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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不是嘛!要不谁跟她动那痰气?留把劲儿我还想多纺根花捻哩!”
  “哎哟!天下还有这事啊?趴自己女人身上却喊别的女人的名字?你可得把豹子看好了!”
  “你也得小心啊!你们金山长的耍刮……”
  金山女人赶紧截着她的话说:“俺金山不是那种人!”
  豹子女人说:“俺豹子也不是那种人。搁着那女人会浪?”
  金山女人就惶惶地走了。
  这天夜里,金山女人便也发现,男人在东风沉醉的时候,嘴里竟也喊着,艾娥!艾娥!她问:“你想艾娥啦?”
  金山说:“艾娥,艾娥……我……我没……想。”
  “没想你喊她名字干啥?”
  金山说:“我……艾娥艾娥艾娥,艾艾艾艾……”他一下子就泄了,像一张烙饼,摊在了女人身上。
  妻子就任他摊着,她知道自己是尿泡脸,不敢跟丈夫闹,只在肚里生闷气。
  第二天,艾娥又上山去逮蝴蝶,采山花。她每天都只逮一只蝴蝶,只采一支山花。每天逮的蝴蝶、采的山花是不重样的,她想在一块练白山绸上,绣100只不重样的蝴蝶,绣100支不重样的山花;她还想请学堂里的教书先生给她写几个字绣上,叫:百蝶恋花图。她已经绣够82种蝴蝶和山花了,因此,再到山上去逮一只异样的蝴蝶,采一支异样的山花,难度很大。她自己用白丝线织了一张网,有时好不容易网住了一只蝴蝶,可是捉住一细看,是已经绣过的,就只好放了。为了得到新品种的蝴蝶和山花,她爬的山就越来越高,钻的树林就越来越深。她虽然是小脚,可竟会攀很陡的崖,爬很高的树,跨很深的涧。
  艾娥在高山密林中穿行,寻找她恋花的蝶和蝶恋的花。山里很静,冷不丁地在她身边响起一声鸟叫,或者“扑通”一下,是野兽窜扑的声音;或者“呼儿——”一阵风扑过她的耳边,像是山鬼呼出的一口气儿。艾娥竟不害怕。可是另一个人却很害怕,就是金山的女人。她一直跟踪着艾娥,想在暗地里给她一石头,或者干脆冷不防把她推到悬崖里。可是她凑不到跟前,逮不住机会,她只好跟着艾娥往山里走,越走越害怕。后来她就“哎呀”一声跌倒了,是一条蛇从她的脚面上蹿了过去。
  艾娥从20米外走过来,把她扶起,给她笑了笑,说:“你跟着我,是想打我哩吧?”
  金山女人不回答,揉着脚脖子叫唤。
  艾娥撅了一根棍子递给她,说:“你拄着回家吧。”金山女人接过棍子,拄着站起来,照艾娥头上就敲了一棍子。艾娥左脸蛋儿上的5个爪印还没下去,额头上又起了一个青疙瘩。金山女人举起棍子还要打,艾娥用手揉着额头,一面望着她笑,说:“别打啦,你赶紧走吧。天黑走不出去,老豹子就给你吃了。你看我又背不动你。”
  金山女人就收了棍,骂道:“鳖孙!你真会浪!”一拐一拐地下山去了。
  金山女人下到山底下,碰见几个女人采权菜。女人们看见她很狼狈,就说:“嗨,浪货!你上山打老虎去了?”
  金山女人说:“我打那骚货不要脸去了!”
  “谁呀?”
  “还有谁?”金山女人就悄密了声儿说:“俺们金山夜里光喊艾娥艾娥。你说气人不气人!”
  女人们说:“不会吧?金山哥恁正经个人……”
  金山女人说:“再正经,搁着妖精会浪?我说呀,你们也要小心了,那妖精一天12个时辰都发着情哩,100个男人也……”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时间,怪屯的100对夫妇中的100个妇们,都发现她们的夫在同她们睡觉的时候,口里涎水拉叉地呼喊着艾娥的名字。这事最后传到了艾娥婆婆的耳里,艾娥婆婆竟也吃惊地发觉,丈夫在做爱时,也呼喊着儿媳妇的名字:“艾娥,艾娥,艾娥……”她伸手就给丈夫一个嘴巴,骂道:“你个鳖孙!嘴里叫唤的啥?”丈夫委屈死了,说:“我哎哦一辈子了,现在不让我哎哦了?”老婆说:“你是哎哦还是艾娥?别当我听不出来!当初我就说她一脸狐媚气,不要她。可你非说她长得好,是怪屯第一份儿。哼,知道你操的啥心眼子!”
