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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全书 > 综合其它 > 崩原乱 > 第46节
  师映川笑着点了点头,梵劫心翻着白眼,似乎有点受了打击,不过他马上就又恢复了精神,轻‘哦’了一声,却歪着脑袋看向师映川,更显得他狡黠可人,一派天真,男孩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的,我也是侍人,待我长大了就也能给你生小孩子了,不比他差。”
  “噗……”“噗……”“噗……”这回喷酒的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梵劫心如此口无禁忌的话被诸人听在耳中,实在让人无法憋住,当下就连席间的女性也维持不了多少矜持,只能强忍着闷笑,梵劫心自己好象也知道有些不妥,小脸上情不自禁地红了红,却仍是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师映川,在等他的回答,只不过他手里那把小扇子却是被他无意识地打开又合上,显示出了类似于小孩子被大人善意取笑时的害羞忐忑之态,但他又马上狠狠地朝四周瞪了一眼,似乎是想用绝对的气势将其他人这些令他有些羞恼的眼神统统碾碎。
  不过这种举动被他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做出来,却只能更显出可爱来,众人甚至都忍不住笑了,哪里会在意?梵劫心见状,清俏的小脸上也不自觉地泛上些许羞意,他不大自然地用折扇拍击着自己白嫩的掌心,发出‘啪啪’的声响,似乎要以此打断别人的眼神,表达自己的不快,这时师映川当然不知他那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转着什么想法,于是只是浅笑着用逗小孩子的口吻道:“梵公子,现在可应该下来了罢,你这分量倒是不轻。”
  梵劫心忽然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用一只小手撑着自己粉嫩的下巴,雪白的小脸上露出一副悠哉悠哉的神情,道:“不要,我哪里重了,你骗人。”师映川听了,正啼笑皆非之际,梵劫心却眼珠滴溜溜一转,紧接着‘刷’地一下展开了手里的扇子,小大人似地摇头晃脑道:“我喜欢跟你玩,等我和师兄离开万剑山之后,你请我去你的白虹宫做客好不好?我听说白虹宫很漂亮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师映川听了,更是忍不住笑,他伸手轻轻一刮小侍人精巧的鼻梁,小侍人似乎不喜欢别人这样刮他鼻子,顿时撅起了嘴,不过最后只是瞪了师映川一眼,自己倒是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同时对着师映川就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师映川见此情景更是忍俊不禁,他捏捏小侍人豆腐一样的脸蛋,开玩笑地道:“好啦,梵公子我可不能给你做平君的,你看我身边这位季公子,我若是做你的平君,他定是会恼,到时候只怕不与我甘休,我可是一向都怕他的。”
  梵劫心听了,小眉头一皱,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那漂亮的大眼睛便毫不犹豫地转向了一旁的季玄婴,而这时其他人的目光也不约而同地投了过来,于是众人马上就明白师映川开玩笑一般所说的‘我可是一向都怕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了,虽然谁都听得出来这只是一个玩笑,但事实上,此刻师映川身旁的那位身穿白衣,身姿挺拔如松的美男子,确实完全就是‘冷傲’这个词的具体表现,只见季玄婴跪坐在席间,一袭白衣一尘不染,虽然很多年轻男子大多喜穿白衣,但这样的衣服穿在季玄婴身上,则风味又与旁人不同,眼下神情如水,不见丝毫波动,对于梵劫心投过来的审视目光,青年只是淡淡一扬眉,眸光微移,与小侍人又是好奇又是打量的眼神恰恰对上。
  梵劫心看着与自己同是侍人的季玄婴,他下意识地打开了手里的扇子,忽又觉得不妥,便一下把扇子干脆丢下,他认认真真地把青年从头到脚看了一圈,大眼睛眨啊眨的,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而季玄婴只是端坐着唇线微抿,面容虽略显冷峻了些,却也十分平静,他一身与师映川类似的装束,清傲淡漠,有若神子,而师映川又是秀美动人,两人坐在一起,倒真的是一对璧人的形象,梵劫心见状,瘪了瘪小嘴,他精致的眉毛拧着,似乎在艰难地考虑,不过他很快就有了答案,便对着季玄婴粲然一笑,道:“呐,你把他让与我好不好?”
  季玄婴修眉轻扬,将动未动,这种话如果是出自一个成年人之口,那他自然不会客气,更何况他的性情也从来都与温良无关,但现在说这话的却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而且还是个与他一样的侍人,天然就有一种隐隐的莫名亲切之意,于是季玄婴嘴角便展出一丝弧度,依稀是笑靥轻浅的样子,道:“……自然不好。”而一旁师映川听了梵劫心的话,实在忍不住,直接翻了个白眼,心想童言无忌,莫非本公子倒是成了货物不成?
  季玄婴的声音其实并不怎么冷,只是有的时候会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惜字如金,但尽管如此,别人也没有什么不舒坦的感觉,不过这个回答显然让梵劫心很不满意,但他也似乎不想再与季玄婴讨论这一类的问题,于是在嘟囔了一句‘小气鬼’之后,就对青年闭口不言,反倒是转脸搂住了师映川的脖子,晃来晃去地撒娇:“我不管,漂亮哥哥你做我的平君罢,好嘛好嘛……”梵劫心就像是小孩子见到了喜欢的玩具一样,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手里,不达目的就不肯罢休,师映川被弄得有点儿哭笑不得,一时间竟极难得地显现出一抹尴尬之色来,却不防梵劫心用一根白嫩的手指戳上了他的鼻尖,眼中毫不掩饰地放射出喜爱的光芒,道:“漂亮哥哥你真好看,画上的人也没有你好看,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啦。”
  说着,又转脸向着季玄婴,想了想才道:“他说怕你呢……这样罢,你把他让给我,那我就借你《大衍吞水剑诀》看一看,怎样?”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微微色变,李神符原本端然坐在自己的位置,沉默而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家小师弟在那里胡闹,反正本来这事情看在大家眼中也只是小孩子的玩闹而已,并没有如何,也都不会当真,但就在梵劫心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李神符眸中顿时寒光一闪,终于变色,紧接着便轻轻一掌拍在面前的小几上,声音有些严厉地道:“……劫心,不要胡闹!”
