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晏长河已经恢复平日里的自然态度,向对方拱一拱手,道:“季先生。”对方的存在直到如今都还算是一件机密之事,不过晏长河身为太子,自然不会不知晓此事,一时季玄婴站在夜色中,神色清冷疏离,眉宇间蕴含着淡淡然然的冷色,哪怕他的眼睛在看着你,却也给人一种‘他根本没有看我’的感觉,那是视其他人如无物的冷淡,仿佛没有谁可以进入到他的视线当中一样,晏长河看着男子那与另一个人相似的俊美面容,心中有如长风乍起,吹开一湖涟漪,他克制着这种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平时,道:“季先生这是要去见父皇?”
季玄婴闻言,就看了晏长河一眼,没有回答什么,但他目光这看似随意的一扫,不知道为什么,却好象是凭空激起了一波震荡,只须这样一眼看去,就让晏长河有一种自己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发掘的错觉,仿佛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若是其他人给他这种感觉,晏长河必是十分不快的,甚至会愤怒,他是帝国皇储,高高在上,岂容心思被人窥探,但现在面前是这个人,尽管平时接触十分寥寥,晏长河却发现自己无法对此人产生恶感,也许,这是因为对方是‘那个人’的生父的缘故么?这是他脑海当中最先闪过的念头。
秋风萧凉,淡淡吹拂而过,星星点点的灯火中,季玄婴白衣如雪,黑发结髻,眉心一点殷红如血,晏长河看着,不由得有片刻的恍惚,这世间公认的最美之人是师映川,对于曾经长年与其接触的晏长河而言,自然不会再有什么人在容貌上让他看得出神,故而季玄婴虽然是顶级的美男子,但与师映川那夺天地造化的神秀相比,还是不如,然而此时终究不同,晏长河看着他,心中就浮现出一个念头:多年不见,那人现在的样子,是否便是如此?
正当这时,季玄婴也已经走近了,未撑伞,但蒙蒙细雨却不能侵入到他身周,他神情淡漠,那从骨子里穿透出来的气度,不故意显露更不故意张扬,但无形之间,却足以让人移不开视线,只是眼神却冷澈似冰泉,若有人与其对视片刻,不管心中想法如何,必是心生寒意,就见他看了一眼晏长河,道:“……看你现在的眼神,是因为见到我,所以想到了倾涯?”
没有任何委婉遮饰,没有丝毫铺设前奏,就这么直接说出要问的话,仿佛寒意直透入脑,果然是剑心通明的人物,晏长河对此微一顿滞,随即心底最深处的东西就仿佛被打开了闸门一般,一股脑儿地倾泄了出来,当年无数与那人在一起时的情景,那些记忆深刻的画面,都就此被再次一一翻阅,他深吸一口气,周围微有细雨落下,空气很是清凉,就沉默体会着这样的感受,过了一阵,才道:“是,季先生与他很像,我见到你,就好象是又看到了他……”
夜色凄迷,雨丝如雾,如此场景,潜移默化地让人更容易放下心防,季玄婴如有所感,微眯起眼,道:“你对倾涯,还有念想。”晏长河无奈一哂,却恰好迎上男子的目光,顿时莫名的感觉,好象很不愿意在此人面前说任何言不由衷的话,于是他便点了点头,苦笑道:“这是自然。直到如今,我真正所思所想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季玄婴表情依旧冷漠,道:“既然如此,为何当初又要与他分开。”
晏长河听着这话,脸上一阵火热,一阵冰凉,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是被剖开了站在对方面前,对方说得一点也没错,既然那么喜欢,那么不舍,为何却是在当初采取了不作为的方式?自己若是真的那样深爱,应该会抛下一切追随爱人的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嘴里说着思念的话,却在这些年里有条不紊地生活下去,心安理得地纳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甚至做了父亲!是,他确实可以说自己是不得已,但他更知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没有人会同情他,他自己最清楚,此刻的自己甚至隐隐有些恼羞成怒,这是因为对方只用了一句话,就使得自己将人性阴暗的一面暴露在了别人面前。
心中涌起无尽负面情绪,堆叠着将脑子塞得满满的,此时晏长河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些并不纯粹是愤怒羞愧这样的心情,里面还掺有着许多连自己也辨别不明的东西,混乱地搅在一起,然而现实种种却仿佛是一张结实无比的大网,无论这些负面情绪如何强烈,终究都要被攥握其中,一时间晏长河突然就觉得憋屈之极,很快又演化成愤怒,一股已经压抑了许多年的男人血性仿佛火山深处喷涌出来的岩浆一般,再也克制不住地爆出来,直贯大脑,他的脸孔就此微微扭曲起来,低低笑了两声,这才沉声道:“我自然不想与他分开,但除此之外,我又能如何?是要我放弃一切吗?我做不到,而当年的他,也做不到!他也一样没有选择我!”