  事情的总爆发是在六月初六这天。
  六月初四、初五下了两天小雨,初六这天晴了。但太阳升了一丈多高的时候,被一条黑色的云带蒙上了,从云带的下面射出万道金光来,好像是太阳生出的胡子。农谚说,上扎胡子下扎雨。这种天象预示着今天还要下雨的。但一会儿太阳就从云带里钻了出来,那条黑色的云带也被它烧化了,一天的明朗。怪屯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显得崭新,好像刚拉出来的一道布景。艾娥就从布景上的一个陈旧的门框里走了出来。她拎着用玉米苞叶编的带着一圈莲花瓣的白色蒲团,“扑塌”一声丢在青色捶帛石边,然后盘腿坐在蒲团上,像莲花台上的一尊观世音似的。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线帖。线帖这个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我翻翻权威的《辞海》《词源》和《新华汉语大字典》,上边都查不到。若干年后,我们无数个后辈史学家们,会为这个词儿变成秃顶。其实这在50年前是一个极平常的东西,是妇女们必备的一样工具或盛具。长30公分左右,宽18公分左右。用桑皮纸糊成,折叠式,多页对开。每一页上用桑皮纸叠成八角小袋子,袋子里压花线,压鞋样,放针,线板,剪刀,也藏体己小钱。从两头往中间对折,折到中间一合,用一根布条捆着,像现在大款们夹在胳肢窝里的皮包。一般都是自制自用。到了光绪年间,始有作坊专制售卖,把纸面换成了布面,印上了装饰图案,但里边构造一样。这样一升级,许多人就把线帖用红绫子捆着,当作陪送闺女的嫁妆。
  艾娥把线帖放在捶帛石上,解开红绫子布条,打开,露出里边五颜六色的花丝线。她的《百蝶恋花图》已经绣好了,连装饰花边都绣好了,是一圈山菊,就是第一天在升龙崖上采的那种,指肚大,黄得耀眼,像一圈小太阳。全图一尺六寸宽,三尺二寸长。她今天进行的是最后一道工序。她从线帖里拿出一把小剪,把《百蝶恋花图》反着摊到捶帛石上,仔细修剪背面的线毛。下地干活的男人们,像走马灯上的皮影,一个一个从她家门前走过去。以前她家门前是一条很少有人行走的荒僻小路,现在却成了一条明晃晃的大道。村上的男人们不惜多走冤枉路,也要绕到她家门前。所有男人经过的时候,她都会抬起头来,望着人家笑一笑。其实,有女人经过的时候,她也要抬头笑一笑的,只是被偏见和嫉妒忽略了。
  艾娥把《百蝶恋花图》修剪好了。她想把它挂起来,看看效果。她从线帖里找出两枚绣花针,把《百蝶恋花图》扎在门口墙上。她退后两步,仔细观看着,绾着眉头,似有不尽之意。突然从墙根儿卷起一阵风,那《百蝶恋花图》竟飘然飞起,落到了门前的树梢上。艾娥正焦急,金台扛了一箩头草回来了。他从纷披的草堆里伸出头看看,就放下了箩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砸。艾娥赶忙拦住,说:“别!别!”
  “咋?”
  “上面有蝴蝶呢!”
  “绣的,又砸不死。”
  “心疼人呢。”
  金台就放下石头,往树上爬。恋花图挂在树梢上,够不着。金台就扳着树枝摇。可是咋摇也摇不掉。金台就又爬下来,从草罗头里抽出镰刀。他要上去把那个树枝砍下来。
  金台把树枝砍下来的时候,手指也让镰刀砍了一下。他把《百蝶恋花图》递给艾娥。艾娥说:“你知道它为什么要飞到树上?”金台说:“风吹的呗!”艾娥说:“不是,它是恋树上的绿叶呢。我只顾绣花,绣的绿叶太少了,我给每枝花上再添几片绿叶。”
  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
  两句话说完,金台要走。艾娥看见他的一只手流血了,血把镰刀把都染红了。艾娥惊叫了一声,就抓住了金台的手。
  艾娥抓住金台手的时候,被金山的女人看见了。金山女人赶紧扯了金台女人一把,说快看快看,你们金台!金台女人一看,就弹簧似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她抓了个现形。她向现场跑去。金山女人、豹子女人跟在后边。金山女人、豹子女人一边走一边又沿路号召着,组织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
  金台女人到跟前后,艾娥拉着金台的手还舍不得放呢,正嘬着嘴、吐着舌头往伤口上润唾沫。金台女人伸手就打。其他女人赶到后,立即参战。艾娥是她们的共同敌人,她们是天然的盟友。这是一场100对1的战争,胜负是无悬念的。艾娥很快就被撕得浑身稀烂,披头散发。特别是豹子女人,单往脸上抓,抓得艾娥满脸淌血,形如鬼魅。
  金台先是愣着。自己是暧昧事件的当事人之一,也很尴尬的。这时候实在心疼艾娥,就扬起镰刀,大喝道:“住手!你们谁再动一指头,我一镰刀一个砍死你们!”
