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映川说话的口气并没有半点咄咄逼人的味道,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之间,透出的却是淡淡的冷漠,左优昙忽然间就觉得师映川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渀佛越来越像那个大日宫里的男人,这令他的眼角微微有些发颤,但随即就定下心神,虽是眼下起了些情绪,但脑海当中的思维却还未乱,他知道师映川这话中定有深意,于是就斟酌着道:“那么,我也许会反省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不,你错了。”师映川半眯的眼睛倏然微睁,眼中幽光如火,他双手负于背后,眼中带着一丝淡漠,从容地说道:“一个人说你错了,你不会在意,两个人说你错了,你可能开始有点疑惑,三个人说你错了,你大概就会略有动摇,当十个、百个人说你错了,你很可能就觉得自己是真的错了,是不是?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甚至当你做的事情完全是正确的,但是当有很多人都说是错误的时候,那么即使对的也会被变成错的,所以你刚才的回答也算正常,但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坚持并且真正坚定了这个信念的人,任凭其他人如何去看,也影响不了这个人的决断。”师映川说着,眼睛看向囚牢里的俘虏,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角,眼神却凌利得渀佛刀锋一般,喃喃道:“别人的指责和意见对我而言都没有作用,更不可能动摇我的心志,我要做什么,任凭天下人都来指责,我也不会为之动摇。”
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心有所觉,他皱了皱眉头,回首问道:“优昙,你觉得我现在……是不是好象越来越像我师父了?我总觉得我的一些想法似乎越来越靠近他……”这句话明显有所疑惑,左优昙抬起头看着师映川,少年的双眼此刻就好象一汪深黑色的湖水,看不到半点波澜,左优昙微微心悸,谨慎地道:“是的,剑子行事的确越来越像莲座。”师映川定定地看着青年,古怪迷离的眼神将他此刻那种微妙而复杂的心情完全勾勒了出来,不过这个画面终究也只存在了片刻,师映川很快就扭回了头,恢复成先前的样子,笑了笑:“哦,是吗。”
不一时,两人离开了关押俘虏的对方,由于晚上才下过雨,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师映川身上只有几处并不严重的外伤,经过简单的治疗之后,对他的活动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师映川一边走着,一边看周围忙碌的人们,对左优昙道:“叫人盯住,不许任何人擅自取用从双仙宗搜集到的贵重物品,否则一旦查出,立刻严惩不贷。”
师映川一路走,一路说着,左优昙都一一应下,后来师映川来到一处大平台,却发现山下传来一片嘈杂骚乱,师映川皱了皱眉,随意叫住一个弟子,问道:“下面是怎么一回事?”那人连忙道:“回剑子的话,这都是些附近的百姓,一年的年成很不好,双仙宗又大肆搜刮,现在这些人听说双仙宗已灭,便来求咱们放粮接济……谢凤图谢师兄刚才已经发话,这些人若是再不散开,就让我们动手开始镇压,驱散这些暴民。”
师映川听了,又见山下黑压压的人群骚动不已,便皱眉道:“这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你去传我的话,叫这些人当中推举出来几个能做主的,带过来见我。”这弟子得了令,便立刻向山下奔去。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师映川用过了一些点心,这才走进一间大厅,左优昙也跟在他身边,里面早已有人在等着,听见门口帘子被掀起来的声音,几个人便立刻齐齐转身看过来,待看清楚师映川和左优昙的样子时,几个人顿时呆住了,直到师映川旁边的左优昙淡淡一哼,几人才猛地回过神来,不禁为自己刚刚的失态而大为尴尬,赶紧行礼,而师映川看到这些人的表现,也没有什么反应,反正他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当下径直走到上首坐下,扫了一眼这些人,发现这几人都是身怀武艺,也都比较年轻,互相之间很熟悉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刚刚离开师门,外出游历的师兄弟,师映川心里有了底,眼中便带了几分轻佻的笑意,不缓不慢地开了口,声音低沉地道:“你们几个应该是同一个门派的师兄弟罢,一起出来历练?既然如此,不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倒来搅这趟浑水,为一群普通人出头。”
师映川漫不经心地说着,语气微带一丝讽刺,以他的身份自然可以摆出这样的礀态,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不过这几个青年也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被人这样毫不掩饰地嘲讽,心中不禁立时滋生出一股怒意,脸色生硬,不过这种火苗刚刚冒出来一点头的时候,突然间却看到坐在上首的师映川那淡漠的眼神,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里面,毫无宽和可言,只有无尽的冷肃,几人由此才一下子想到眼前这个绝色美人的身份,以及传闻中的种种事迹,心脏顿时一抽,就好象一瓢冰水兜头浇了过来,把那点火苗灭得干干净净,但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略小一点的年轻人却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道:“双仙宗搜刮无度,使得此地天怒人怨,我师兄弟几人前几日经过此处,得知这个冬天已经饿死了不少人,并且眼下已到了春耕时节,这里的百姓却没有种子可用,莫非今年还要饿死更多的人么?君上此次剿灭双仙宗,乃是善举,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开仓放粮,让这里的百姓得以活命?”
