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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子光吃草,竟吃得浑身油光发亮。平常李同和并不是没找着过它,但它异常机敏,半里远就闻见了李同和身上的气味,四肢撑着,昂着头,望着李同和一步一步地走近。当李同和刚端起枪要瞄它,它就哧溜一声钻进了树丛里。挑逗得李同和每次都更坚定了一层要杀它的决心。腊月二十六这天,他的目的本来不是打狗的,而是想打只兔子什么的,赖好年下有个肉腥味。可是当他刚爬上升龙崖,就看见黑子在地根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站着。他立马端起枪。想着黑子要跑的,可这次它竟没跑,昂头望着他,惨白的牙向他呲着,好像是大义凛然的笑容。
  他扣动了扳机。
  黑子便从石头上滚了下来。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狗东西!可犯到老子手下了!你还咬我么?咬么?咬么?他把手擩到已经断气的黑子嘴里。可是,黑子不会咬了。
  李同和既报了仇,又能过一个好年,你说他该怎样心花怒放啊!
  剥狗!剥皮抽筋!剔骨刮肉!奶奶的,想咬死老子?
  皮剥了后,李同和真的就把狗肉从骨头上一刀一刀剔了下来,剔一堆血乎淋拉的骨头,然后飞起一脚,踢到了门前的山沟里。他又用秤称了称,剔骨净肉36斤。当然,狗肉不能挂在堂屋里,杀只狗过年,在怪屯并不光彩。他把肉挂在灶屋里。但灶屋的屋檩细,他怕把36斤一下挂上去把屋檩压折了,所以就留下来10斤。他高兴,反正肉多,今晚要把这10斤肉先熬了,喝顿狗肉汤解解馋。他吩咐儿子:“去哇唔眼儿喊你同于叔去!叫他晚上过来吃狗肉!”
  可是,等晚上李同于来时,他已经死了。
  他等不及好朋友李同于来,就先吃了一块狗肉。狗肉真香!他忍不住又喝了半碗狗肉汤。狗肉汤也真香!他想再喝半碗,刚端着空碗要站起来,肚子猛地一疼,他“妈呀!”一声又蹲了下来。他觉着好像有两个人在肚里扯他的肠子,疼得他倒在地上乱滚,爹呀妈呀大叫。叫着叫着,腿一蹬就不动了。
  他死了。
  李同和死了。
  死在大清宣统皇帝登基那一年腊月二十六,死在黑子它妈3周年忌日(如果狗死也可忌的话)。
  李同于大惊。喝半碗狗肉汤就把人喝死了?多亏自己在家担挑水耽误了一步,要不,自己不也喝死了吗?狗肉怎么会有毒呢?
  有人就说,他们看见过黑子在山里吃断肠草。肯定是断肠草的毒性积攥在狗身上,狗肉在锅里一熬,毒性就出来了。
  这么说,李同和是喝了一碗断肠散呐!
  狗肉是吃不成了,李同和家这一年仍是一个穷年。当然,对于李同和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他埋在哎哦庙附近的一块荒地里。狗肉呢,也埋了。李同于说,是黑子害死了同和哥,让黑子到阴间还给同和哥看门当狗去吧!就把黑子的肉埋在了李同和的坟旁边。
  第二年夏天,李同和的坟头上长出一棵桐树,乌嘟嘟的,非常粗壮,桐树叶子像挂了一树绿伞似的,树杆一出来就有人的小腿粗。人们都说,同和占着好地气了,你看这块地多旺,能旺树,就能旺人嘛!这同和死得暴,是急着来抢风水来了。
  就在人们纷纷议论的时候,埋黑子的地方也突然冒出一棵幼苗。起初人们以为又是一棵桐树。可是第二天人们发现那不是一棵桐树,而是一棵葛藤。那葛藤也异常茂盛,叶子墨绿墨绿的,只几天功夫,就缠到了李同和坟头上的桐树上。
  到了秋天的时候,桐树长到了两丈高。但它死了。被那棵葛藤缠死了。
  葛藤也死了。人们都说那葛藤是黑子。不管是阳间,或是阴间,黑子都不会让李同和有出头之日。
  人们百思不解,一只狗,咋会与人有恁大仇气呢?
  至今,李同和的坟头上还光秃秃的,上百年了,连个草毛都不会长。
  第十七章  鬼店义商
  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秋天,李长原在武昌做丝绸生意,开一家“泰兴”生丝行。那时洋布已大批涌入中国,加上战争连年,丝绸生意逐年清淡。这天上午是个阴天,刮着西北风,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李长原清淡地坐在店里,突然看见门口有一个人影一飘。他忽生站了起来。那不是大脸哥么?几个月不见了。他就拉开闸门,走出了柜台,紧撵几步喊道:“大脸哥!”
