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对自家三代的孙辈也是慈爱的,他并非时时刻刻都那么爱训示人。再怎么训斥,徐天哲和刘岚身上也有徐家的血。有时训斥得狠了,老爷子也会私下问两句,关切一下两个孩子有没有闹情绪。平时若是谁病了,老爷子也急。
这也是老人的慈爱。但在徐家子弟眼里,再慈爱,他也是威严的,一言一语都是严肃的。今天这般老小孩儿的模样,老实说,别说徐家三代了,就连徐家二代也没见过。
当然,他们也不敢这样顶撞老爷子。老爷子训诫的时候,他们都是大气不出,低头听训,哪有敢反驳的时候?
这女孩子即便是见过老爷子,她胆子也够大的!这样跟老爷子吵嘴,他们都不曾敢过!
而看老爷子的神态,似乎并不生气,反而乐得跟她吵嘴?
死静的气氛里,无声的抽气。
这时,徐天胤转头问夏芍,“跟爷爷见过了?”
夏芍笑而不语,看老爷子。徐康国瞪一眼她那小狐狸模样,叹一口气,摆手,“见过了,见过了。你弟弟妹妹也见过了,去见过长辈吧。”
徐康国没说两人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的,但这话却把心中五味的徐家人又给惊了惊——惊的是老爷子这话里的意思。
老人这话是对夏芍说的,徐天哲和刘岚被他直接说成了“弟弟妹妹”,这话里的意思还不明显?
老爷子这是不知何时与她见过了,心里早就承认了她,今天请她来徐家做客,不止是见见、吃顿饭这么简单,简直就是承认她是徐家的孙媳妇了。
寂静的气氛里,夏芍转过身来,看向徐康国左手旁坐着的徐家长辈。她见老爷子左手旁五把座椅,首位空置,其下两男两女,而徐天哲和刘岚坐着的右侧刚才扫过一眼,只有两把椅子。夏芍顿时心中有数。
徐天胤也转过身来,牵着夏芍的手,为她介绍。
夏芍见坐在空位下首的中年男人西装革履,衣着正式,见她望来呵呵笑了笑,天苍地阁一看便是当官的料,唯有眼睛笑起来略深沉,老谋深算。
“这是叔叔。”徐天胤道。
又见下首一名穿着家常的中年男人,身材略瘦。此人国字脸,腮骨有力,天庭饱满,鼻梁颇正,看人眼神直视。显然也是为官的面相,但性情要坚韧,一看便知责任心重,处事有原则得多。
徐天胤道:“这是姑父。”
再见下首坐着两名女子,座次排在前的今日穿得喜庆,一身深红女士西装,颇为正式。女子目光柔和,眼角鱼尾纹笑起来极有韵味儿,性情温和,
“这是姑姑。”徐天胤声音明显没那么冷。
夏芍又往后看,坐在徐家二代末席的女子短发,戴着黑框的眼镜,给人的感觉严肃。夏芍的目光落在女子宽阔的额、略带鹰钩的鼻和不够圆润的下颌,便知其家境出身极好,但是个精打细算、记仇刻薄的性子。
徐天胤道:“这是婶婶。”
夏芍颔首微笑,在徐天胤介绍过一圈之后,这才点头道:“叔叔婶婶好,姑姑姑父好。”
她的称呼明显让客厅里的气氛有稍稍的凝滞,但随后徐彦绍便笑了。
他显得很热诚,欣然接受,“呵呵,好,好。小夏来了就好,家里这两天可都在说你呢。”
刘正鸿看了徐彦绍一眼,懒得说破。这几天是都在说这女孩子,只是似乎气氛并不是太好吧?今天拿来说,听着倒像是徐家盼了她许久似的。要不怎么说,他不太喜欢徐彦绍这人。太虚伪。
刘正鸿感觉到夏芍看来的目光,抬眼间只对她微微颔首,没什么寒暄客气的场面话,倒叫夏芍垂眸一笑。此人性情,看面相她便心中有数。
徐彦英是最欢喜的那个,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个厚厚的红包,转头对丈夫刘正鸿笑道:“这孩子真大方,当初我头一回去你们家,改个口我可记得我脸红了好一阵儿。”
刘正鸿听见妻子的话,这才露出点笑容来,但是没说话,只看她一眼,似乎在说:当着晚辈们的面儿,你真好意思说。
徐彦英笑了笑,把目光转回来,红包递给夏芍,“按规矩,头一次见面是要给红包的。这是姑姑给的,拿好。不管多少,是个心意,别嫌弃。”
夏芍看着红包,微怔。舞会那晚,她便知道,徐家除了老爷子,这位姑姑对徐天胤也是不错的。只是那晚她打了她的女儿,还以为这位母亲定然会对自己有意见,却不想今日是这番景象。