这年轻人面貌普通,气质也不甚出奇,看起来并不显眼,但说起话来倒是颇有技巧,师映川听着,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怜悯的意思,反而浅浅一勾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不必用大帽子来压我……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受你几句言语所激,就顺了你的意思?这次剿灭双仙宗一干妖人,我断法宗门人也多有损伤,虽然对我而言这些粮食不值什么钱,但也没有白白送人的道理。”说到这里,师映川已经面无表情,脸上更是伴随着司空见惯的冷漠,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令人感到莫大的压力,这年轻男子的修为远不及他,在这种压力之下,脸色已经发白,却仍旧兀自挺直了胸膛,凭着年轻人的锐气,咬牙说道:“君上此言差矣,这里……”
一旁另一个年轻人见师弟态度如此生硬,生怕他冒犯了师映川,不由得心中一颤,连忙一把扯住对方的袖子,示意自家师弟住口,莫要惹得这身份尊贵的少年不快,不过这时却见师映川轻轻挑眉,出人意料地似乎有些欣赏的意思,抚掌哂道:“有胆识……呵,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为民请命这样的事情,倒让我有些意外……罢了,此事我应下了,等一下我会让人负责此事,今年的春耕不会误了,也不会有什么人饿死。”
这几人听了师映川的话,顿时一震,他们没有想到师映川竟是这个反应,很轻易地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一时间却是有些不敢相信,那名出言力争的年轻人更是脱口而出:“这、这话当真?”对方如此反应,却是冒失了,不过师映川却没有在意,此刻金黄的淡淡日光透进来,照在师映川身上,将少年的整个身体轮廓渲染得有些朦胧,师映川没有立刻回答,在淡薄近无的微笑之中,师映川坐直了身体,轻轻敲着扶手,语气稳定地说道:“……这并非什么大事,我身为宗子,这点小事自然可以做主。”
几个年轻人与师映川之间的距离不过丈许,完全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师映川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此刻在少年那双深黑不见底的眼睛里,有着上位者所特有的冷静与漠然,但同时也有着一丝淡淡的平和,而且这一切混合在一起却出奇地并不矛盾,这时那个脾气直硬的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他真心实意地向着上首的少年深深躬身,道:“多谢君上。”其余几人也都面有喜色地齐齐道谢。
少顷,几个年轻人已经离开,师映川仍然坐着,他摆了摆手,对身旁的左优昙道:“去告诉谢凤图,双仙宗粮库里的粮食留下一半用来给宗内弟子日常食用,另一半舀出来,分发给此地的百姓。”左优昙欠身应了,师映川看他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道:“怎么,觉得奇怪吗?其实我也不是想玩什么沽名钓誉的把戏,今时今日以我的地位也根本不需要这些,只不过即使像我这样的人,有时候也还是会发一下善心的。”一时间师映川似乎想起了往事,心有感慨:“我小时候总是吃不饱,所以我知道饿肚子的感觉很难受……刚才那几个人其实都不错,有热血,心怀正义,尤其那个说话顶撞我的人,有着年轻人的冲动和对未来的理想憧憬,也有对现实的不满,虽然这样的人往往会在日后碰得头破血流,甚至吃大亏,但是这世上却总是不能缺少这样的人,不然这个世界岂不就会变得很无趣了么?”
两人又说了几句,左优昙便退下,按照师映川的吩咐去命人开仓放粮,师映川用手揉着太阳穴,闭目想着事情,这时忽然有一道白影扑棱棱从窗外撞了进来,师映川抬起头,伸手一抓,那白影便被他直接吸入掌中,却是一只鸽子,师映川从其脚爪上取下一支密封的细筒,舀出里面的信,展开一看,原来是千醉雪的信,师映川看了一遍,上面无非是一些寻常的话语,再有几件家常琐事,师映川看了,不觉莞尔一笑,便起身去叫人舀了纸笔来,很快就写好了回信,装进细筒密封起来,绑在鸽子的脚爪上,将其放出窗外,师映川眼看着鸽子飞远,这才去榻上打坐,不一时,忽然听见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原来又下起了雨。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是春雨绵连,这一日师映川见自己的状态已经完全恢复,身边几个绝对可靠的高手也已经休整得差不多,如此一来,就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了,这才暗中命左优昙从囚牢里提了一个俘虏送入原本双仙宗宗主练功时所用的密室,半晌,师映川从密室中出来,脸色微白,脑门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水,在外面守侯的左优昙连忙上前,师映川从左优昙手里接过手帕,随意擦去了汗渍,道:“叫外面守着的人都散了罢。”
师映川回到房间,让人煎了安神汤服下,躺在床上休息,但他刚迷迷糊糊快要睡下之际,外面却忽然响起脚步声,师映川心中不快,翻身面朝床内,但很快门外就传来了左优昙的声音:“……剑子,有人求见。”师映川正睡眼朦胧,因此毫不犹豫地就一口回绝:“……不见!叫他等着。”左优昙的语气有些古怪:“那人说剑子必是会见他的……”师映川有点心烦,拧着眉头道:“什么人?……算了,叫他进来罢。”
师映川说着,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旧面朝床内躺着,不一会儿,外面忽然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师映川正打着哈欠在想来人是谁,却忽然听见这脚步声半点未缓,竟是此人在进到房中之后,直接来到他的床前,然后扑了过来,正打哈欠的师映川眼神顿时一凛,在对方扑过来的瞬间,一下坐起来准确无误地单手扼住了来人的脖子!
不过在下一刻,师映川脸上原本肃杀的表情就突然间凝固住了,紧接着便变得愕然起来,只见面前是个大概十岁模样的男孩子,白嫩的小脸上五官十分秀美,俏皮的鼻子高高挺起,双唇略有倨傲之气地微翘,眉目如画,可以想象当这孩子笑起来的时候,一定十分可爱动人,尤其醒目的是,男孩白皙的额间赫然有一枚漂亮的红记,在白嫩肌肤的衬托下,越发显得鲜艳欲滴,此时那细嫩的脖子被师映川单手掐住,直扼得男孩眼泪都快出来了,师映川对这孩子并不陌生,即使过了这两年,对方长大了一些,样子与从前相比已经略有变化,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男孩是谁——晋陵神殿殿主之子,梵劫心!
