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翻身上马,握着马缰,他嘴角弯的更深,眼里情意更重,喃喃的声音温柔得好像呢语在爱人身侧:“这是他背负的天下……你都明白,本王怎么会不懂……”
话音轻的几乎随风散掉,他背对宫门打着马离开,挺直着脊梁,就像在那个白衣霜冷的男子身边一样骄傲得可以替他肩负半个天下。
连晋看得微微一怔,才恍然了然他眼里的绝望从何而来。
爱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知不知道对方爱不爱自己,而是明知道相爱却死咬着牙不能说日日相对朝夕相处也不能在一起。
自从上回进宫知道了个惊天秘密后,连晋就反复琢磨着想从他身上入手,只是连晋没有想到,永宁王竟是已经陷得那么深了。
也看得太透……
……
是夜,清风徐徐,明月当空,皎洁的月光在玉阶前洒了一地的霜。
给站在玉阶上举头看天沉思的白衣男子加了一件雪白的披风,阜远舟抬头望了望天穹,道:“无风无云,从文试一直到武试都会是大晴天,皇兄不必担忧。”
阜怀尧刚把注意力从沉思中抽回来,闻言,也为这多灾多难的科举少了一个天灾而松了一口气,半是玩笑一样地道:“远舟会观天象?如此能干,那若是朕要向你借东风,不知能不能借来?”
阜远舟立在他身侧,侧过头,勾了嘴角,深情藏在唇边,笑起来不知多么动人,“若是皇兄要,莫说是东风,便是六月飞雪远舟也能帮你借来。”
言辞淡而笃定,任人都能听出这可不仅仅是甜言蜜语这般简单——奇门遁甲,机关算术,那些东西并非传说,呼风唤雨什么的,说容易不容易,说难,也不难。
“哦?当真?”
“当真。”阜远舟用力点头,眨眨眼睛,好像恣意傲然又似天真无邪,“这天下有多少是远舟做不到的事情么?”
这话实在太过毫不犹豫,尤其说的人还是一诺千金的神才永宁王,阜怀尧也是听得心口一暖,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冰冷的轮廓染上柔和的意味,霜一样的月光打在那张湛然若神的脸上,他无可奈何一般摇摇头,惯来冰封的眼里,竟带着些许宠溺的味道,“朕知道,远舟是最好的……”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有些飘渺,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眼神一下子温和下来,长长的睫羽下双目狭雍,总是承载着万卷江山黎明百姓,此刻转头看他,有那么一刹那,眼里只容着一个小小的阜远舟,其他的什么都放不下。
阜远舟登时一呆,怔怔望着他,不知是因为那抹千年难得一见的温柔还是因为那句话,抑或是因着他眼里只剩下一个他,阜远舟左肋胸腔里的东西猛地不规则鼓噪了几下。
他不是第一次听这句话,却好像一辈子没听人夸过他似的,乍苦又乍甜,百般滋味在心中翻江倒海。
——我于你是最好的,那你的江山、你的天下呢?