被刻意压低声音但却无法掩饰其中激昂情绪的一番话就此说出,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然而白衣黑发的季玄婴却只是看了晏长河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理由?”
一句话便让晏长河面色微青,不是因为对方态度上的蔑视,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够虚伪,刚才那番话,不过是为自己无能的辩解,包括因此而恼羞成怒的反咬与指责,以缓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愧意和不甘,他心情不明地看着季玄婴,想必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刚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过就是一场拙劣的表演罢了!
一时间晏长河不知是羞愤还是难堪,若换了一个人也还罢了,偏偏对方却是那人的父亲,就使得这种感觉被无限放大,痛苦也就自然而然地伴随而生,就在这时,却见季玄婴青丝整齐挽髻,修长身躯披着雪色衣裳,整个人似乎融在夜色之中,眉毛修长斜飞,眼神清厉,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冷酷又睥睨的气质,道:“身为男儿,自当顶天立地,既然放不下,就去将他抢到身边,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像你这般自怨自艾,无非是懦弱逃避之举,当初你若放弃一切追随于他,固然令人佩服,但即便你最终放弃,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你在作出选择之后,不管未来会怎样,都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动摇,虽百死而不悔,如此一来,倒也不失大丈夫本色。然而,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无论当初你怎样选择,到后来都一样会后悔,怨愤,不甘。”
季玄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在晏长河的心头疮疤处划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晏长河紧紧咬着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可辩驳,更没有底气反驳对方的话,而就在这个时候,季玄婴负手走来,他面上依旧平静如水,边走边道:“虽然当年与李伏波并不和睦,但有一件事,我是佩服他的,仅仅只是为了最后见那人一面,他可以万里奔袭赶回大都,悍然单枪匹马血战皇宫,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一切重来,给他再次选择的机会,他必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样的那条路,哪怕他很清楚,一切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一丝一毫。
季玄婴缓步前行,只一恍惚之间,就与晏长河擦肩而过,待晏长河再次定住心神,蓦地回身看去,却只是夜影茫茫,细雨霏霏,那一抹白衣仿佛就此消失于天地之间,再无形迹,晏长河突然间只觉得心脏微微刺痛,为了权势与身份,为了皇位,为了这些东西,当年他失去了心爱的人,如此,真的值得么?他这样扪心自问,却又有些愣住了,既而苦笑,因为他发现,自己也许是身处高位已久,又或者是当年还太稚嫩,当年与师倾涯分手后,下意识地选择了将对方忘记,可是却没有想到,自己内心深处却是如此重视两人之间的感情……思及至此,晏长河不禁喃喃道:“倾涯,若是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也许我……”
话未说完,晏长河却突然一只手捂住了面孔,低低而笑,任手中的伞掉落于地,细雨濡湿了衣发,是的,自己固然可以用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然而,那样不顾一切、赌上一切、只为了酣畅淋漓地奔向一个人的机会,很可能一生当中就只有那么一次,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了啊!