  这《大衍吞水剑诀》的名头对于在座的众人来说并不陌生,相传是晋陵神殿数百年前一位用剑大宗师耗费极大的心力历经多年所创,乃是晋陵神殿所珍藏的功法之一,向来秘不示人,只有寥寥数人有资格翻阅,由此可知,此物对于一个剑道武者而言会有多么大的诱惑力,而梵劫心即便是晋陵神殿殿主之子,如果真的将这《大衍吞水剑诀》拿给季玄婴一个外人看了,那么也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也正因为如此,一时间厅中诸人神色各异,温渌婵眼中波光潋滟,目光看向那边的季玄婴,流露出无限柔情,却只是很好地将其掩饰着,没有让人看到,默默不言,在座之人当中的另一位女性甘幼情则是目光若有若无地看着师映川,面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值得琢磨的神色,目光炯炯,不曾错过少年任何轻微的举动。
  众人反应不一,而那小侍人梵劫心却是面色不改,只笑吟吟地搂着师映川的脖子看着季玄婴,道:“……妙花公子,我一向说话算数,怎么样,你答应吗?”
  这小家伙!师映川心中微凛,反观季玄婴却是稳坐钓鱼台一般,他淡淡看了一眼满脸期待之色的梵劫心,道:“……《大衍吞水剑诀》固然很好,不过他却是更贵重一些。”
  这话分明就是清清楚楚地当面拒绝了,梵劫心听了,不由得一嘟嘴,不过他马上就眼珠一转,抱紧了师映川的脖子,狡黠笑道:“你才不怕他呢,都是骗我的是不是?呐,你一定是觉得他很好看,舍不得他,觉得我还太小了,比不上他对吗?可是我也会长大呀,待我长大了,定是比他还好看,你一定会喜欢的。”说着,扯一扯师映川的长发,继续一本正经地道:“放心,我已经八岁了,再过几年,等我十三……不,十四岁了,就一定能给你生小孩子了,所以,你就给我做平君罢,就这么说定了!”
  这小侍人话音方落,就猛地‘吧唧’一下在师映川脸上大大地亲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从少年怀中跳出来,一溜烟地蹦蹦跳跳到了他师兄那里,师映川一脸愕然,李神符则是嘴角微微抽搐,而其他人也被这一幕弄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这小家伙,也忒霸道了些!
  不过至少这样一来,吟雪小筑的这一场小聚便被搅弄得气氛轻松了起来,等到散宴后,梵劫心还兀自扯着师映川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少年道:“映川哥哥,不要忘了找我玩。”师映川含糊答应着,总算是脱了身,一时与季玄婴走在往回返的路上,不由得感慨道:“那梵家的孩子真真是个磨人的小煞星,一般人可是应付不来。”
  彼时已是将近傍晚,金红色的霞光将云朵也染上了颜色,季玄婴开口道:“……他倒是与我小时候截然不同。”师映川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很有特点,特别是那双眼睛,笑得好似一弯新月一样,又带着些迷离,与他生母燕乱云很像,但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区别,却是分辨不出,只是更添几分特殊的动人味道,季玄婴见了,微微一怔之下便忽然点了点头,道:“难怪那小孩说你好看……的确是美貌之极。”
  师映川用手摸了摸脸,无奈道:“无非是一副皮囊而已,哪里有那么多讲究……”他眼睛忽然亮晶晶地看向季玄婴,似笑非笑:“你是在打趣我不成?”季玄婴唇边微微轻哂,脸上一直凝定不动的表情也似乎变得有了一抹笑的痕迹,道:“是么?我不觉得。”师映川一把抓住青年的手,笑吟吟地不依不饶:“好啊你,倒学会这些了,是在报复我先前悄悄逗弄你的事情是不是?想看我动家法是不是!”
