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爱上
夕辉下,浮尘也变成了炫目的光点,飘飘荡荡。
这里是阜怀尧认识的地方——城外偏僻处的废弃驿站,江亭幽甩开追兵后将他一路带到驿站里面,也不点穴也不捆住他,颇是没有一派劫持人的风格,只是让他坐下来搜走了他腰上的匕首罢了。
“生在帝王家,陛下居然也相信手足之情?”江亭幽之前如是问。
听到他的问题,阜怀尧没有正面去答,只是平静地反问:“为什么帝王家的手足之情就不能信了?”
江亭幽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看着这个即使被人劫持坐在破旧的蒲团上都依旧难掩尊贵的男子,“那陛下信不信,你的三弟想要你的皇位?”
逆光里,他的面容模糊,声音低下来时,像是字字都沉进了人的心里。
“皇权高高在上,实在是风光得紧……”阜怀尧似乎毫无影响,没有看他,只是微微垂眸望着落在掌心的胭脂色光芒,再度开口时,声声平稳,“谁会不想要呢?”
江亭幽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眉头轻扬,“你不信?”
“比起一个外人的挑拨,”阜怀尧弯了弯唇角,不过没有笑,反而更添霜冷,像是腊月的滴水成冰,“朕更相信自己的三弟。”
“可是,”江亭幽的折扇搁在了他的脖颈上,指头一动,扇骨上便弹出了一片锋利的刀片,按在了那霜白的皮肤上,稍一用力就会划破动脉,他陈述事实一般:“陛下的三弟没有来救你。”他笑,“神才永宁王聪明绝顶,武功盖世,若他真心想找,怎么会这会儿还找不到陛下你呢?”
“他找不到,说明是他不想找。”
“陛下,你应该心里最明白,你若是出了意外,得益最大的人是谁。”
江亭幽的语速并不快,却字字一针见血。
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都似乎凝滞了一下。
阜怀尧微微抬眸,“你怎知他不会来?”
江亭幽折扇一合。
白衣帝王不紧不慢的声音实在从容,像是只要他说出的话,就已是笃定。
江亭幽忽然改变主意了,他突然很想打破对方的这份镇定,看看这个好像冰雕一样七情不动的天之骄子,是不是也会有惊慌失措的时候?
“都说帝王家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陛下却那么相信神才,为什么?”江亭幽看着他冷丽华雍的侧脸,越发地凑近他,双唇几乎贴上阜怀尧那微凉的面颊。
阜怀尧眉尖微不可见地一蹙,又飞快松开。
神态静雅的男子笑着一一猜测:“因为他是你弟弟?因为他对你好?因为高位寂寞,只有他陪着你?还是因为,他为了陛下你,可以连天下都可以不要?”
阜怀尧的目光不可自抑地动了动。
江亭幽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事,唇边的笑意扩大,“江某都说对了是吗?”
阜怀尧不答话。
“神才的拳拳之心真叫人感动,不过江某为什么觉得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江亭幽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字音极轻,分量却重若千斤,“爱上你了?”
整个空间瞬间寂静了片刻。
似乎刚才那句话是泥牛入海,过耳就散,阜怀尧没有半点反应,也没有拂开他手的意思,目光注视着前方,也不知在看什么。
江亭幽皱眉。
他忽然说:“你太失礼了。”
江亭幽猛地侧开头。
伴随着阜怀尧那句话的冷光猝不及防一闪,然后“嗒——”的一声,有液体落在了地上铺着的稻草秆上,迸溅成小小的水花——红色的水花。
江亭幽人已经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抬高扇子,看扇骨伸出的刀片上淡淡的血丝。
“何必呢,陛下?”江亭幽缓缓开口。
……
驿站外,一个火红锦纹莲花裙裹身、盘堕马髻的女子坐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上,目光一直盯着驿站门口,并不靠近,她看起来似乎只有二十余岁,手里拿着峨眉刺,其中一只手上竟是有六个指头。
一道蓝影了无声息地落在了她旁侧,唯有几缕淡淡的血腥气息暴露了他的行踪。
蜚语闻见了,回头看到他,也不意外,心里猜测以自家尊主的武功遇神杀神杀了多少个才会沾上血腥,一边小小声道:“尊主,人在里面。”
阜远舟面无表情地看着驿站破旧的大门,“周围呢?”
