,做出这样的表情也不让人反感。
有人偷偷往那个书生的方向瞥去,啧啧称奇,酒才和著名的茶道美人交了朋友,总算改“邪”归正开始品茶了?
哈,怎么可能?这股春风可没把他的酒吹醒,苏日暮打了个呵欠,饮了一口茶,不是苦就是涩的味道让他嫌弃地皱了眉,往嘴里塞个梅子去味。
当然不是他想呆这个文气十足的茶馆喝着据说是珍品的龙剑春笋了,只不过这段时间来没有酒苏日暮就更难入睡了,整天浑浑噩噩的没精打采,甄侦将太医秦仪开的药方里备注的“可适宜加大药量”贯彻落实得淋漓尽致,酒依然是禁着一天一坛,还要盯着他练字应付即将到来的文试。
忍无可忍的苏日暮终于爆发,偷偷溜进地窖里抱着一坛坛美酒大饱一餐,被甄侦黑着脸头顶乌云地拎了出来,苏日暮乖乖伸出手抱住头,一副随你打吧打吧但是别打脸的表情,甄侦眼里几乎有杀气溢出来了,一点客气的意思都没有,直接一掌拍在他后背,让他把喝下去的全部吐了出来——其实他更想用的是那顺手的飞刀捅过来吧。
今天刚好是休沐,虽然可能会撞上那些阴魂不散的杀手,甄侦还是不放心地锁好地窖拎着他出门了,放在茶馆里,留下鹧鸪和鸣鹤在暗中看着,自己不知跑哪儿去了。
默默哀悼着那些浪费了的美酒,苏日暮抱着一堆零嘴,挑了个松子糖塞嘴里。
没了酒他嘴巴老是寡淡的很,甄侦就买了一大堆零食让他磨牙,别整天惦记着喝酒。
苏日暮正百无聊赖间,一个伙计走了过来,往他桌上放了一碟绿豆糕,“苏公子,这是您的。”
他眼皮子一掀,“小生没叫这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