  两人一路如此说说笑笑,脚下走得也就慢了,顺便又到处看看风景,后来等到距离季玄婴清修的地方已经很近的时候,远远却看见前面有一名身穿暖金色衣衫的男子正半倚着一棵大树,看那容貌,却是掌律大司座厉东皇座下首徒千醉雪。
  此时千醉雪神情端严,不苟言笑,一眼看去只觉得他容貌固然出色,但眉宇之间却森然冷冷,使得旁人不敢冒犯,倒是果真有掌律司当中举足轻重之人的气派,此时他抱剑在侧,微微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养神,但凡他周围方圆数十丈内经过的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和动作,生怕扰到了他,眼中亦是有着敬畏之色,师映川与季玄婴见状,同时心中一动,旋即两人便对视了一眼,心中都生出了一丝诧异之感,这时千醉雪也看见了他们两人,这便站直了身子,脸上先前的那种放松之色已经收敛起来,向季玄婴二人走去。
  一时三人走近相对,师映川淡淡笑道:“看样子想必雪公子是在这里等我们?”千醉雪的表现虽然不见热络,却也客气,决不至于失礼:“……剑宗大人请师剑子前去万花宫。”方才从吟雪小筑出来之后,千醉雪便很快前往万花宫,他师父厉东皇先前就在那里有些事情要办,谁知等他到了万花宫,正好里面宗主要派人去找师映川过来,听见千醉雪在外头,便直接叫他来办此事,一时千醉雪依言而去,他脚程很快,而师映川他们两人却是到处欣赏风景,走得很慢,如此一来,倒是千醉雪赶在了前面,他在季玄婴的住处没有见到人,知道那二人还没有回来,便索性在回来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就是了。
  万花宫乃是万剑山历代宗主所居之处,师映川听了千醉雪的话,不免有些疑惑,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当下便道:“也好,既然是宗主吩咐,在下自然听从。”
  ☆、一百二、东华真君
  师映川没想到万剑山剑宗傅仙迹忽然要见自己,他这次是为了私事而来,并没有大张旗鼓,只让巡山的万剑山弟子私下带自己去见了季玄婴的师父沈太沧,于情来讲,对方是季玄婴恩师,自己来见情人,实在不应该不去拜见一下沈太沧,于理来讲,算是在沈太沧这里‘备案’,打个招呼,否则以师映川的身份,如果悄悄来了万剑山而没有知会这里身份足够的大人物,那么就是极为失礼的,甚至可以算作某种挑衅。
  当然,虽然是没有大张旗鼓,但傅仙迹作为剑宗,这件事情当然不可能没有人去通知他,因此师映川对于傅仙迹知道自己来了这里的消息并不奇怪,但对方为什么要见自己?按理说,这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自己既然表明了只是来看情人和儿子的,是私事,那么傅仙迹最正常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只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就罢了。不过疑惑归疑惑,师映川还是准备跟着千醉雪前往万花宫,毕竟现在是一派之主相邀,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这个必要。
  师映川便看了看身旁的季玄婴,道:“一起去罢。”季玄婴淡淡道:“……不了,平琰应该已经醒了,我回去看看他。”师映川听了,便点头道:“也罢。”当下便与千醉雪离开了。
  一路向万花宫方向走去,路上不时会看见往来的万剑山弟子,师映川与千醉雪脚程极快,普通人需要花费极长时间的路程放在他们两人眼中,也就是一阵工夫的事情,一时来到万花宫所在的山峰,师映川沿途算了算,这山上他看到的人里面,有不少都隐隐能够感觉出来是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强者,其余人等则至少放在江湖上也是二三流的水准,也就是说推及起来,只这座山上的这些武者,就已经可以轻松灭去一个中等门派,万剑山的实力可想而知,不愧是天下剑修圣地,而这些还只是师映川看到的而已,只是一部分罢了,万剑山其他地方他还不曾见到,如此一想,像这样绵延千年的大宗派,底蕴实力当真是可畏可怖的。
  离万花宫越近,看到的建筑就越多越宏丽,师映川一路走来,只怕是总共遇到了近乎以千计的剑修,像这样的剑道有成之辈,一旦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即便算不上是剑气冲霄,但也锋芒尽显,那一股子气魄就不是一般的武者所能具有的,甚至在此时前方的一片空场里,隔着一排树林不时还看到有剑光闪动,隐隐能够感觉到那种纵横的剑意,尽显锋芒,却并无冷冽杀气,想来应该是有人在那里进行同门之间的友好切磋,而千醉雪此人虽然看起来性情与季玄婴有些类似,显得冷漠不大搭理人,但师映川毕竟身份非同寻常,而现在又是客人,他身为万剑山的一员,总应该尽些地主之谊,因此一路走来,也不时会给师映川讲解一下两人经过之处的风景,比如待潮亭,落霞坡等等,师映川面带微笑地听着,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此时已是九月,秋意渐显,不过风中却还没有肃杀之意,更没有什么寒意,就连枫叶都还没有红,很快,凭借着二人出众的脚力,万花宫已经近在眼前,师映川抬头看了一眼这万花宫,只见宫殿飞檐琉瓦,在傍晚的余晖中显得更是气势恢弘,师映川看着这一幕,心想不知道那位万剑山第一人,这一代的剑宗,会是怎样的人物?
  带师映川来到这里的千醉雪显然是对此处很是熟悉,他带着师映川熟门熟路地穿廊过园,一路走来,并没有任何人拦着,而师映川沿路也见到了不少一看就知道不是下人的武者在这里来来往往,大多修为不弱,盖因这万花宫不但是宗主的寝宫,同时也是宗主办公处理事务的所在,所以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走了一时,千醉雪终于带着师映川来到了一处幽静的所在,这是一间看起来十分精致整洁的宫殿,虽然外观并非多么大气恢弘,但也颇为雅致不俗,殿外不远处是一池碧水,里面养着一些锦鲤,池畔是一棵不知道有了多少年头的参天古树,树上枝叶繁密,看不见有鸟雀栖息,但是却有唧唧喳喳的鸟鸣声叫得欢快,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倒也十分清净自在。