天仪帝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呆掉的自家三弟,刚想说话,就突然止住。
因为阜远舟伸出手,几乎不受控制般的抚上他的脸,掌心托着他的下颔,拇指轻柔地摩挲那唇边几难以见的笑痕,视线一寸寸从那张勾魅冷丽又冷峻高岸的霜冷容颜逡巡过,那明澈的眼神沉静又温软,如梦如幻,依稀像是倒映着缠绵缱绻的春雨,雾蒙蒙的,仿佛深陷入什么不可自拔的情思里。
这一突兀的举动让阜怀尧有些吓到了,下意识想要偏头闪开,可是冷不丁的一对上他那双黑得能将人心吸进去的眼,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的,忽然就不想动了。
阜远舟的手贴着他的脸,体温暖人,眼神却太深邃太复杂,好似还隐隐含着淡淡的哀伤,可是又似深情又似期许,看一眼,猝不及防的就让人心跟着疼了起来。
他似乎听到了心跳声,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阜远舟的,跳的又快又大声,咚咚咚的,好像就要从胸腔里跳了出来。
阜怀尧没有动,阜远舟却在靠近。
痴了一般、被魇住了一般地靠近。
这个人,是明里暗里照顾了他十三年的兄长……
这个人,是他在短短时间里就可以用性命去恋慕的人……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相思……无尽……
相思不能言,相守不相诉。
阜远舟原以为自己忍得住的,可是忍是忍下来了,白天连晋的一席话却让他几乎张口就要呕出一口血来。
怎么会不懂呢,你的天下,你的大业,你的责任,你的黎民众生。
能怨恨么,你注定放不下,舍不弃,死都要被钉钉在这至高无上的位子里。
心中爱恋已经铭心刻骨,恨不得拆吃入腹,血肉相融,才觉安心,偏偏连拥抱都需装疯卖傻——求而不得,为之奈何。
阜怀尧阜怀尧阜怀尧,短短三个字,逼得几乎让他疯狂。
你说我是最好的,只是你的百姓你的苍生的分量太重了,区区一个阜远舟算得了什么?
但是,能不能自私一次,让你我自私一次……
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即使这样的感情不容于世不见天日。
铁血酷厉的天仪帝,也会觉得冷也会觉得痛不是么……
可是在最靠近的那一瞬间,阜远舟还是近乎狼狈地侧开了头,嘴唇扫过他的鬓发,下巴搁在他的肩头,用力地拥抱住这个人,便好似已经抱住自己的所有,一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皇兄,江山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对吗?”
阜怀尧猛地回神,有那么一霎他几乎以为阜远舟要吻过来,不过最后只是一个拥抱,让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暗骂自己敏感之余,心口又隐隐觉得有些漫漫无边际的荒凉。
这种感觉很快就被他的骤然发问打断,虽然不太明白阜远舟如此询问的原因,他还是淡淡开口,声线像是冰击玄铁,是素来的清冷威仪,一个字,笃定毫无迟疑,“是。”
阜远舟抱着他看着玉阶上霜一样的月光,然后唇角一抿,静静地苦笑。
他还是赌不起。
……
第九十章 开考
玉衡皇朝,丰景一年,四月十五日,春闺会试。
一大清早,做了皇城军统帅的连晋总算做了一回分内之事,和都尉黄宝瑞就一同带了大批士兵镇守京城大街小巷,以免人多混乱引发什么事端。
阜怀尧担心这两天没有动静的江亭幽不知会不会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一大早就撵着自家三弟往考场里去。
阜远舟叹口气,“皇兄你别担心,考场里两个主考官,四个副考官,还有一哨侍卫,加上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酸书生?”阜怀尧淡淡睨他一眼,“朕怎么记得有些‘酸书生’就身怀绝世武功?”
阜远舟摸摸鼻子,耸肩,“所以你就更不要担心了,苏日暮那混蛋也在呢,能同时撂倒我俩儿,起码得拉二十万大军来不可。”
阜怀尧似笑非笑,“那朕岂不是要随时备着二十万大军方可?”
阜远舟腆着脸凑上去,一副二十四孝弟弟的架势,“随皇兄高兴~~~”
阜怀尧无奈又纵容地摸摸他的头。
……
在自家兄长面前撒娇撒够了,阜远舟才打着代帝出巡的旗号去巡查考场,刚走到考场门口,就撞见被一群人送着过来的齐然。
那一群人里自然是包括双胞胎花寒花烈、齐晏紫和齐福了。
拍拍齐然的肩膀,阜远舟笑了笑,“别紧张,好好考。”
被偶像这么一鼓励,什么紧张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齐然连声道“好”,浑身飘飘然地迈进了考场。
花寒花烈和他说上几句后,也心知今天他事儿多,就道先去酒楼为齐然订桌酒席,便和齐晏紫他们先走了。
阜远舟虽说是低调,但认识他的人还是不少,这种现象在学子中更甚,他一露面,就有好几个抵达考场的考生看着他呆掉了,又是激动又不敢随便嚷嚷,心道这回沾上福气不知能不能中举。
阜远舟一一端方有礼地点头示意后就退到了一个便于观察的角落里,他可不想在考试开始前就造成什么混乱。
可这一退,方发现角落里有人在讨价还价。
“一坛!”