细雨如丝,打湿了男子华贵的外袍,半晌,晏长河缓缓松开捂住面庞的手,夜色中,他神情冷寂,眸子露出冰冷的神色,低声道:“倾涯,在将来的某一天,我必会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让我的人生再没有遗憾可言,不必再面对必须逼迫自己作出选择的局面,到那时……”
“到那时,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与你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止……倾涯,你注定永远成为我的人,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在所不惜!”
与此同时,雨夜中,季玄婴慢慢走着,方才与晏长河的一番对话让他想起很多东西,那也许就是回忆最本质的魅力罢,季玄婴知道如果真有可以重新选择的机会的话,自己依然还是会作出与当年一样的抉择,然而,若是可以换来一个机会,重温当年与那人之间的点点滴滴,那么,自己就算是付出再如何沉重的代价,也都认为值得,不过可惜的是,世间却从来都不存在‘如果’……季玄婴笑了笑,缓步走在雨中,他注定不会去重蹈那些人的覆辙,他从来都不会像宝相龙树以及千醉雪等人那样,可以为了一个人而不计得失地付出,自己可以放弃一切去爱一个人,甚至可以为此付出生命,但如果对方并不深爱着自己,自己无法得到完整的一份感情,那么,他宁可选择毁灭一切,就像当年那样,亲手将最爱之人毫不犹豫地葬送。
季玄婴走在细雨中,很快,他来到了御书房,径自入内,无人阻拦,此时晏勾辰正坐在黑色的龙案后,手里拿着一张薄绢在看,见季玄婴进来,脸上就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季玄婴自然捕捉到了这个变化,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等着晏勾辰开口,然而,今天的晏勾辰明显与往常不同,此时这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表情有些复杂,道:“原本是有些机密要务准备与你谈,不过,刚刚有一份急报送来……你看看罢。”
季玄婴微扬了修长的眉,略觉异样,但他还是从晏勾辰手中取过了那张薄绢,目光顺势扫在了上面,下一刻,清冷俊美的面孔陡然变色,薄绢上不过是寥寥一行字,却犹如大锤重重击在胸口:承恩宗季平琰,晋升失败,死!
……
承恩宗大宗正、师映川长子季平琰的死讯传出之后,很多人都对此十分惊愕,季平琰自幼天资不凡,人人都觉得他日后成为大宗师乃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不能不说这令人十分惋惜,不过,武道一途就是这样,没有人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发生什么样的意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意味着自此再不能回头。
这一年的秋天,承恩宗之主,青元教主之子季平琰,短暂的一生如流星般划过天际,静静逝去,作为父亲的师映川亲赴承恩宗,主持长子的身后事,在下葬的前一晚,师映川摒退所有人,自己留在灵堂里,陪着已经永远长眠的长子。
大殿之中灯火幽幽,师映川站在棺木旁,看着躺在里面的儿子,季平琰穿着繁复的大服,头戴玉冠,那张与师映川相似的俊美面容上一片安寂,仿佛只是平稳地睡着了而已,师映川的手轻轻放在了儿子冰冷的脸上,季平琰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虽然父子二人聚少离多,尤其季平琰执掌宗门之后,父子二人更是难得见面,但血脉天性,岂能断绝,他培养着这个孩子,以后他的一切都会由季平琰与师倾涯兄弟来继承,然而这个承载着他期望的长子,眼下就这样静静躺在棺木里,永远都不会睁开眼,再叫他一声父亲。
人生也许就像是一场戏,有的人已经谢幕,有的人还要继续在戏台上唱下去,师映川的手缓缓抚摩着季平琰的面庞,回想起记忆中有关对方的点点滴滴,一时间稳如磐石的手也不禁微微轻颤,此刻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眼角微湿,看到他一向高傲的面孔上那悲怆的神情,是的,他冷血,狠毒,他从不在意人命,可是,他却毕竟还是一个父亲啊!在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儿子时,他也会痛苦,也会伤心,终究,他也还是血肉之躯!