  这时两人来到了殿门外,师映川心中暗暗思量起来,自己虽然来到这里,却猜不到傅仙迹让自己过来的用意,致使他倒是没办法为接下来的见面提前想到应对之策……一时间师映川微皱了眉头,心思百转,面上却是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洒脱姿态,而那喜怒不露形的千醉雪这时却是止步不前,只略作停顿便躬身朝着殿门方向一礼,道:“……禀宗主,师剑子已至。”停了片刻,正当师映川心里思量着待会儿要如何应对之际,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罢。”
  那声音很是磁厚,是悦耳的男性嗓音,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格外特别的地方,千醉雪又施了一礼,正欲退下,然后却似乎有所察觉地斜了一下视线,正对上师映川的目光,师映川见状,坦然一笑,千醉雪看到这少年的笑容,心中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不过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只径自退下,留师映川独自一人在这里。
  师映川抬手整了整衣裳和头发,他本不须如此,但他身为断法宗这等名门大派的宗子,就算自己不看重仪容,但在某些场合也必须多多注意,因为这已经不是仅仅代表了他自己,更是代表了他身后的宗门,所以一直等到做好了这一切,让自己全身上下都显得整整齐齐,师映川这才翩然走上台阶,缓缓推开了足有一丈余高的殿门。
  当师映川跨进殿中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意外,这并不是说此处豪奢宏伟得出乎他的意料,相反的,这间大殿的布置恰恰是十分简单,甚至连地面都并非什么大理石或者更高级的石料所铺,而是用了木制的地板,除了看起来坚固耐用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而且除了一些必要的摆设之外再无别物,整间大殿显得非常空洞素净,师映川一迈入这片天地,就听见风铃偶尔的轻响,他稍微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大殿内没有像正常那样垂着或纱或绫的帷幕,取而代之的是浅碧色的青竹细篾帘子,窗下放着几盆观赏用的翠竹,为殿中添了几分春意盎然的感觉,纵然眼下已是初秋时节,但此刻进到这里,却只让人觉得全身上下都清凉了几分,有点像是一脚踏入了三月的春天一般,虽然布置简单得近乎简陋,沉寂如同静潭之水,却又叫人觉得这有些空洞的大殿倒是隐约有几分世外仙境的味道。
  师映川穿过竹帘,却见又有一大片的水晶帘垂下,却是绿色的水晶帘栊,碧色晃漾,散发着清亮的绿芒,这帘子织得较密,甚至没法从那小小的缝隙间看清楚里面的事物,只依稀窥见有两个人似乎正在下棋,师映川想了想,便在水晶帘栊外面拱手道:“师映川见过真君。”
  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剑子进来罢。”随着语声,面前那水晶帘栊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拿住,缓缓撩了开来,师映川心中一动,便越过帘栊走了进去,岂料他刚刚迈入,目光在里面下意识地一扫,顿时心中先是一颤一惊,继而就是狂喜,却见远处一张阔大的云榻上正坐着两个人,如此看去,一人头戴黑色通天冠,披一件浅灰色直领对襟大袖衣,式样颜色都很简单,唯有前襟袖口与衣摆上的纹饰刺绣处缀了无数细碎珍珠,映映生辉,另一人则是穿着比较少见的左衽交领式大袖长袍,黑色束腰,青碧衣服上有金色的宽边刺绣和大朵白色云纹,此人微偏着头,一头黑发披落双肩,从师映川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小半张脸,但是只看那如同山川起伏一般的轮廓,那奇迹一样的容颜,除了连江楼以外,还能有谁?
  师映川万万想不到自家师父会在这里,他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并没有发花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人仿佛盛开白莲般的与众不同之气,却决非其他人能有的,必是连江楼无疑了!其实从这里也能侧面看出真正的武道强者的可怕,师映川从断法宗来到万剑山,这一路都是乘坐白雕而行,这飞行与陆地上赶路可是完全不同,千山万水都视若等闲,根本不需要绕弯路,更没有阻碍,哪里是骑马坐船能相比的,然而连江楼此时却身在万剑山,这种速度说是缩地成寸也差不多了,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
  一时间师映川又是疑惑又是惊喜,刚想开口,却忽然只觉得耳边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还不见过真君。”
  这声音正是连江楼所发,师映川闻言,连忙收拾心情,只是匆匆又望了连江楼一眼,便不敢多言,向着另一人施礼道:“映川见过东华真君。”这万剑山历代剑宗无论在成为宗主之前有什么名号,只要一旦接任了宗主之位,就立刻自动被称为‘东华真君’,就好象断法宗的大宗正被称为‘莲座’一样,都是一个象征性意义的符号。
  此时连江楼与此间主人面对面坐着下棋,两人看起来都是举止颇为自然,并没有什么前辈与后辈之间应有的分别,只因按照自古以来武者当中的规矩,像连江楼这样身份地位的大人物到访,自动就与当地的最高执掌者同属平级,因此傅仙迹虽然是连江楼的师父藏无真那一辈的人物,算是连江楼的前辈,但此刻两人却是一样的,不存在什么前辈后辈之分。
  那人见师映川施礼,便笑道:“不必多礼了,过来坐。”说着,便侧了脸看过来,师映川听了这话,便抬起头望去,他方才一进来没有细看,而且心神也都被连江楼吸引过去了,况且傅仙迹也只是低头看着棋盘,被头发挡了脸,根本没有瞧见对方是什么模样,而现在这一看不要紧,立刻就让师映川微滞当场。
  只见这位东华真君傅仙迹盘膝坐在云榻上,一只手正捻动着手里的一串碧绿数珠,神情温和,此人是藏无真那一辈的人,年纪自然比连江楼要大很多,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此时早应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了,但傅仙迹看起来却是风采卓绝,长发乌黑,脸上不见半丝皱纹,当真是个面如冠玉的男子,容仪极美,但这些并不是令师映川呆滞的原因,而是这傅仙迹的容貌,实在是与一个人很像!
  这位万剑山的宗主白皙的面庞上镶嵌着两只狭长的眼睛,双眉直薄,嘴唇红得有若涂上了浓浓的血浆,这样的一副面容,与当年澹台道齐足有六七分相似!