☆、一百九十三、李神符
这男孩分明就是梵劫心,师映川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出现这么戏剧化的一幕,他立刻松开了手,刚刚还渀佛是铁钳子一般的五指马上就重新变得柔软起来,再看不出半点杀机,梵劫心顿时只觉得脖子一松,那种迫人的力量已经消失无踪。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师映川满面惊讶地问道,虽然晋陵神殿距离这里不是太过遥远,但梵劫心出现在此处还是让人意想不到,两人自从当年认识之后,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正面打过交道,只有偶尔几封书信往来,师映川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与梵劫心重新相遇。
梵劫心委屈地揉着脖子,没有回答师映川的问题,反而埋怨道:“映川哥哥,你都快掐死我了……”语气中满是委屈,分明是在控诉对方的粗鲁行为,师映川看见梵劫心细嫩脖子上的指痕,觉得有些抱歉,不过嘴上还是要教训的:“我不知道是你,况且你自己也是武人,在这种情况下突然靠近我,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若是换了一个杀心重的人,只怕刚才一招就把你直接杀了,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梵劫心听了,小巧的唇瓣有些不以为然地高高撅着,不过很快他就眼珠子骨碌一转,换了一副可爱的笑脸,上前挽住师映川的手臂,转嗔为喜地认认真真打量了师映川一番,之后就笑眯眯地道:“映川哥哥,你比以前还好看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呢。”师映川啼笑皆非,伸手就在梵劫心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人小鬼大。”梵劫心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就犹如弯月一般,他拉着师映川的手,嘴角浅笑道,“映川哥哥,好久不见了,有没有想我?”
师映川一捏男孩白嫩的脸蛋,淡淡道:“别给我打马虎眼,马上回答我的话……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师映川完全能沉得住气,但以他如今的城府,梵劫心一个小孩子又岂能瞒得了他,师映川第一时间内就从与梵劫心的接触当中察觉到这其中的蹊跷,他甚至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梵劫心很可能是私自离开晋陵神殿的。
“我……”梵劫心眼珠一转,立刻换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极为可怜,他心思十分伶俐,知道自己若是胡说八道扯出一番谎话来应付的话,师映川只怕就不会理睬他了,因此索性说了实话,抓住师映川的袖子道:“映川哥哥,我是来投奔你的,我父亲说了,要我和师兄定亲,所以我就干脆跑了出来,本来我想去断法宗找你,不过后来在路上我听消息说你就在双仙宗这里,因此我就找来了……映川哥哥,你可不能赶我走啊,不然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说到这里,梵劫心就像是一只离了巢的受惊小鸟一样,可怜巴巴地抱住师映川的胳膊,两眼水光湿润,甚至还有些瑟瑟发抖的样子,似乎生怕自己会被对方拒绝了,只不过在梵劫心的目光深处,渀佛有一抹狡黠谑意一闪而过,分明是不怕的。
“……嗯?李神符?”师映川微微一愣,梵劫心口中的‘师兄’自然只能是晋陵神殿的圣子李神符,不过师映川立刻就不觉得如何意外了,一时间不禁陷入到了沉思之中,这事从梵劫心嘴里说出来,即便略有水分,但想必不会是假的,梵劫心身为殿主之子,而李神符却是神殿圣子,地位早已确定,只要没有相当大的变故,那么将来下一任殿主之位就必定是那李神符的,就好比自己身为宗子,若不出意外,将来就最可能接掌宗正之位一样,所以晋陵神殿殿主将独生子配给李神符,尤其梵劫心乃是侍人,二人将来可以生儿育女,使双方之间的联系越发紧密,与寻常夫妇也没有什么两样,因此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门好亲事。
梵劫心见师映川在那里思忖不言,便用力拉一拉对方的手臂,大声道:“映川哥哥,难道你就不肯帮我么?”他生得可爱,声音清脆之中又带着明显的童稚之音,听起来十分甜软,令人不忍拒绝,但师映川却是忽然笑了一笑,他起身下床,似乎是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父亲要你和你师兄定亲么?我倒觉得是一门不错的婚事,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梵劫心面露急色:“我……”师映川打断他的话,问道:“莫非你对李神符有所不满?将来如何,却也难说,但据我所知,你和他可以说是从小就在一起的,感情很好,以后他做了你的平君,自然也会一直好好待你的,你为什么不愿意?何况你师兄无论是品貌能力都乃是上上之选,多少人都想与他相好,难道你觉得他哪里很差么?”
“哎呀,不是因为这些啦……”梵劫心精致的眉毛皱着,挠了挠头,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咕哝道:“我师兄当然很好,我对他也没有什么不满的,但是……但是这是两回事嘛,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把他当成亲哥哥来看,一个人又怎么能和自己的哥哥成亲?”
“我知道感受总是个人的,可你现在说的也真是孩子气的话。”师映川哑然失笑,他拍了拍梵劫心的小脑袋:“你偷偷溜出来,此事即便是我不通知晋陵那边,想必神殿那里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会知道,会有人来带你回去的,或者干脆就是你父亲者修书一封请我派人送你回去,你说呢?”梵劫心张口欲言,不过灵活的眼睛忽又一转,仰头瞧着少年的脸,背着两手一板一眼地问道:“映川哥哥,难道你是怕了我父亲么?”