良久,师映川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这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再过一会儿,季平琰就该下葬了,从前断法宗历代宗正几乎都是将遗体留在当年被师映川发现的那处溶洞中,不过这次自然不同,师映川准备将季平琰葬在大光明峰上,与其同样早逝的伴侣梵劫心合陵而眠。
葬礼并不隆重,师映川并不让各宗派世家前来吊唁,甚至就连承恩宗内部的众多门人弟子,也不得参与其中,只有季平琰的亲朋好友才能够参加葬礼,也就是在这一天,数年没有音信的纪桃风尘仆仆赶来,她的身边跟着神色默默的向游宫,而同样多年不曾露面的纪妖师也在这一天来到了大光明峰,送自己的长孙最后一程。
当一切结束之后,师映川没有立刻离开,他宣布由师倾涯担任承恩宗第二任宗主,并很快举办了简单却不失庄重的继任大典,典礼过后,师映川在启程返回云霄城之前,去了季平琰的书房,做最后一件事。
宗主书房乃是一宗重地,其中不知有多少机密之事,平时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出入,眼下季平琰已逝,他的遗物原本只要由亲人来整理就好,但涉及到宗门机密,甚至很可能会有关于青元教的一些事务,因此认真算起来,也只有他的父亲师映川才是做这件事最适合的人选。
书房里冷冷清清,一切都与季平琰生前没有什么两样,师映川对这里很熟悉,因此没用太久就将大部分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大致拨离开来,属于季平琰私人的物品都被归纳到一处,未几,师映川又打开暗格,将里面的东西也都取了出来,不过,当其中一本黑色封皮的册子被翻开后,随着一页页写满字迹的纸张呈现在眼前,师映川整个人却是呆住了。
这本册子是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在失去伴侣之后的唯一宣泄途径,记载着此人长久以来的所有苦闷与不幸,以及对爱侣的眷念痛惜,还有对于自己最敬爱的父亲的矛盾感情,当合上这本册子的时候,师映川纵然铁石心肠,此时此刻,心脏却还是一阵阵地抽痛,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一直以来认为性子最沉稳现实的长子,事实上却是有着一颗敏感多情的心,当年那孩子平静地接受婚事,平静地与自己安排的人在一起生活,平静地目睹了伴侣的逝去,这一切的一切,让师映川以为长子是一个情绪并不浓烈的人,几十年来儿子默默接受着他的一切安排,承担着肩上负有的责任,这个孩子的表现让包括师映川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骗过,直到今天,师映川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子季平琰,竟是如此珍视着与梵劫心之间的感情,如此深爱着在外人眼里无非是相敬如宾的伴侣,也因此在长年累月之下,逐渐形成了心魔,并且严重到了影响修行的程度!怪不得,怪不得在本该顺利成功的晋升过程中,季平琰却突然走火入魔,而这种概率,原本是非常小的啊!
一时间师映川紧紧捏住册子,只觉得无比的痛悔,自己应该想到的,平琰是自己与那个人的骨肉,这样在感情上近乎极端偏执的两个人,怎么会真的生出对情爱之事平淡如水的孩子?他缓缓坐下来,只觉得心痛如绞,尽管季平琰并没有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怨怼之意,可是自己为对方安排的婚姻,间接导致了这个悲剧,自己当年为了种种目的而一手促成了平琰与劫心的结合,这一切,真的值得么?
安静的书房中,师映川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他闭上眼,将面孔埋进掌心,低低道:“平琰,是做父亲对不起你……”
“我的儿子,你……可会恨我?”