“和尚和老头儿已经去解决了,尊主你稍等片刻。”
阜远舟不再说话,也没动作,只是微垂了垂眼,长长的睫羽盖住了一眸的杀气。
……
驿站内。
“何必呢,陛下,你觉得你打得过江某?”江亭幽如是道,垂下了拿着折扇的手,另一手则是在脖颈上轻抚了一下,果然看到了一手的鲜血。
他笑了笑。
——真是两兄弟,每次都在他脖子上动刀。
而在蒲团上的白衣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只有匕首大小的短刀,很小很精巧,刀刃寒光凛凛,锋利程度吹发可断,一眼看去就知不是凡品。
只是在他的脖子上,也有一道淡淡的血痕,艳丽的血缓缓蜿蜒而下,被他不甚在意地抹开了,阜怀尧淡淡道:“朕说了,你逾越了。”
两人都是皮肉伤。
其实依阜怀尧的身手并刺不中江亭幽,不过对方轻敌了,而且阜远舟当日送的这把短刀没有被搜走,它能弹长锋刃阜怀尧动手的时候,江亭幽的确是退开了,可惜他估计错了刀的长度。
江亭幽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的事,“陛下生气了?因为江某说中了事实?”
阜怀尧猛地抬头看去,眼风像是琅琊的剑气一样凌厉,被他看一眼,都觉得周身血腥弥漫,他的声音却是不变的从容不迫,“皇室宗亲,岂容你妄议!?”
简直不知所云!!!
“妄议?”江亭幽先是因他的眼神而一怔,回神之后抑制不住地笑了,和平时那种儒雅的笑不同,他的笑声朗朗,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物,一笑不止。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下,展开折扇半掩住了唇边诡异的弧度,“陛下英明神武,杀伐奖惩铁血果决,为摄政太子时威名就已远扬,江某在极北冰岛都有所耳闻,没想到,没想到……”竟是会在感情上如此迟钝!
无怪乎永宁王总是以那种小心翼翼的姿态站在他身边,这个年轻的帝王,心里除了江山,还有多少分私心给爱的人?
“没想到什么?”对方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阜怀尧听得皱了皱眉,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江亭幽并不回答,只笑着道:“江某只是觉得,神才真是可怜……”一心相思坚定不移叫人羡慕,却思上一个高高不可攀及的人。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冷冷的声音截了过去:
“本王可不可怜,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本就残破的窗户“篷”的一声四分五裂,江亭幽刚来得及侧身,那道剑气就从他面前擦过。
来人反手一剑,带出一十八招,来势汹汹刺向他的肩井穴。
江亭幽一个侧滑远离了剑气笼罩的区域,折扇一展,轻轻摇动,即使是刚刚被人拿剑袭击屡下杀招,他也好整以暇地站定在了破窗而入的人和阜怀尧之间,挡住了他们交汇的视线,毫不介意那柄银白锋锐的长剑对准了他的喉咙,也不介意将后背袒露在阜怀尧面前——同样的错,他只会犯一次,这就足够了。
阜远舟纵是焦急无比,也不敢硬攻,因为江亭幽站得离阜怀尧实在太近,不管是对方狗急跳墙还是他先动手,都容易误伤,尤其是在对手是个使毒能手的情况下。
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也看见了江亭幽脖颈上的伤口,也更加担心江亭幽到底做了什么,惹得素来不做无把握之事的自家兄长都会动手。
被劫持的阜怀尧倒是比他家三弟从容多了,尤其是当这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之后,他甚至放松了拿着手里短刀的手。
他早就说过,有这么一个人,当他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不必惧怕千军万马刀山火海……
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飞蛾扑火一般的信任,六年前他选择斩断,如今他选择去赌一把。
“很荣幸,我们又见面了,宁王殿下。”江亭幽如是笑着道。
来人一身墨蓝劲装,长发高束,颜容丰峻俊美,曜石双瞳幽深暗暗,长剑前指,身姿笔直,凌厉气势滚滚威压能叫神惊鬼怕。
“可惜,”阜远舟缓缓开口。
这个男子素来不是温文尔雅就是张扬霸道,越是生气越是笑得灿烂,容貌气度都和大哥阜怀尧不像,但在这时,他整个人都冷了下来,眼神如冰气焰袭人,极怒之下,竟是像足阜怀尧九分!