师映川被人这么质疑,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朗然而笑,眉宇之间尽显傲色:“劫心,你这种明显的激将法可没什么用,以我师映川今时今日的地位,这天下间还真没有我要怕的人物。”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又柔和了:“你这样私自偷溜出来,你父亲要多担心?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若是父子两人之间有什么分歧的话,可以好好商量,你这样任性地离家出走,你父亲心里一定很着急,就好象我出门在外的时候,家里人也会为我操心一样。”
“那不一样!”梵劫心急了:“我爹他这个人……总之不一样,你有疼你的师父,有爹爹,可是我父亲他才不一样呢,他什么事情都不肯听听我自己的想法,只凭他的意思去做,哪里会管我喜不喜欢……”梵劫心说着,望着师映川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表情,不禁就有些神色阴晴不定,不过片刻之后他的小脸上就露出了质问的模样,拉住师映川的袖子,很认真地说道:“映川哥哥,当初你和万剑山千醉雪的婚事,就是你师父一手包办的是罢,你敢很坦诚地告诉我,你那时一点怨言也没有吗?”
这小鬼……师映川有点哭笑不得,听到梵劫心看似任性,实则不留丝毫余地、步步紧逼的表现,师映川倒是生不起气来,甚至男孩的话也似乎引发出了师映川心中一直埋藏着的某些积郁之感,他轻叹一声,道:“好罢,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听到师映川这么问,伶俐的梵劫心就知道有门儿,此事应该是有回旋余地的,不禁悄然松了口气,马上一脸天真笑容地抱住师映川的手,说道:“这个很简单啊,我最近一段时间就住在映川哥哥你这里了,我很好养活的,只要让我吃饱喝足有地方睡觉就可以了。”
梵劫心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仰头看着师映川,满脸期盼,若是给他安上一根尾巴的话,只怕就要拼命地摇起来了,师映川见状,略一迟疑,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算了,你既然愿意跟着那就跟着罢,但是我告诉你,若是你父亲知道你在我这里,跟我要人的话,那么我可是不会给你打掩护的。”梵劫心顿时放下心来,他知道这时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地向师映川提更多的要求了,反正来日方长,便立刻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摆手道:“安啦,安啦,我都知道的。”
师映川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家伙好象不太可靠,不过这也无所谓了,都是些小事,小孩子嘛,在这个年纪总是比较叛逆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接下来双仙宗的接收较为顺利,最重要的灵玉液脉也已经有足够的人手在把守,师映川已下令命人进行开采,至于梵劫心,这个小侍人自从来了以后,倒是表现得很乖巧,没让师映川操什么心,日子也就这么风平浪静地缓缓向前推移。
这一日仍然春雨绵绵,师映川在密室里实验完毕,处理了尸体之后,便走进一处庭院,这里窗明几净,看着没有什么富贵气象,但胜在幽雅出尘,周围遍种草木,师映川脸色微微苍白,眼中若是仔细看去,分明还有些血丝,师映川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青石小路,不过这时他却瞧见不远处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梵劫心,见了师映川回来,男孩便立刻招手笑道:“映川哥哥,你刚才去哪里了?我问了其他人,都说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师映川走过去,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临时有些事情而已。”梵劫心也不继续追问,只拉住师映川的手笑吟吟地道:“映川哥哥,我煮了一壶姜茶,你喝一碗罢,去去湿气。”
这样的天气确实很适合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姜茶,师映川便笑着点了点头,跟着梵劫心进到屋内,梵劫心乖巧地倒了两杯姜茶,两人便坐下喝了起来,不过一杯姜茶才喝到一半的时候,师映川突然间就一抖手,杯子重重被他放在桌上,杯里的姜茶几乎溅了出来,师映川的眼眶里迅速布满了血丝,同时眼球也以惊人的速度微微膨胀起来,瞳孔却是瞬间紧缩成针孔状,师映川忽然用力按住脑袋,绝美的面孔变得扭曲起来,他张开嘴用力呼吸几下,紧接着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脸色迅速变得涨红,他死死咬紧牙关,面部的肌肉都因为牙齿紧咬而抽搐起来,太阳穴上也随之鼓起了青筋,即便是旁人看着,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梵劫心见状,下了一跳,忙丢下杯子去看师映川:“……映川哥哥,你怎么了?”