  一时间师映川收敛心神,将震惊之意压下,转眼就恢复了正常,不过他心中也已经猜到了,看来这傅仙迹与澹台道齐不但是师兄弟,而且肯定还有血缘关系!这时却见傅仙迹微笑着示意他过去,面目神色之间颇为和蔼,与澹台道齐倒是大不相同,于是师映川就带着这样有点复杂的心思缓缓走了过去,来到了近前。
  连江楼也不言语,只是继续拈着指间的棋子,似乎在考虑应该落在哪里,傅仙迹却是端详着面前的师映川,也不觉心中有些怅然,只是却是不肯流露出来,然后点头道:“确实很像……”师映川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正生出疑惑,傅仙迹却已将碧绿的数珠挂好,栓在自己的左手上,语气和煦地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太拘束。”师映川听对方如此和气,更是觉得奇怪,不过他立刻便笑了笑,作出放松的样子,道:“是。”傅仙迹大概是没想到师映川如此从善如流,眼中不知道为什么,就掠过了一丝难以摸清的神色,淡笑着看向连江楼,道:“这性子倒不像莲座,也不像他母亲。”
  连江楼听了,便看了师映川一眼,没有说什么,师映川这家伙在人前人后能戴着一张从容的面具,往往面不改色,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但现在只是被连江楼这么轻轻一眼扫来,立刻就仿佛被针扎了也似,马上垂手肃容而立,不过他也有些好奇,于是在偷眼窥了连江楼一下,发现男子并没有什么表示之后,便好奇地道:“真君见过我母亲?”
  傅仙迹淡淡一笑,眼中掠过一缕惆怅,却好象并不是针对燕乱云的,只道:“见过一次……”说罢,却抬手一指远处墙角的一扇多宝格架子,道:“第二层的那只盒子,你且拿过来。”
  师映川依言走了过去,那多宝格上放着些玉器之类的物品,第二层的地方靠右位置确实有一只黑色的木盒,师映川拿起盒子,发现并不沉重,想来里面放的应该不是什么珠玉之流,一时他带了盒子回到原处,呈于傅仙迹面前,就见傅仙迹微微一笑,道:“你心中想来也有些疑惑,不过你倒不必觉得奇怪,说起来,我与你还有些渊源。”一面说着,一面打开盒子,原来里面是一个画轴,傅仙迹将其缓缓展开,只见那画上却是一幅人物图。
  师映川见状,就将目光移到了画卷之上,那是一个临水梳妆的绝美女子,身边放着一把长剑,女子坐在水边,神色淡漠,正用一只纤纤素手充作梳子,以五指梳理着长发,她容貌也不好形容究竟是怎样的美法,只觉风姿孤傲,有若姑射仙子一般,师映川看了这画上的美人,眼中顿时光芒变幻,心中惊诧之余不禁瞠目细细而观,只因这女子与燕乱云十分相象,便是与自己现在的模样也有几分相似,正沉思这女子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之际,却见傅仙迹以手轻抚着画卷,说道:“想来你也不会知道,此人便是你外祖母的嫡亲姐妹,名唤师赤星,当年曾是我的未婚妻。”这样说着,纵然是早有准备,此刻也仍然觉得心中微微刺痛。
  原来如此!师映川听到这句话,顿时心中一震,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虽然他对自己的亲戚们并没有多少感情,但此时心中却依旧有点百味杂陈,当下便用心细看那画上的女子,果然眉目之间与自己很是相像,想必这就是血缘的奇妙,但是不知道怎么,他越看此女就越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熟悉,再认真思考一番之后,突然间脑海当中灵光一闪:是了,这女子通身的气质,倒是与曾经见过的阴怒莲如出一辙!想到这里,师映川不觉便脱口而出:“……我这位长辈,是瑶池仙地之人?”
  “不错,她的确是瑶池仙地的弟子。”傅仙迹看了师映川一眼,似乎是诧异于师映川怎么会知道此事,师映川知道对方所想,便道:“曾经与瑶池仙地的一位前辈见过面,觉得她们两位给人的感觉很像,因此才有这种猜测……”傅仙迹略略一想,了然道:“你说的应该是阴怒莲罢,当年她们两人出自同一个师父门下,确实有些相象。”
  师映川恍然点头,同时眉心不由得轻轻一挑,脱口问道:“原来我这位姨姥姥竟是真君的未婚妻……却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这句话刚一出口,师映川就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傅仙迹说此女‘当年曾是我的未婚妻’,而他又从未成过亲,这两人之间自然就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要么是这一对情人反目分手,要么是这师赤星红颜薄命,已经不在人世,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自己这么一问,岂不是戳到别人的痛处?果然,傅仙迹闻听此言,不禁心中一痛,面上那种淡然微笑的神色已是微变--即使时光匆匆,即使他如今道心澄澈稳固,即使历经沧桑,见多了世间百态,可是如此被别人提起那个女子,一颗心却仍是轻颤了一下,一时间想起往昔之事,以他现在的心境,竟是有些胸口发闷。
  师映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闭口不言,傅仙迹神情变幻了片刻,这才恢复了正常,终于又平静下来,他看到师映川面上那种略带歉疚的表情,便宽和地笑了笑,道:“无妨,只是想到一些陈年往事罢了。”口中虽这样说,终究心头有些淡淡的苦涩,不过一直都没有加入进来的连江楼却在这时淡淡开口道:“……真君,往事不可追,以真君今时今日的境界,莫非还看不透么。”
  连江楼说着,伸出手去,拿起了桌角上的素色茶杯,放在唇前轻轻啜了一口,此时师映川就在旁边看着,他发誓连江楼的手是他所见过的无论男女之中的最好看的手,此时握着茶杯之际,虽然是六根手指,但每一根指头的屈伸姿势都是妙不可言的,这样的一只多了一根手指的手掌不但不显得畸形,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美感,师映川看着那根戴着墨玉指环的小指,不由得想到了曾经自己一时淘气抓住这指头时,连江楼那令人措手不及的巨大吓人反应,但是很奇怪,越这么回忆,师映川就偏偏更想再抓一下自家师父的这根小指。