华芳在一旁垂着眼,也不情不愿拿出个红包来,递给了夏芍。不管这红包她愿不愿给,老爷子喜欢她,昨天徐天胤在书房又有了那番表态,这女孩子进徐家的门眼看着是必然的了。就是做个样子,她今儿也得给红包。
只是,华芳却没多说什么,只是把红包递给夏芍,扯着脸皮子笑了笑。
夏芍只当没看见,大大方方地接了,谢道:“谢谢姑姑,谢谢婶婶。”
徐彦英欢喜地笑,直道一家人,不用客气。华芳还是皮笑肉不笑。
夏芍转过身去,这才看向三代子弟的徐天哲和刘岚。
两人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只是徐天哲看夏芍的目光有些深,除此之外,笑容谦和,礼数周到,一点儿也看不出上回舞会上不欢而散。
刘岚则低着头,连眼也不敢抬,只看见手指头乱绞。
这时候,警卫员从门口进来,道:“老首长,午宴准备好了。”
徐康国闻言站起身来,拿过手杖,往前头虚虚一指,“走吧。”
徐家用宴有独立的餐厅,一路上景色极美。老爷子在前头领路,步子不快,一家子人便在后头跟着。夏芍和徐天胤陪在老爷子左右,由警卫员指点着沿路风景,夏芍只笑不语,一路跟着到了餐厅。
徐家的餐厅也是传统风格,红木圆桌,雕着福寿多子花样的硬木椅子,国色天香红韵牡丹的壁画,大气,传统。
菜已经上了桌,菜色都是大盘,不仅精致,量也足。
徐家吃饭是按着辈分排座次的,徐天胤和夏芍坐去老爷子右手边,其后是徐天哲、刘岚。而老爷子左手边是徐彦绍、华芳夫妻,再往后是刘正鸿、徐彦英夫妻。
吃饭的时候,徐家的气氛是静悄悄的。徐康国并不要求晚辈吃饭的时候不能讲一句话,但是他自己却是个吃饭时话少的。于是久而久之,他不开口,也就没人开口了。
徐彦英看席间气氛沉闷,原想着夏芍今天头一回来徐家,气氛太沉闷了不好,这便打算开口打破僵局。
但没想到,老爷子今儿开口说话了,“丫头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
夏芍闻言,放下碗筷,笑答:“爷爷奶奶都还在,我父亲是长子,家里有两位姑姑和一位叔叔。外祖父那边已经没什么亲戚了。”
“嗯。”徐康国点点头,夏芍家里的家庭成员,自然早有资料在他书房了。今天不过是例行问问,让徐家其他人听听就是。
“听说,你爷爷以前是当兵的?”老爷子又问。
夏芍闻言一愣,笑道:“可不是?他老人家说,战争年代的时候,跟您一桌吃过饭。”
嗯?
徐家人纷纷一愣,这回连徐康国都愣得停下了筷子。他是知道夏芍的家庭背景,但是当初查,也只是图个家世清白,并且他是知道她是唐宗伯的弟子,与徐天胤同门的。所以夏家的资料只是个大概,他也没要得太详细,只知夏芍的爷爷是退伍老兵,却不知竟有点渊源?
“你爷爷当初在哪个部队?”徐康国问。
“这他老人家没细说。只说那时候您是团参谋,上台讲过话。后来,战场上他杀敌勇猛,您还亲自嘉奖了,跟他同桌吃过饭。”
徐康国闻言,看起来像是在回忆。他当团参谋的时间很长,即便是知道部队,过了这么些年,曾经嘉奖过的人太多,可能也想不起来了。但是,徐康国对此事却是很认真,听过之后连连点头,“好啊!你这丫头,也是功勋之后。好,好!”说完,便去看徐天胤,“天胤,有时间去见见夏丫头家里人,礼数都得做足了。有时间,最好是约着见个面。”
“好。”徐天胤道。
眼见着这才几句话的工夫,事情就定下来了,有人欢喜,有人愁。
徐彦英欢喜道:“原来不聊不知道,一聊还是有渊源的?这就是缘分。”
华芳垂眸,嘴角轻轻向下耷拉,什么缘分?不过是套近乎罢了。一个是退伍老兵,一个是开国元勋,这缘分,可真“近”啊。
徐康国这时又看向夏芍,“天胤这性情,你是知道的,你父母未必能满意啊。这方面,你们两个都用点心。现在年代不同了,老一辈的人不给你们包办婚姻,尊重你们的选择。可你们当晚辈的,也不能叫长辈太操心了。”
“是。”徐天胤和夏芍点头。
华芳闻言,终于忍不住开了口,笑道:“爸说的是,咱天胤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冷了些。小夏的父母担心是常事,毕竟小夏年纪也不大,寻常女孩子还是读大学的年纪,他们两个都谈婚论嫁了,换做哪个父母能不担心?”