“出去……”师映川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么两个字,他这一年来因为身上的寒心玉和自身修为加深以及探索秘法逐渐成效显着的关系,已经很少会出现癫狂的情况了,甚至偶尔还可以勉强维持一丝神智,因此还能够叫梵劫心离开,他完全不想伤害这个可爱的孩子,更何况梵劫心与其他人不同,若是想要在发生什么事情之后提起裤子当作什么也没发生,那是不可能的,梵劫心是晋陵神殿主人的独子,他的身份注定了别人在伤害他之后,必须要承担起应该负的责任,并且一系列的后续事情很可能会复杂化,就好比当年师映川与季玄婴有了合体之欢,若非师映川乃是被迫所为的话,那么虽然他是断法宗宗子,也必然要付出代价。
梵劫心却浑然不知自己现在正身处危险之中,他慌乱地扶着师映川的手,连声问道:“映川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师映川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忍耐不住,他突然间狠狠挥开梵劫心,声音嘶哑道:“……滚出去!不许进来!”当下动作极其粗鲁地将梵劫心丢出房间,锁上了门。
门外响起男孩急惶的声音,敲着门,但所幸并没有真的闯进房间,师映川拼命克制住自己,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神智,点住了自己的穴道,令下半身无法动弹,整个人不能移动,无法离开房间,做完这一切之后,师映川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眼里已是血红一片。
外面梵劫心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隐隐有嘶哑可怖的低嚎声从里面传出,他不敢离开,怕师映川在里面出了什么事,但因为刚才师映川面色狰狞地命令自己不准闯入,所以他也不敢进去看个究竟,只能心中焦躁地等在外面,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开了,一脸惨白的师映川出现在门口,梵劫心这才终于把一直高高提起的心脏落进了肚子里,这时师映川见他张口欲言,便摆手在他前头就截住了话,道:“我没事,刚才是出了一些问题,你不用怕。”
师映川一句话就把梵劫心的问题都堵死了,男孩噎了噎,满心不甘地嘟着嘴,但也确实是不再追问了,师映川摸摸他的头,声音有些虚弱地道:“雨已经停了,外面天气不错,你出去玩罢。”梵劫心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出去玩,他摇了摇头,关切地道:“映川哥哥,你没有事吗?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你罢。”师映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没有关系,别担心。”
说话之间,一个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劫心。”梵劫心乍听之下,立刻就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跳了起来,下一刻,师映川的眼皮轻微一颤,他无声无息间拉住了正意图逃走的梵劫心的手,向外面走去,梵劫心满心不愿,但师映川的手却像是铁钳子似的,虽然箍得他并不痛,但也休想脱身,只得被对方拉着走,一时两人走到外面,就看见庭院里的一条小路拐弯处,一名青年正缓步走来,见了二人出来,并未开口,只是目光缓缓从二人身上扫过,此人修眉凤眼,左眼角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面容十分俊美,身材亦如苍松般挺拔,肩宽腰细,挽着一个干净整齐的黑髻,他平静的目光落在师映川身上,看不出喜怒,不过显然是认出了这到底是谁,这时梵劫心却突然整个人‘嗖’地一下藏在了师映川的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偷看着青年,慢吞吞地道:“师兄……”
这人自然就是李神符,他双手负于身后,眼中带着一丝淡漠,不过在看到梵劫心小脸上那种又是懊恼又是紧张的样子,青年心中就不禁轻叹了一声,从容说道:“你私自离开晋陵,殿主命我带你回去。”说罢,向着师映川道:“久已不见,君上风采更胜从前。”他的嗓音颇有磁性,十分悦耳,说话也是不紧不慢,娓娓而来,师映川嘴角勾起一丝灿烂的微笑,微微点头致意:“……比起上次见面,李公子更是意气风发许多。”
两人彼此客气几句之后,李神符便道:“劫心年幼不知事,与殿主起了争执,前时便私自离开晋陵,我奉殿主之命带他回去,这几日劫心在这里,想必给君上添了不少麻烦。”李神符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而师映川当然也不会问,但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不回晋陵!”梵劫心脸上有着愤怒之色,他仍旧躲在师映川身后,但拳头已经攥了起来,用力挥舞了一下:“凭什么我要听从他的安排?从来都不管我,却要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凭什么?”李神符依然沉默,平静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似乎是习以为常了,道:“劫心,不要胡闹,跟我回去向殿主认错。”
青年的声音完全不冰冷,很平和,但却给人一种不可置疑、同时也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强硬之感,但梵劫心显然不吃这一套,只紧紧抓住师映川的袖子,似乎是在宣告了自己对于此事的决定,倔强地道:“我不。”顿了顿,忽然微抬了下巴,说道:“师兄,我喜欢的是映川哥哥,我不能听我爹的话,跟你定亲。”
这一句话算不得什么石破天惊,但也让李神符原本平静的脸上微微出现了一丝波动,如同刀子细细剃过一般的清冽眉毛顿时扬了起来,李神符眯起双眼,目光罩住梵劫心,似乎想要就此看穿男孩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而梵劫心也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小脑袋微扬着,白嫩的双颊隐隐流动着一抹红扑扑的好看颜色,李神符看了他片刻,然后又转而看向师映川,还没等他说什么,梵劫心已经抢先道:“映川哥哥,我不要跟师兄回去,你跟你去断法宗好不好?”
面对这一幕,师映川几乎想要翻白眼,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梵劫心的头顶,道:“别耍孩子脾气,你师兄都已经来了,你还胡闹。”梵劫心抱着他的胳膊还想撒娇耍赖:“映川哥哥……”师映川胳膊轻轻一抖,轻易地把手臂挣脱出来,然后一手按在梵劫心的肩头,将他向前一送,对李神符道:“小孩子就喜欢任性,李公子带他回去罢。”
这一幕登时就令梵劫心一呆,似乎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拱手相让了,他扁了扁嘴,眼巴巴地看着师映川,突然间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映川哥哥你好讨厌……”师映川见此情景,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望向不远处的李神符,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摊手动作,李神符走了过来,眼中闪过淡淡无奈之色,语气却没有放软,轻叱道:“别闹。”梵劫心哪里肯听他的,索性拽过李神符的袖子就擦起了眼泪和鼻涕,抽抽噎噎地道:“你们都欺负我……两个大人欺负我一个小孩子……”
师映川瞧着不象样,便道:“算了,先进屋再说。”李神符看了一眼自己被梵劫心弄得一塌糊涂的衣袖,显然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三人进了屋内,师映川刚一坐下,梵劫心就死活赖在了他身边不走,师映川无奈,对李神符道:“劫心私自离家,梵殿主那里可曾震怒?只怕这小子现在是吓得不敢回去了。”李神符端坐不动,道:“……殿主确实不快,劫心此次私离神殿,回去之后,还须领罚。”
☆、一百九十四、烟花易冷
梵劫心一听,立刻就像是得到了什么凭证一般,渀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蹦了起来:“映川哥哥你看见了罢,我在那里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一点自由也没有!一直以来对我都是想打就打,想罚就罚!我不要再待在晋陵了,我早就受够那里了!”