351三百五十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书房里一片安静,久久之后,师映川抬起头,面带些微的虚弱之色,不知是哭是笑,只这一瞬间,才终于流露出他作为一个普通父亲的心情,良久,他用力以手揉了几下脸,重新恢复了一贯冷淡的表情,这时他似乎已经真正平静下来,叹息一声,低声自言自语道:“至少,我总要把你的消息告诉你父亲,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终究是你的生父,有权知道这件事。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师映川离开了常云山脉,返回云霄城,他没有直接回圣武帝宫,而是来到了距离云霄城数百里外的一处终年寒气迫人的大湖,然而,当师映川进入到其中的寒洞内时,眼前的一切令他瞳孔微微收缩,神色顿变,入目处是极大的一片空间,中间有一块较为平整的所在,四围被水环绕,然而原本应该待在那里的人却不见了踪影,只有两条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末端连接着锋利的弯勾。
一时间师映川神情无比阴冷,尽管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再来过这里,但以那人的大宗师体魄,师映川可以肯定对方是不会因为自己设下的这点折磨手段而死的,一个宗师在这种境地下固然不会好受,但却完全可以活下来,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死掉,比如练功走火入魔,甚至是以那人的性情而言,决不可能发生的自杀,但至少也该留下尸体才对,而在这处阴冰穴当中,尸体可以保持原状,永远也不会腐朽,然而现在,那人却是彻底不见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已经逃离了这处囚牢!
师映川的脸色变幻不定,片刻,他突然就笑了起来,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伴随着一个深深吸气的动作,与此同时,师映川的胸腔都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缓缓陷进去了一些,发出一道恐怖的轰隆之音,似乎只有借助这样猛力的动作才能够平息他此刻的心情,随后,师映川缓慢吐气,陷进去的胸膛重新恢复了原样,他轻轻抚掌,淡淡一笑,嘴角些微勾勒出一丝古怪的弧度,神情冷酷中透出欣赏,赞叹道:“了不起,居然这样都能被你逃脱,不愧是你啊……既然如此,那么,玄婴,我便期待着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我,等着你!”
就在师映川进入阴冰穴的时候,距离此处万里之遥的常云山脉,大光明峰上,一抹修长峻拔的青影静静立在一座并不如何奢华,但却修建得极其整洁庄正的陵墓前,碧蓝天空中漂浮着广阔白云,午后微凉的山风穿梭在附近的花木之间,发出瑟瑟轻响,周围的环境很美,也很清丽幽静,树木青翠,鲜花遍地,一眼望去,仿佛仍是满眼春光,而非原本已经万物凋零的季节,日光中,青衣人的面孔被光线晕染,面容冷峻如同石头打磨出来的一般,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只一味地平静与从容不迫,仿佛世间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令他动容。
一片幽谧中,偶尔有鸟鸣依稀,此时季玄婴容色漠然,唇角下抿,从他眼中看不到什么,雪白的肌肤上,眉间的殷红分外醒目,他静静站着,其人如林间冷竹,沉寒泠泠,拒人于千里之外,无法从他的表情中揣测出眼下他的心理活动,唯有山风吹动鬓发,发丝遮挡在眼前,迷离了视线。季玄婴望着面前这座死寂的坟墓,眼神中隐约起了变化,仿佛有什么在其中激荡,一圈有若实质的气流以他为中心,压得附近的草丛尽皆低伏,季玄婴默默不语,眉毛却几不可觉地微颤起来,眼中是与他表面上的平静淡然毫不相称的深沉和复杂,这里面长眠着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年十月怀胎的辛苦以及后来初为人父的感受,这些原本早已随着时间被淡忘,然而此刻,却又渐渐地悄然鲜明起来,涌上心头,季玄婴想起小时候的季平琰,那时候会亲亲热热叫自己‘爹爹’的孩子,喜欢缠着不易亲近的自己,总要抱着,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那孩子就渐渐疏远了,后来孩子变成少年,变成青年,变成了成熟的男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和子女,而父子两人却早已形同陌路,现在,身为父亲的他站在这里,那孩子却永远沉睡在了里面,如此