  师映川这边胡思乱想之际,傅仙迹却是淡淡一笑,他一捻自己腕上的那串玉数珠,摇头笑叹道:“往事不可追……莲座此话说得自然不错,不过就好比当年上一代莲座所修的太上忘情之道,太上纵然忘情,但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太上。”
  ☆、一百二十一、当年事
  傅仙迹说罢,笑着摇了摇头,他将画仔细收了起来,重新放回盒子里,让师映川放到原处,然后随意从身旁的棋盒里取了一枚棋子夹在指间,这时连江楼手中先前的那颗棋子早已经落下,傅仙迹看了看棋局,面上便多了几分思索之色,良久,傅仙迹忽然笑了起来,一手拂乱了棋盘上的局势,道:“罢了,这一局是莲座胜了。”
  连江楼见状,面上波澜不动,只道:“……承让。”一旁的师映川却是见自己师父赢了,不免欢喜,脸上露出了笑容,傅仙迹无意间抬头,正望见师映川的微笑,那一双秋水般的明眸之中满是欣喜之意,与当年的师赤星何其相似?傅仙迹眼见此情此景,不由得心中一震,竟是几乎忘了身在何地,今夕何年,心中只呼啸着闪过当年自己与师赤星之间的欢乐时光,不过他乃是一派宗主,怎会将自己真正的心态流于表面,因此电光火石间就已经定下神来,恢复了正常,这一番速度之快,甚至根本没有让连江楼与师映川察觉到什么异样。
  不过傅仙迹自己却是不禁对师映川更多了一分和蔼,也许这就是爱屋及乌的缘故罢,他看向少年的目光当中也温软了些许,此时傅仙迹面前桌上的另一角正放着一盘新鲜的果子,果子表面还残余着点点水珠,虽然这些果子卖相各异,不像普通的水果,但无论气味还是颜色都很能引人食欲,傅仙迹便伸手托起了果盘,转向师映川面前:“尝尝罢,味道不错。”
  虽然说‘长者赐,不可辞’,不过这东西可不是一般的水果,一看就知道是珍品,所以师映川还是先看了连江楼一眼,见男子没有什么表示,这才伸手从果盘里取了一个红彤彤的果子,一面谢道:“多谢真君。”顺手就拿到嘴边咬了一口,不过师映川虽然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水果,却也没有想到刚一咬下,就觉得果肉绵软,极是香甜,这也还罢了,真正令人惊讶的是,这果肉一进肚,师映川立刻就觉得有一丝淡淡的热气从小腹位置生出,舒服极了,甚至精神也为之一振,整个人神清气爽,到了这时师映川哪里还能不知道这应该是珍异之物,只怕在万剑山之中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吃,如今却拿来做了待客之物,倒也符合连江楼这位客人的尊崇身份,当下师映川也不矫情,把果子吃完,谁知这时傅仙迹却干脆把果盘也整个递给了他,微笑着说道:“都拿去吃了罢,我与你师父倒不怎么爱吃这些东西。”
  师映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却能隐隐感觉到傅仙迹的善意,这时连江楼已经拣完了棋子,重新摆开棋局,道:“既然真君吩咐,你便拿着就是。”师映川听了,便不再矫情,先谢过了傅仙迹,这才接了果盘,站到连江楼身旁,他觉得这傅仙迹倒是没有什么前辈高人的架势,也不见多少一派宗主的威严,虽然与澹台道齐外表颇为相似,但这两个人给别人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的,这时傅仙迹拈过一枚棋子,对连江楼笑道:“方才是莲座胜了,如此,这一局便由我执先手罢。”连江楼听了,微一颔首,算是默认,傅仙迹视线稍移,看向男子身旁端着果盘的师映川,微笑道:“你师父的棋力可是不一般,你学学倒没坏处。”说着,率先落子,师映川闻言,便仔细去看棋盘,他下棋的本事虽然不算多么高,但也有一定的水平,一时间只见傅仙迹与连江楼安静对弈,你来我往地杀了个难分难解。
  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女进来掌了灯,大殿中顿时一片明亮,师映川正看棋盘上的局势看得专注,一面拿果子吃着,这时傅仙迹忽然轻叹一声,道:“来,你且顶替我走几步,我去去就来。”师映川正研究着两人的走势,很是凝神,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才抬头看向傅仙迹,下意识地指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傅仙迹有些失笑,道:“不是你又是谁,莫非这里还有旁人?”一语方起,师映川便将脑袋赶紧摇了一摇:“我哪行啊,我……”话音未落,傅仙迹已起身下了云榻:“过来坐。”师映川无奈,只得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连江楼,见男子毫无动静的样子,便只得过去坐在傅仙迹的位置上,又把手里的果盘放到一边,傅仙迹笑了笑,道:“好好下,莫要轻易让我输给你师父。”说着,便离开了。
  师映川被人赶鸭子上架,坐在棋桌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要是换在平日,说实话他其实连和师父连江楼对弈的资格也未必有,根本不算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接替了傅仙迹的位置,那也没办法,因此师映川搓了搓手,很快就调整了心情坐稳了,目光在连江楼面上一转,笑嘻嘻地道:“师尊,手下留情啊。”一直不曾说话的连江楼直接无视了自己的这个徒弟,将手中的棋子落下:“……聒噪。”师映川也不在乎,索性又取了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压低了声音道:“师尊,你怎么也来万剑山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连江楼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师映川很了解自己这个师父的脾气,原本就没指望对方会说点什么,因此自然也就无所谓失望,只耸了耸肩,三口两口地吞了果子,便取了一枚棋子拈在手里,然后这才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棋盘。