李神符坐在一旁,见到梵劫心如此,原本凝定的眼神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摇了一下头,自己动手舀起手边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师映川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听到,不过梵劫心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妙目一转,一把就搂住他的胳膊,半嗔着央求道:“映川哥哥,我不想回去,你就让我待在你身边好不好?我会很听话的,绝对不给你添半点麻烦,真的!我可以保证!”
话音方落,李神符却抬头看过来,淡淡道:“……劫心,你不要再胡闹下去,我既然奉殿主之命带你回去,此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顿一顿,神色之间已经严正起来:“你我定亲之事目前还只是殿主私下跟我和你二人说过,并不曾公诸于众,否则若是已经公布出来,而你却私自逃离晋陵的话,你可知会造成什么后果?到时候殿主势必对你重责。”
梵劫心却冷哂一声,瞪着漂亮的眼睛,缀缀道:“师兄你明明也是不喜欢我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爹说,告诉他你不想跟我定亲?”李神符抬起眼来凝视着梵劫心,俊美的面孔微微抽动了一下,精光敛藏的黑色眸子逐渐绽放出带着些凌厉的光彩,道:“劫心,你我自一开始就在一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一向对你究竟怎样,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你是如何得出我并不喜欢你的这个结论?”
李神符压低了声音,语速也放慢了,缓缓劝解着,梵劫心闻言,一时抿紧了红润柔软的嘴唇,他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用一种别人捉摸不清的眼神紧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渀佛要把地面看出个窟窿来,他就这样沉默了片刻,然后就突地抬起了头,直视着自己的师兄李神符,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而费力,瞪着漂亮的双眼,死死注视着青年,道:“是的,师兄你对我很好,平时都是非常维护我的,可是你明明知道我说的‘喜欢’和你不是一个意思,你是把我当成师弟,当成一个小孩子小兄弟这样喜欢的,而不是当成以后会生活在一起的人来喜欢的!我不想和一个亲哥哥一样的人成亲,不想以后给这样的人生小孩子!”
梵劫心说到此处,声音变得很大,近乎声嘶力竭,渀佛是在和谁争辩一样,白嫩的小脸也已经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甚至可以看到他因为过于激动而在颈间微微凸起的青筋,而他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这番话也显然出人意料,令师映川和李神符都有些动容,李神符手上捏着茶杯,沉吟不语,师映川却想起当初自己也是由师父连江楼一力做主,与当时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千醉雪订婚,甚至都没有提前通知一声便公布于众,完全没有问过自己的想法,这与现在梵劫心的遭遇何其相似,想到这里,却是心神被牵动,有些微微的恍神,不过他如今心志坚定,恍惚片刻也就撇去了这些已经无意义的想法,双眼重新恢复了清明,而李神符则是平静地凝视男孩,听到对方的控诉,淡然道:“劫心,先跟我回去,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这时梵劫心已抬手用力拭去眼中泛出来的泪花,脸色通红,双手用力握在一起,削瘦的双肩也强硬地立着,倔强道:“你们只把我当成小孩子,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会高兴也会难过,凭什么我就要像个木偶一样被人牵着走,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别人安排?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任性,觉得你们都是在为了我好,可是我可不可以不要这种好?是好是坏我自己最知道,其他人觉得好的东西,对我来说却不一定就是好的,你们明不明白?!”
梵劫心说完,渀佛耗尽了力气一般,连连咳嗽起来,他咳罢,慢慢平静下来,脸上就出现了一抹在他这个年纪相当罕见的恍惚之色,他喃喃道:“我虽然还小,可是也应该有选择的权力啊,不然当很多年以后,我觉得生活得很不快乐,到了那个时候我能抱怨谁?去恨谁?难道要说我梵劫心当初是逼不得已,是有苦衷的吗?哼,所谓的苦衷,只不过是自己不去试着争取的借口罢了!”话音未落,再不看两人,径自跑了出去,师映川和李神符见状,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一个人去追,师映川是因为知道梵劫心肯定不会离开,而据他猜测,李神符身上必定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确定梵劫心的踪迹,因此对方也不怕梵劫心跑了。
室中陷入一片异样的安静当中,师映川一手轻捻着腕间的寒心玉珠,心神沉入其中,少顷,李神符忽然开口道:“……劫心年幼顽皮,让君上见笑了。”师映川立时收摄了心神,微笑道:“哪里,我小时候不知比他顽劣多少,还不是一样长大了,再说劫心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只不过有时候难免任性一些罢了。”此刻师映川双颊苍白,清靥如春,他肤色不算多么白皙,因此这苍白的脸色就显得分明起来,他先前研究秘法的后遗症发作,整个人眼下在虚弱中焕发出一股异样的妍丽光彩,好象是鲜花盛开到了极处,正开始凋谢一般,李神符看他这副模样,心中疑惑,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也谈不上熟悉,当然不会贸然问起,倒是师映川感觉到李神符周身勃发的旺盛生机,气血极盛,心中不禁隐隐有些骚动,但师映川立刻就理智地按捺住了这股出自于本能的异状,要知道李神符可是晋陵神殿的圣子,身份特殊,而且自身修为亦是深湛,师映川可不想因为研究秘法的缘故而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不过李神符既然来了,按照两人的身份来说,自然不能不招待一番,当下师映川就道:“李兄倒也不必急着回去,既然到我这里来,我自要尽一番地主之谊才是。”李神符也不推辞,只道:“那就叨扰了。”师映川微微一笑,去叫了人来,吩咐马上置办筵席,那人领命而去,立刻就下去安排,这里虽然不是断法宗,很多东西也不齐全,不过在短时间内还是布置出了一桌酒席,虽说算不得顶好,但在仓促之间能做到这种程度,却也不容易了。