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算不算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日光璀璨炫目,将朵朵白云镶上金边,天地之间云涌无际,不知通向何方,季玄婴蹲下来,神色宁静,将一串糖葫芦放在墓前,还记得季平琰年幼的时候,有一段时期很喜欢吃糖葫芦,而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却从来没有给他买过,那么现在,虽然知道做什么都已经太晚,然而……季玄婴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对长眠于此的长子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无言,这样独自静静凝视,望着面前巨大而冰冷的坟墓,心下说不出地惆怅,又是刺痛,尽管神色间并不太明显,只是看上去有些郁郁,但眼中微微湿润的波光,却出卖了最真实的感受。
为了达到目的而放弃一切,抛却了生命中原本可以拥有的温暖,这样到底是否值得?季玄婴一双眼睛幽静如古潭,深不可测,曾经他一直以为自己很笃定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发现,也许另一个答案比起想象中的,还要更为沉重。良久,季玄婴微垂了眼睫,起身向远处走去,就像他悄无声息地前来那样,又悄无声息地离去,风中,花香醉人。
……
时间的河流总是按部就班地向前流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人总是最擅长遗忘的动物,当时间一天天过去,除了逝去者的亲友还会为其伤痛之外,其他人很快就会将这些事情遗忘,当进入冬季后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季平琰的死亡所带来的影响已经被彻底冲淡,承恩宗的一概内务也在第二代宗正师倾涯的主持与长老白缘的辅佐下,迅速恢复了正常。
季平琰的葬礼过后,纪桃便与向游宫离开了,继续过着两人隐居的日子,而已经成长为一个俊秀少年的梵兰督作为季平琰的幼子,在父亲去世之后,依旧留在承恩宗,由叔父师倾涯照顾,师倾涯怜他自幼失了生父,现在又失去父亲,长姐也不在身边,身世孤苦,不免越发疼惜他几分,让梵兰督与其未婚妻、白缘之女白染堇居住在白虹山,时时照拂。
这一日午后,师倾涯在书房整理出几本剑谱,命人召了梵兰督前来,将剑谱交到侄儿手上,嘱咐他勤加练习,又勉励了一番,才让梵兰督回去,一时师倾涯回到自己房中,上榻打坐,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师倾涯睁开眼,起身倒了水喝,既而就去书案前铺开纸笔,开始写信。
不一会儿,师倾涯刚写完信,用嘴吹干墨迹,忽有人自外面掀帘而入,一面说道:“……我刚刚练剑回来,就听下人说,你早就从书房回来了。”师倾涯‘嗯’了一声,继续吹着信纸,那人来到他面前,将手中长剑放在一旁,看一眼他手上的信纸,问道:“给谁的信?”师倾涯随口道:“给父亲的。”那人顿了顿,才又说着:“信里写的什么?”
师倾涯也没有什么可瞒对方的,就直接说道:“无非是宗门内的一些事情。”那人静默了片刻,嘴唇抿起弧线,既而道:“就没有谈别的了?”师倾涯抬起眼皮,入目处,是千穆清俊的面孔,师倾涯继任宗主之后,作为他的情人,千穆自然也就长期留在了承恩宗之内,此时师倾涯听到对方这样问,就不由得皱了皱眉,投以一个询问的眼神,道:“什么意思?”
千穆看着他,目中忽地精光大盛,沉声道:“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一些所谓的正事之外,难道你就没有在信里与你父亲提到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说,你我之间的……婚事?”
“婚事?”师倾涯不由一怔,脸上顿时露出意外之色,千穆见其如此,面容就变得微微冷峻起来,他定定望着对方,目光锋锐,紧接着突然就笑了一下,却就此有一道无形的压力渐渐生成,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目视着男子,漠然看了对方一眼,似乎整个人根本没有什么情绪,但事实上这一眼当中却包含了十分繁复的信息,表达出了很多意思,只听他慢慢说道:“二郎,你和我在一起已经多少年了?你自己算一算。”一说完,千穆随即重重吐出了一口浊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道:“我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难道你希望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一直做情人?保持着这种不知所谓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