  哪知这一看不要紧,师映川忽然间身体就僵硬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棋盘,拈着棋子的两根手指不可控制地微微轻颤,此时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再知道了,因为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已经全部被这盘棋占据了,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棋局?分明就是……分明……
  师映川就那么僵硬地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棋盘,方才他站在一旁观看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异之处,但现在坐在傅仙迹的位置上,却一下就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此时他体内的真气不由自主地运作了起来,不多时,丹田处已经是滚烫一片,真气在经脉之中穿行不休,到后来如此反复,或是平缓,或是左冲右突,师映川此时脸色已经是一片通红,额间已隐隐沁出薄汗,再继续下去,师映川的脸上越发赤红,看样子就好象是耗尽了心神一般,在灯光的映衬下,他的眼睛里已经爬出了血丝,但即便如此,师映川眼中却好象更是闪过亢奋之色,转眼间他的呼吸也粗重起来,只觉得自己的气息渐渐地绵连成一片,体内真气满溢。
  不过就在师映川似乎已经完全沉浸进去,仿佛如痴如狂之际,一只手却突然间伸了出来,在棋盘上毫不犹豫地一拂,宽大的衣袖立刻就将上面的棋子拂得七零八落,师映川乍逢此变,脑海当中登时一震,某种感悟立刻就随着棋局的散落而被打断,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那种感觉实在太过刺激人,就好象一个饥饿之极的人正拼命吃着美食,却突然间被人夺去了食物,那感觉根本无法形容,师映川顿时一呆,脸上露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紧接着就怒气如火山爆发,与被人骤然夺走口中食的狼一样,猛地抬起头来就想要将破坏者撕个粉碎,但他一抬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漆黑清冷如寒夜一般的眼睛,连江楼神情平静,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但那双眼睛却静静地看着师映川,里面隐隐流露出微谑的色泽,然后就在这同一时刻,师映川耳边突然就响起了一声冰冷至极的轻哼。
  与此同时,师映川只觉得瞬间就仿佛有千百根钢针从耳朵一直刺进了自己的脑子里,没有感到太剧烈的疼痛,但是却有刹那的头晕目眩,令他不由得闷哼一声,先前额上冒出来的冷汗一下子蒸发殆尽,一张漂亮的面庞青白交替,一时间就仿佛一大盆冰水倒灌入顶门,师映川浑身一个激灵,当即神智清醒过来,眼中那如痴如狂的颜色悄然褪去,顿时先前还满满待发的滔天怒火一下子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眼神有点怔怔地望着一片凌乱的棋盘,神情有些古怪,不知在想什么,这时连江楼才伸手一个一个地去拣起棋子,分别放进棋盒里,他在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说话,直到黑白两色棋子都装好,这才开口道:“过犹不及,以你现在的修为已经可以到此为止,不可再看下去了,否则于你而言,有害无益。”
  师映川深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彻底平静下来,他感觉到自己从方才的那段时间中获益良多,那是一种体悟,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师映川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心有余悸地咧嘴苦笑道:“师尊,你们这一盘棋,还真的不是我现在能下的……”
  连江楼缓缓一拢袖口,目光看着脸色还带着点苍白的师映川,道:“当年你曾说过日后会助我一同修行,你如今的修为已经很不错,加以时日,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师映川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自嘲地叹道:“现在再看当时说那番话的我,才发现有多么大言不惭,我那是无知者无畏,以前觉得自信满满,却不知道修为越深,就越发现自己有太多的不足之处。”连江楼淡然道:“你能有这种想法就很好,说明你已经走在那条路上了。”
  一时间殿中只有师徒二人,师映川把最后一颗果子也吃进肚里,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大大咧咧地道:“师尊,你这次来应该是私事罢?晋陵神殿、瑶池仙地和武帝城的人都来了万剑山,这也未免有些太巧了……不过,我掂量着师尊你一定不只是有一件事要办,不然哪里需要你亲自来?他们几家来的都是弟子,没道理我断法宗倒要大宗正亲自过来。”
  毫不意外的,连江楼对此完全没有反应,这倒不是他有意冷淡或者不喜欢师映川,只不过连江楼素来就是这种性情,在师徒二人相处之时往往也是严肃多过亲切慈和,极少有真情外露的时候,所以师映川也习惯了,并不在意,笑嘻嘻地从云榻上下来,走到连江楼身旁拽了拽男子的衣袖:“师尊,我见到堂兄了,还见到了我儿子平琰……平琰很像我,他是特别可爱的一个孩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可爱的小孩……”
  师映川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心里很高兴,需要向亲近的人倾诉一下才好,他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与季玄婴是堂兄弟,近亲生子,说不定生下来的孩子会有什么残障不足的地方,可能性不小,但如今亲眼见到了儿子,发现季平琰不但没有什么残疾或者智力上的缺陷,反而十分聪明伶俐,放心之余不免极为欣喜,一时对连江楼罗嗦了一大通废话之后,这才住了嘴,明眸顾盼之间献宝一般地道:“师尊,既然来了,不如我把平琰带来给你看,好不好?”连江楼拿起桌角上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喝了一口:“……玄婴曾经带他去过断法宗,我已见过了。”