“一壶。”
“三壶。”
“一壶。”
“两壶半。”
“一壶。”
“两壶,不能再少了。”
“一壶,不能再多了。”
“你不要欺人太甚!”
“得寸进尺的话就一壶都没有了。”
“你……大不了小生不考了!”
阜远舟听得嘴角抽搐忍无可忍,伸手一把把人揪过来,笑容明媚眼神阴森,“你不考了?嗯~?”
被他揪住的人的冷汗刷拉一下就下来了,谄媚地笑笑,“原来是阜三爷啊,小生这厢有礼了。”
这人鲜眉亮目洒脱不羁还欠揍得很的,不是苏日暮还能是谁?
另一边拎着一壶酒的男子柔雅秀美,一身湛青长衫,长身玉立,修长挺拔,正是甄侦无疑。
阜远舟对他点点头表示招呼,回头继续把手里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晃上两下,“既然还认得本王,怎么的就忘了本王说过的话呢?”
潜意思表露无疑——敢不考的话看我不拆了你的骨头倒光你的酒!
苏日暮轻咳两声,义正言辞,“阜三爷多虑了,文试是一展才华为民请命捐躯赴国的大好机会,如此为国为民为众生的大事,小生怎么敢轻视呢?”
这话说得实在不是酒才的风格,听得在场另外两人一阵鸡皮疙瘩四起,阴风阵阵卷上后背。
不动声色地将苏日暮从永宁王手里解救出来,甄侦道:“三爷是代陛下巡视考场的么?”
这番维护般的动作让阜远舟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不过面上没有表露什么,只道:“嗯,宫外不太平,皇兄就不过来了。”回头又见苏日暮还在虎视眈眈地打着那壶酒的主意,阜远舟气不打一处来,“苏日暮!你记不记得你马上就要进考场了!?!?”
“记得啊,”苏日暮答得爽快,“所以赶紧把酒给小生吧,不然待会儿就该睡着了。”话刚说完,他还打了好大一个呵欠来证明他确实没睡醒的事实。
在场两人油然而生出把他往死里掐一顿的冲动。
好不容易把喝完一壶酒嘀嘀咕咕不满意的苏日暮那厮弄进考场,在朝廷美男榜、腹黑榜、最靠谱但是最不能惹榜上占前三甲的阜大神才和甄美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下半口气,对视一眼,颇有英雄惜英雄两眼辛酸泪的意味,一切尽在不言中啊不言中。
至于剩下的半口气?等春闺榜单放出来了再说吧!
临开考前,阜远舟去巡视了考场各处的警戒,两位主考官——京城府尹楚故和端明殿学士燕舞,四位副考官——翰林院、太学院、礼部的官员都到齐了,试题密封得严严密密,考生也全部到场,进入单独的隔间在等待了。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到让习惯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位诸位大臣们都有些嘀咕了。
阜远舟不经意地蹙了蹙眉,又飞快松开,保持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他是代表当朝天子来的,若是他都如临大敌,其他人就更慌了。
礼部尚书卫铎清点完人数,从考场走出来——开考后除了代帝出巡的阜远舟其他人都不能擅自进出了——然后被永宁王殿下叫住。
“考生有没有什么问题?”阜远舟问。
卫铎摇头,道:“一切正常。”就是看到传说中的酒才苏日暮居然真的跑来参加科举的时候脚步滑了一下罢了。
阜远舟看着官兵开始疏散看热闹的人群,拉起警戒的长线,心里千念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