  那人回过头,一张木锨板子似的大脸。果然是大脸哥!
  大脸叫李长连,都问他喊大连。这是本名。可是连与脸同音,他脸又比一般人大,所以在人们的意思里,大连就是大脸。
  大连站下了,望着长原走过来,说:“长原,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在汉正街么?”
  李长原说:“才搬过来,不到一个月哩。走吧,到我店里坐坐。”
  大脸就跟着李长原回到了店里。李长原店里养了一条黄狗,看见大脸就“呜呜”地叫,并撵着他闻。大脸说:“长原,我害怕你的狗,改天再来吧。我记着你的店了。”结果,屁股没有挨座,就走了。
  黄狗狺狺地望着他的背影咬。
  李长原有些儿怅怅。平日清淡枯坐,挺郁闷的。今天好不容易见着个老家亲人,叙说叙说,却又叫狗咬走了。这黄狗也是的,原来见了大脸哥挺亲昵的,几个月不见,就不认识了么?他就踢了黄狗一脚。
  大脸也是在汉阳做生意,开了个“永寿”药材行。5天后,李长原就过了江,去找大脸,说闲话解闷儿。
  大脸的店里很暗。李长原站在明朗的秋日阳光里往屋里看,只看见一个恍惚的黑影趴在柜台上打算盘。他喊了一声:“大脸哥!”大脸就抬起了头。一看是长原,就欢喜地说:“长原!快进来!”
  长原说:“今儿日头好,咱们出来坐门口说话吧。”
  大脸说:“坐屋里吧,外面太阳毒,我不敢见太阳。”
  两个人就在屋里说闲话。先聊生意。长原诉苦说,今年瞎的很,前天盘盘账,除除房租,上半年赚了一个半钢洋。你这里咋样?李长连说:“我这里还算中。不过也不如去年。”大脸说着长叹一声,“唉!春上来时,我带了10个麝香包子,走到老河口,叫人抢了。要不是,今年就比往年肥了。”
  李长原就安慰他,说:“大脸哥,破财免灾,只要人好,就是福气。”
  李长连就呆愣着眼望着他,望着望着就流下了一串眼泪。
  接着就谈家常。李长原家里无甚牵挂,所以谈家常比较乐观。可是大脸一谈家常,却一声声地哀叹,说:“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唉!剩他奶孙俩咋整哩!”
  李长原听了这话仍不在意。因为李长连的老婆过完年病死了,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家中又别无他人,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母,想来寡奶孤孙,确实艰难,不由人不伤怀。往年出来跑生意,他们都是一起走的,由于家事拖累,大脸哥今年2月才起身。李长原就安慰他说:“大脸哥,别惆怅。你今年才三十几岁,过个一年半载,再续一房,还是好日子。”
  李大连听了,又呆愣愣地望着他,望着望着,就又流下来一串眼泪。
  转眼到了年底。李长原又来到汉阳永寿药材行,约李大连一起回家。李大连一脸抑郁,好半天才长叹一声,说:“长原,我今年不能回了,你一个人回吧。世道不宁,路上一定要小心。我苦挣一年,攥了40块大洋,你捎回去给我妈吧,叫她奶孙俩好生过日子。”
  李长原听了这话,就有些儿奇怪。大脸哥这是什么意思?大年下不回家?噢,是了,莫非大脸哥在这里有了相好?他要在这里过年,在这里安家,以后就抛子别母了?想到这里,他也就不便深问,接过钱,作别。下午即搭船,先走长江,然后入汉水,一路北上,回家了。
  腊月二十三到家。家里已经把年味烹得浓浓的了。老灶爷、老灶奶换上了新衣,身边贴上了新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面前点了香,摆了猪头、灶糖、还有刚炕出来的火烧馍。两只大红蜡烛插在猫尾巴蜡扦里,灯焰子飘飘摆摆的,像两面旗。李长原的父亲正吆喝一家人跪下来给老灶爷磕头,拜灶神。李长原大门一推进来了,家里的年味立刻就圆融了。一家人欢呼一声,有的笑道:齐了齐了!有的叫起来:赶上拜灶爷了,快跪下,快跪下!
  李长原就跪下给灶爷磕头。
  磕了头,李长原说:“爹,我去我大脸哥家看看去。”
  爹说:“唉!去吧。你四娘奶孙俩真是可怜。”
  直到这时,李长原还没听出爹话里的意思。
  他背起褡裢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