  师映川挠了挠头:“原来师尊你已经看过了啊……”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刚才过来之前喝了酒?”师映川面孔微红,是饮酒才会有的红晕,本就顾盼生姿的眼睛更因此多了一层微微的水色,闻言就笑道:“是,喝了一点,先前和几个人在吟雪小筑。”由此就把之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他刚说完,那碧色的水晶帘子便发出了响声,傅仙迹掀帘而入,道:“时候不早,还是先用膳罢。”说着,目光向师映川一扫,看少年的样子就已经是心中了然,便微笑道:“看来收获不小?”师映川是个知情识趣的,当下就行礼道:“谢真君提携。”傅仙迹淡淡笑着,也不以为意:“……不必谢我什么,能从中获益多少,都只看你自己罢了。”
  此时酒菜已经备好,三人便前去用膳,傅仙迹身为万剑山宗主,却并不见如何奢侈,虽然有连江楼这个客人到访,却也只是七菜一汤,再加上几样点心,一坛师映川叫不出名字的酒而已,不过师映川举筷一尝之后,就发现这些菜肴颇不寻常,他认真辨认了一下,看出了其中的几样菜是用什么材料所烹制,但另外几样就不认识了,想来应该是万剑山的特产,但不管怎样,这些东西个个都是珍贵之物无疑,有银子也吃不到的。
  饭毕,三人洗过手,侍女送上香茶,师映川问连江楼道:“师尊是要在这里停留几日么?”连江楼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道:“你若是想与玄婴他父子二人多相处,那么可以在此处逗留一段时间。”正说着,傅仙迹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却道:“说来我也算是你长辈,便直呼你姓名罢了……映川,当年之事我已从玄婴那里得知,不过他半路才寻到你们,有些事情却是他所不知道的,你与我那师弟从始至终都在一起,想必诸事都十分清楚,既然如此,便说给我听听罢,从他闯进大周皇宫开始……”傅仙迹说着,语气之中已多了一丝淡淡的怅惘:“想来我与道齐,也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面了。”
  师映川心有所感,下意识地看了看傅仙迹,这位一直给他一种和蔼可亲印象的东华真君在此刻显得有些落寞,但神情却不像之前那样温和从容,而是给人一种威严之感,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内容非常平静,却又非常复杂,满是沧桑,不知究竟蕴藏着多少东西,师映川心中微微一肃:果然,这才是万剑山之主,执掌天下剑修圣地的东华真君!
  一时师映川收敛心神,将自己遇到澹台道齐之后的事情一一说了,最后当听到澹台道齐与藏无真双双失踪于崩塌的山峰中时,傅仙迹缓缓捻着腕上数珠的手便停了下来,周围一片沉默,半晌,傅仙迹摇了摇头,却没有出声,这时师映川目光微动,迟疑了一下才道:“我见真君与澹台前辈容貌颇为相似,莫非是有什么亲缘关系么?映川只是觉得有些疑惑,因此冒昧问上一句,还望真君不要见怪。”傅仙迹并不在意,道:“不过是小事罢了,又有什么可见怪的,我与道齐乃是亲兄弟,相貌自然有些相似。”这个答案也算是意料之中,师映川点头道:“原来如此。”
  就在师映川身处万花宫的时候,季玄婴的住处却来了客人,彼时季玄婴刚与季平琰吃过饭,父子两人正在外面散步,时至初秋,鸟虫稀少,夜间也就显得寂静了一些,如此一来,嗅觉倒好象是更敏锐了,能够更加清楚地体会到空气中的草木花香之气,一大一小两个人正悠闲地散着步,不防却看见远处有人走来,长裙摇曳,青丝如云,正是温渌婵。
  季玄婴双眉微动,这时温渌婵已经走近,季平琰从来没有见过她,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小手轻轻一拽季玄婴的袍角,问道:“……父亲,这是谁?”
  未等季玄婴回答,温渌婵已伴随着一缕沁人肺腑的芳香之气来到了父子二人的面前,她美眸盈盈地望着季玄婴如同雨后新瓷一般的面庞,微笑道:“……季哥哥住在这里,我难得能见一面呢。”说着,却笑着看向正抓着季玄婴袍角的季平琰,目光落到男孩身上,一时间眼中闪过浓浓的笑意,然后微微弯下腰去,看着季平琰,含笑柔和道:“这就是琰儿么?”
  其实温渌婵在第一眼看见季平琰的模样时,心中就顿时重重一震:那眉眼轮廓,实在是太像师映川!一时间温渌婵心下五味杂陈,怎一个复杂了得?然而即使如此,她站在这父子面前的时候,依然微笑得宜,态度合适,不见半分其他颜色,足以显出她养气功夫之深。
  “很可爱的孩子,季哥哥,他比你小时候还生得俊呢。”温渌婵笑看着长得好象玉娃娃似的季平琰,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盒,打开来取出里面的一枚晶莹剔透的玉蝉,递给季平琰,一面口中说道:“一直没有见过琰儿,这次既然来了万剑山,总应该看看才是……初次见面,总要给孩子见面礼的,刚才想到我这次来的时候随身带了这个小物件,便给琰儿玩罢,不要嫌弃。”
  这所谓的‘想看看孩子’自然只不过就是个托辞而已,温渌婵真正的用意只是想与季玄婴多接触罢了,她叔父乃是万剑山之人,也因此她自幼就认识了季玄婴,并且早早就对季玄婴有了爱慕之心,芳心暗许,不过虽然落花有意,但奈何流水无情,季玄婴一向性情淡漠,对男女情爱之事并不热心,先前温渌婵还自信满满,即使暂时没有看到季玄婴对自己有什么情意,但她自信以自己的品貌,总有一天能捂热了这块石头,不信有别的女子可以撼动自己的地位,哪曾想后来天降霹雳,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季玄婴竟然与师映川相好,并且还为对方生下了一个儿子,当真令她失魂落魄,不过师映川却是一连两年在外面杳无音信,这令温渌婵心中又起波澜,觉得以季玄婴的性子,或许会因此怨恨师映川,但今日一见,两人之间却显然关系很好,并没有什么嫌隙的样子,但温渌婵此女又岂是轻易放弃之人,她对季玄婴爱慕之深,不是能够轻易舍弃的,即使对方已经有了情人和孩子,她也仍然要争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