“本王并不想再见到你。”阜远舟看着他,一道目光像是能剜下对方的一层皮。
“哦?”江亭幽挑高了眉。
“你每次出现,总能给本王惹下大麻烦。”
“大麻烦?”深衫色黑骨扇子的男子似乎很吃惊的模样,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当日殿下怎么说的来着,你说‘位子再高,也总是差了那么一步’,所以江某来替你分忧,怎么这还成了大麻烦了??”
阜怀尧眉头一蹙。
阜远舟心里一凛。
——皇家的人才再多,也是皇兄的,不是本王的,当然不便使唤了。
——本王的位子再高,也总是差了那么一步。
这些话他本是拿来引蛇出洞的,没想到却成了今日江亭幽堵他的话。
第一百二十章 重若
见他一时不语,江亭幽收起了那份刻意夸张的惊讶,整个人徐缓下来,还是一副静雅翛然的姿态,说出来的话可不是那么与世无争,“现在,江某将机会摆在殿下面前,”他展开折扇,扇面上方弹出了一排利针,针上蓝光幽幽,显然是带有剧毒,他侧过身,将扇面虚虚地对准了白衣的帝王,只要手指轻轻一动,那些利针就会射穿阜怀尧的身体,“若是当今天子驾崩,殿下你想要的,不就到手了么?”
他这一侧身,阜远舟总算见到了心心牵念的兄长,也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伤口,上面的血迹已经凝结,只留下一道在霜白的皮肤上异常显眼的血痕。
这么一看,阜远舟倒像是反而轻松了下来,将那份冷杀之气瞬间散去,琅琊也垂了下来,甚至还笑了笑,谦谦如玉,眼底深处藏了一抹不知名的情绪。
他道:“皇兄有个替身,本王原来还担心江前辈劫持错了人坏了本王的事,现在看来,前辈的确帮了本王的大忙啊!”
——他竟是直接承认了谋逆的大不敬想法!!!
江亭幽的目光闪了闪,“哦?这么说来江某没捉错人咯?”
“自然,”阜远舟望向仅有几步之隔的华美男子,视线一寸寸描绘他的轮廓,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情绪,“本王和兄长朝夕相处,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听着他们在谈论自己,阜怀尧却好像置身之外般,缄默不语,沉稳得很。
“只是,本王倒是有一点觉得很不明白了,”阜远舟收回了目光,看着那个威胁着兄长性命的人,“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本王身边自有人帮忙,江前辈何必揽下这杀头的罪名?”
江亭幽笑了笑,“殿下倘若失败了,江某自然就是逆贼,但若是成功了,江某就叫功臣了。”
“江前辈是世外之人,没想到也会图这份虚名。”阜远舟状似有些半信半疑。
“这人世处处是红尘,哪有真正的世外之人……”江亭幽道,有一瞬的眸光苍茫,深远悠长,“江某这么做,自是有所求的。”
“之前江前辈似乎拒绝了本王的援手。”阜远舟狐疑。
“那是江某的不是,还望殿下见谅了,”江亭幽接话接的极其自然,“不过,江某本不想劳动殿下大驾,奈何在他处求不得,就只能冒昧以求了。”
……在他处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