之后也算是宾主尽欢,一时酒残肴冷,外面星子稀疏,师映川把袖一挥,道:“天色已晚,我先前已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李兄暂且休息一晚,有事明日再说,不知李兄意下如何。”李神符微微点头:“既然如此,李某便打搅了。”说着,心中却在思量,他的观察力一向十分敏锐,刚才宴中他似是心有所感,隐隐觉得师映川似乎哪里不对劲,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刹那间的灼热,似乎是攫取和渴求的意味,李神符心中隐隐生悸,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他自然不会肤浅地认为是师映川对自己有什么旖旎念头,但心中还是暗自有些警惕起来。
师映川又道:“李兄不必担心,劫心不会跑远,现在他大概已经回房,说不定已经睡下了。”李神符道:“我知道他就在附近,的确不会有意外,劫心性情骄纵,还望君上不要见怪。”师映川心知李神符一定是有什么特殊方法可以追踪梵劫心的行迹,所以才胸有成竹,并不担心什么,现在听他这么说,更是有了数,便微笑着客气了几句,命人带李神符去安排好的住处。
晚上的月光颇为温柔,洒在身上,虽然丝毫没有阳光那样温暖的感觉,却也把人全身上下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师映川抬头看着月亮,眼中深邃,就好象是一汪深沉无比,难以探究深浅的幽潭,不一会儿,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房间里已经熏好了香,屋里有地龙,还生着暖炉,空气里暖香弥漫,点着灯,很是明亮,一时师映川进到里间,却发现床上已经有人在躺着了,地上放着两只小靴子,大床上一条锦被铺开,被子里面微微鼓起了一块,定睛一看,原来是梵劫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师映川自己的屋子里,眼下正蜷缩在被窝内,双眼闭着,鼻息沉沉,却是已经睡着了,师映川有些意外,他刚想开口叫梵劫心起来,但话还未出口,又止住了,索性不理这些,脱了靴子坐在床上,开始打坐。
师映川坐在被熏得香喷喷的房间里打坐,只见他一吐一吸之际,气息极其绵长,他如今早已跨过先天阶段,到了他现在这个境界,劲道已经完全凝练,肉身气血打熬成型,自身得到了极大程度上的强化,皮肤,血肉,骨骼,五脏六腑,全身的每一处都已经操控自如,脱胎换骨,在这样的情况下,普通武者已经不能够依靠数量上的堆加而奈何得了像师映川这种程度的武道强者,虽然还没有强大到完全可以无视数量上差距的程度,但就算是一旦陷身于千军万马之中,处境也不会很危险,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级别的强者已经可以彻底无视人海战术,事实上这样的强者虽然可以在千军万马之中发挥极大的战斗力,对敌人造成极大的杀伤,但终究也还是血肉之躯,并没有陆地真仙之称的大宗师那种恐怖的实力,所以若是陷入人海之中时间过久,就总有气尽力竭的时候,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会发生,因为只要没有差不多的强者从旁牵制,那么像师映川这样的高手就可以在发现自己开始气力不足的情况下从容退去,保全自己,这已经不是仅凭人海战术就可以阻拦对方离去的,而这也是世间武道大兴,皇权无法至上的根本原因,当个人的武力已经超脱人体的极限,一人一剑可以纵横天下的情况发生时,武力就成为了世上最权威也最简单粗暴的真理。
室中安静,师映川呼吸绵长,淡淡的白雾从他口鼻间溢处,如此反复,渀佛没有休止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睁开眼,他脸上突然间涨红,紧接着又变白,反复数次之后,这才彻底平静下来,但一双眼睛却隐隐闪烁着幽光,有点像是黑暗中的蛇睛一样,这却是出自弑仙山的秘法了,师映川幼年时期可以说是经历坎坷,心性被磨得圆滑许多,而且现在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地能够静下心耐住寂寞,一意修行,因此这些年无论是修为还是道心都很有长进,每日里除了处理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外,就是行功打坐,从不耽溺于享乐,在这一点上,与他师父连江楼倒是越来越相似了。
室中的灯光因为有香炉里白雾弥漫的缘故,变得好象十分朦胧似的,就好象空气里有着无数的时光流逝所碾碎的细屑,师映川眯着眼睛,似乎在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然而下一刻,一股冷彻冰寒入骨的精光就像是两把利剑一般,陡然从少年眼中射出,师映川的目光渐起锐利锋芒,扭头看向某个方向,语气冰冷地轻声说道:“在那里看了这么久,莫非还没有看够不成?……无胆鼠辈,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师映川眼中精光凛然,已是一指刺出,这道指风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出,竟是浑然无视了窗户的阻隔,直接出现在室外,是某种意义上对于‘隔山打牛’的另一种更精妙的诠释,在出现于室外的刹那,这蕴含着无尽威能的一指,立刻就全部爆发而出!
黑暗中陡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而此时师映川的一指也已即将点在了对方的额间,感受着这一记指风之中蕴含的恐怖力量,黑影脸色大变,瞬间就将自身的力量全面催动起来,与此同时,施展身法疾退向后,竟是准备生生抵挡住这一指,宁可拼着重伤也要拦住这一记杀招,一举逃走,他心中也有计较,认出这是断法宗的一式绝学‘截阴指’,此人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自己可以在这一招之下险险逃生!