  女人们便都僵住了。
  豹子女人看见了那幅《百蝶恋花图》,它团成一团,遗落在地上。豹子女人说:“浪货整天绣的啥,咱们给她撕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人不敢打了,拿她绣的花出出气。给她撕了!给她撕了!女人们“哄”一声都朝百蝶恋花图围去。
  当一堆手伸下去抓那幅图的时候,那幅图竟“扑棱”一下展开了,“呼”地向天上飞去。女人们都吓愣了,仰望着《百蝶恋花图》越飞越高,好像是蓝蓝的天上,长了一丛花,翩然着一群蝴蝶。更奇的是,竟有无数的蝴蝶从四面八方飞来,加入那蝴蝶的队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片彩云,越飘越高,忽而就不见了。
  艾娥挨打的时候,她的婆婆就站在门口。她没有保护儿媳妇,而是同强大的同盟军站在一起。她没有直接参加战斗,做的是宣传队的工作。她手搭门框叫着:“打,打,给我狠狠地打!娘家妈咋养的你,一点儿妇道也不守!成天花眉狐脸的,怪屯老少三百,哪个像你!”战斗停止了,但她对敌瓦解的工作还没停止,她仍然骂着:“你长的好!你长的美!你是嫦娥!你是七仙女!俺这破家陋院要不起你,配不了你!你走吧,快走!你想到哪儿去找野男人都中,俺不管!全村男人家里都不依你,你叫俺们一家脸往哪儿搁?快走吧,我一夜也不留你,一顿饭也不留你!俺家再穷,也不开绿帽子铺!”
  艾娥就走了。她什么也没拿,就带走了捶帛石上的花线帖。她始终没有哭,没有喊叫,没有辩解,更没有还手。她只是紧绾着眉头,挤着一只眼角,挑着一角嘴唇;不过不是笑,而是惊讶和迷茫。
  这天的天气,正像早晨的天象预示的,中午的时候,突然下了一阵暴雨。一下暴雨,哇唔河就要涨水。一涨水,就会冲下来一些枯木朽枝,还会冲下来一些野羊野猪什么的。因此,雨后怪屯的人们都会到河边去守候打捞。豹子打捞出一个花线帖,很高兴,想着拿回家好讨女人喜欢。可是金台心里却抖了一下,他知道艾娥走时拿了一个花线帖。所以他不回家吃饭,他一直守在河边。果然,就在人们都回家吃饭的时候,艾娥的尸体从上游飘下来了。
  艾娥的娘家在卧龙山山那边,在哇唔河的上游。她是走到半路失足落水的,不是自杀,上游有人看见。
  艾娥死的第一天晚上,怪屯死一般沉寂。可是第二天晚上却像锅滚了一样,吵骂声、哭喊声、撞击声、狗叫声,一直喧嚣到天明。
  怪屯女人们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噩梦,又重新开始了。男人们重新陷入抑郁中,失魂落魄,暴躁乖戾。他们与女人不再有肉体的接触,也不再有语言的交流。生活中的细细节节,都要靠女人们去猜想,猜对了是万幸;猜不对,男人们就非打即骂。比如说,男人晚上想吃面条,可是你却做了一锅玉谷汤,那你就逃不了一顿毒打;比如说,男人把一件布衫脱下来搭到椅背上,他是嫌热,可是你却以为他是想叫你洗的,就把它洗了,那你就免不了一场恶骂!
  这种可怕的日子过了3年。3年中,金台、金山、豹子、还有艾娥的丈夫,4人自杀,另有17人离家出走;3年中,怪屯没有一个女人怀孕,没添一个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