这话说得有道理,但要看是谁说。
任何人说出来都觉得有道理的话,到了华芳嘴里,总觉得话里有话。
夏芍今年十九岁,徐家人都知道。她整整比徐天胤小了十岁,比刘岚年纪都小。夏芍要说父母同意,未免有夏家巴不得把女儿赶紧嫁出去,攀龙附凤的意思。
不同意才是正常的。
而且,夏芍今年才十九岁,她和徐天胤认识的时候,不是更小?
十七八岁就谈恋爱……呵呵。
徐天胤昨天刚表态过,华芳今天也不敢过分。因此,她说话是斟酌着说,表面上听,绝对是关心夏芍。但是徐家了解她的人,都能听出她的话外音来。只是她这话还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你若说她,她定要说你多想了。
“您说得对。”夏芍笑着,暗地里压住徐天胤的手,看向华芳,“我父母已经来过一趟京城了。他们对这件事也是诸多忧心,不过我相信,日久见人心。胤的性情外冷内热,他虽不善言辞,但却很重情。孝敬长辈,又重亲情。婶婶在徐家近三十年,想必比我清楚他对亲情有多渴望。我的父母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如天底下最宽厚的父母,只望我幸福。我相信哪怕只给他们三年,他们也能看到胤的好。”
夏芍笑容甜美,眉眼间淡然的气韵,话说得不紧不慢,华芳却脸刷地红了。
她如被人打了一巴掌!
这世上不是只有她才会话里有话,夏芍也是此中高手。
华芳听懂了,夏芍这是在讽刺她,嫁进徐家三十年,竟看不懂徐天胤对亲情的渴望,还不如她的父母。给他们三年,他们都能看到他的好。
华芳脸皮子发紧,却只能微笑。就如同她刚才那番话让人挑不出毛病,夏芍这番话,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好了,吃饭!”徐康国这时说道,脸色不太好。
华芳看了老爷子一眼,赶紧赔笑,“是啊,吃饭吧。小夏,多吃点。今儿你来,老爷子可是挺高兴,这一桌子菜,按的可是国宴的标准。可是咱们老爷子向来俭朴,不喜剩菜剩饭。你们年轻人胃口好,多吃点。”
她很热情地给夏芍夹了筷子菜,又给徐天哲和刘岚夹了菜。徐家现在没有女主人,华芳身为徐彦绍的夫人,自然要有主母的派头。她给晚辈夹菜,招呼夏芍多吃,谁也说不出错儿来。
只是,她给夏芍夹菜的时候,笑道:“这一桌子国宴哪,你要吃着好,等你父母来的时候,也叫他们尝尝。”
☆、第四卷 啸咤京城 第二十九章 国宴大餐
华芳的话明里听是热情好客,谁也挑不出毛病来。可是她这话,就是叫人听着不舒服。
徐彦英皱了皱眉头,去看老爷子。虽说华芳的话挑不出毛病,可老爷子若是不喜,还是可以抬出“食不语”的规矩,叫她少说话的。
可是,徐康国端着碗,吃着菜,竟奇怪地好像听不出她这话有什么叫人不舒服的地方,任她去说。
徐彦英微怔的时候,席间的气氛也是静悄悄。
连徐天胤都对这话没反应。
与说他没反应,不如说他似乎没听见华芳的话。
此刻,他转着头,目光定凝在夏芍身上,不动。他这个姿势,维持了有一会儿了,华芳给夏芍夹菜的时候就奇怪,他盯着夏芍看什么。
没有人懂得,只有夏芍明白。
徐家人一直以往徐天胤去香港是去疗养,除了老爷子,至今无人知道他是唐宗伯的弟子。所以夏芍在徐家,不好称他师兄,于是刚才便只好以“胤”称呼他。正是这称呼,让这男人直到现在都盯着她。
夏芍抬眸看向徐天胤,见他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便眉眼一展,微笑。
她似也没听出华芳话里叫人不快的意思,只唤徐天胤,“胤。”
徐天胤气息微顿,越发望着她目不转睛,“唔。”
夏芍笑,“我倒是没吃过国宴,想必你吃得多些吧?”
“少。”徐天胤对于她的问题,总愿意多说些话,解答详细些,“爷爷俭朴,家宴很少这规格,过年的时候才有。”
“哦。”夏芍拉长音,再问,“那你以前在国外,岂不是吃到的次数更少?”
“嗯。”徐天胤点头。
“那就多吃点。我吃着味道是不错,不愧是国宴的大厨。”夏芍轻轻蹙眉,瞧着颇为心疼,并夹了筷子菜送去徐天胤面前的碗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