但就在这时,黑影的瞳孔骤然紧缩!一道艰涩的声音伴随着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从他口中嘶哑发出:“这不是先……”可惜话到这里就已经戛然而止,刹那间黑影只觉得一道浑厚凌厉之极的力量爆发出来,将他的护体真气全部撕碎,紧接着,他的额间微微一凉,眉心正中已经无声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血洞,黑影连鲜血也没有吐出半点,身体已在这股大力之下往后倒飞回去,摔进一处花丛里,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而这时花丛里的尸体忽然间就开始迅速腐烂,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滩脓水。
师映川依旧坐在床上,他已经可以确认那个偷窥之人已经毙命,但他却完全没有出去看一看的想法,因为他知道既然此人会来窥探他的一举一动,那么就一定不会有任何泄露身份的可能,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的,根本没有必要去白费力气,而事实上,他想的完全正确,这时花丛里除了一摊被尸水浸透的衣物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留下了。
师映川眯起眼,眼神毫无变化,依旧是形同冰雪一般的冷淡,刚才暗中窥视之人是属于哪个势力的他并不太关心,有可能是出自断法宗内部,也有可能是另外什么人所驱使,而真正令他愤怒的是自己被监视的这个事实,不过师映川旋即就按捺住了自己,他冷然一哂,重新闭起双眼,压抑下心中的微澜,继续打坐,对于刚才的事情他并没有什么意外,因为他太明白了,当‘师映川’这三个字悄然崛起,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熟悉这个名字时,这是一种荣耀,也是骄傲,但同时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自己站到峰顶时,又会有多少人被自己踩在脚下?很多人的利益,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很多性命攸关的事情,或许都会因此而悄然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自己的存在影响到了太多人,希望自己死掉的人永远会比依附自己的人要多,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而自己要做的并非一味扫除异己,因为这样做太麻烦也太愚蠢,事实上师映川很清楚自己真正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不断地强大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牢牢压制住其他人的野心,这就是残酷而又简单无比的丛林法则,只要自己足够强大,那么就不必理会来自于外界的任何阴谋。
师映川心如止水,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对他没有影响一般,不过他入定之后没过多久,身后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很快,两只柔软的手臂便缠了上来,师映川微微张开双眼,脸上露出一抹有点无奈的笑意,抬手将这两只纤细柔软的小胳膊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下来,道:“怎么醒了?”身后的小小少年声音软洋洋地嘟哝道:“我哪里能一直睡得着啊……”
师映川转过身去,便看见了男孩眼中毫不掩饰的忐忑,还没等他说什么,梵劫心却忽然猛地投身在他怀里,下一刻,师映川耳边就传来了对方的喃喃诉语:“映川哥哥,我现在很害怕,也很不甘心,我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和师兄定了亲,以后成了亲,那会是什么样子,根本想象不出将来的日子会怎样……我知道师兄会一直对我好的,会很疼我,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不愿意……可是我,可是我真的不想回晋陵,不想回到那个地方,那里只会让我喘不过气来,很憋闷,很难受,很冷,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梵劫心纤细的手臂牢牢抱住师映川,手指抓在师映川的胳膊上,他抓得很用力,甚至指节都已经轻微泛白,他小声呢喃着:“映川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像我阿父,我偷偷见过我阿父的画像,在我父亲的书房里翻出来的,为了这件事,我还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我阿父生得真好看呢,你们的眼睛很像,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忍不住喜欢你了……”
听着怀中孩子喃喃的轻诉,师映川愕然,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一时间心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有些微胀生酸,收起了一开始的不以为然,有点怜惜的感觉,或许现在已经十六岁、而且有了一个儿子的师映川,体内那股属于本能的父性已经成型,因此对于眼下在自己怀中哽咽倾诉的梵劫心,师映川心中就不自觉地生出了一股本能的爱怜之意,虽然这种情感在理智的作用下注定不会长久,但至少也是发生过的,于是师映川就微微有些失神起来,他如今地位尊崇,名动天下,自身更是美貌无比,虽然成了亲,身边也还是从未少过倾慕之人,只不过无人能够得他青睐罢了,最多也不过博他嗤然一笑,却牵动不了他心头半点涟漪,但此时此刻,一个孩子不掺杂质的单纯情感,甚至是幼稚而盲目的小小情感,却是让他微微动容了,这一刻师映川发现,原来确实有一些东西,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
梵劫心兀自恍然不觉,他埋头在师映川胸前,小声道:“我虽然有时候很讨厌我父亲,但是他对我阿父很好,这我真的承认,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了,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和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对他很好,他也对我很好,一起开心地生活……映川哥哥,你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
☆、一百九十五、萌芽
“……映川哥哥,你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烛光如水,无声地静静照亮了房间,梵劫心的喃喃声逐渐低微下去,他那还没有发育成型的小小身体也在不知不觉间蜷缩在了师映川怀里,两手紧捉着师映川的臂膀,就渀佛一个在寻找安全庇护所的孩子,师映川脸上出现一抹罕见的恍惚,冷漠的眸子骤然软和起来,却只是一闪即逝,他伸出手轻轻拍着梵劫心的脊背,意似抚慰,然后在对方不知觉之际,指尖无声地拂过了男孩后背上的某处穴道。
梵劫心就此昏睡过去,过了片刻,师映川低头看去,就见灯光下,男孩一张满是稚嫩青涩之气的小脸上,泪痕点点,师映川轻轻把梵劫心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这才起身下床,放下了罗帐,缓步走出房间。
夜色正幽,师映川信步踱出门外,夜风吹来,有丝丝凉意,师映川想起自己当年和师祖藏无真相处的时候,有一次藏无真说过,世间演化千万,唯有‘情’之一字最是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