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中元看了自己面色苍白的哥哥,藏在衣袖里的手又不自觉地动了动,难过吧?痛苦吧?彷徨无奈吧?你这一天所经历的心情,可是我们父子俩熬了整整十四年。此生此世,都这样煎熬下去吧。
身体上的伤痛总会好转,可是心灵的痛苦,却要一直蔓延,纠缠一个人永生。
杨中元要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结局而已。
不多时,杨中元便从圆圆的拱门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门外巴巴看着整缓缓向门外走来的爹爹。
待到人走近了,杨中元再也克制不住,两三步奔到爹爹面前,使劲抱住了他。
“爹,我活着回来了。”杨中元大声对周泉旭这样说着。
虽说前几天已经见过儿子,但周泉旭却还是被儿子这一声爹叫得险些哭了出来,他举起手,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小元,你都已经比爹还高了。”
这边父子俩相见甚欢,那边杨中善跟站在周泉旭身后的孔敏华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眼神里满满都是苦涩。
因为周泉旭深居简出,他们两个对他也从来都不关心,自从清明一别之后,这几个月竟是从未打过照面。如今一看,周泉旭已经瘦成这个模样,脸上满满都是苍白病容,可见日子过得到底有多艰难。
思及此,杨家的两位老爷未再讲话,只是沉默地等在一边,看着那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温情叙话。
有别于刚才面对自己哥哥时的疏离冷漠,此刻的杨中元倒多了几份人气,又哭又笑的,让人不由自主想到他幼年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杨中元非常嚣张跋扈,他喜欢笑,每每闯了祸,总是端着一副可爱的笑模样跟父亲讨饶,而父亲也总会在他的笑容之下心软,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总是会饶过他的调皮捣蛋。
那个时候的杨中元,还是一个鲜活的、有朝气的人。而不像现在这样,一旦收敛起所有的伪装,身上再难寻觅一丝一毫人气。
除了面对周泉旭的时候。
孔敏华走到杨中善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中善,你没有说吗?”
杨中善摇摇头,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随他吧,他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什么好了。他想要跟泉叔离开杨家自己过,便也随他高兴吧。”
孔敏华知道杨中善做下这个决定内心到底有多煎熬,可他们不这样,又能如何呢?一千两说多不多,说少也并不少,如果能买得杨中善心安,便也都值了。
周泉旭的身体已经被拖垮了,如今站着说几句话便有些难受,杨中元知道爹爹一直没有得到很妥善的医治,因此没有继续同爹爹叙话,扶着他直接走到杨中善面前:“大哥,我们去库房吧。”
听到杨中元还肯叫自己大哥,杨中善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些,他给孔敏华打了个眼色,便说:“要不让敏华陪泉叔先去正堂等?他身体不太好。”
杨中元看着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以前我和爹爹都不被允许去南库房,现在要走了,总得让他瞧瞧库房到底长什么样子。”
原本因为弟弟的一声大哥弄得心情好了些的杨中善,听到这句话又不由自主地暗了脸色。父亲虽然对这个庶出的小儿子还算和善,但却从来不允许他们两个踏进南厢半步。那里是杨家最重要的库房,锁着最值钱的玩意。在当年的杨老爷子看来,这些都是大儿子杨中善的,跟杨中元半分关系都没有。
杨中元六岁的时候有一次误进了南厢,被杨老爷子知道,大发雷霆打了一顿,要不是周泉旭苦苦哀求,保证以后两个人再也不往南边去,才好歹捡回了小命。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杨中元的坏脾气变本加厉,每一次非要折腾个人仰马翻才肯罢休。
杨中善回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扶着爹爹的杨中元,这才微微意识到,杨中元当年那样顽劣,也无不是因为被亲生父亲漠视,所采取的最不得当的反抗。
南厢是整个杨家最严密的地方,要进这里,需要孔敏华杨中善及老正君三个人用六把钥匙打开四道门,因着杨家做古董生意,这些东西有大有小,所以南厢比西厢大了一倍,等到杨中善打开了所有的门领着他们二人来到库房门前时,孔敏华已经带着两个下人匆匆赶到。
下人手里拎着点心和热茶,十分麻利地摆在库房外面的茶桌上。孔敏华笑着走到周泉旭身旁,扶着他坐到椅子上:“你们进去吧,我陪着泉叔在外面等。”
孔敏华能在昨天闹得那样不愉快之后还这样周到细心,倒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杨中元看了他一眼,又冲爹爹点了点头,轻声道:“爹,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出来了。”
周泉旭喝了口茶,觉得整个人又精神几分,不由对儿子露出温和的笑容来:“你且去吧,不用着急出来,小时候你一直想进来看看,如今可算有了机会,还是好好瞧瞧得好。”
孔敏华听到周泉旭的话,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忙笑着接过话茬:“小元你放心吧,我陪着泉叔呢,你慢慢挑,只管找喜欢的拿。”
这一次杨中元没讲话,只是跟着神色越发复杂的杨中善进了库房。
杨家的库房里面东西相当得多,却分门别类码放得井井有条。从瓷器玉石到家具杂玩,从笔墨纸砚到琴棋书画,每一类的东西都按照大小顺序整齐摆放在货架上,杨中元一进来,就不由不感叹一句好。
这里的东西虽然真假交杂,档次也比宫里低了许多,但种类倒是真的不少。杨家能把生意越做越好,无论是他父亲,还是大哥杨中善,都确实很有经营头脑。
“这里,东西真多啊。”杨中元感叹道。
杨中善看了弟弟一眼,低声道:“你要是喜欢什么,直接拿便是了,无论真假,哥哥都不会说什么,多拿几件也是可以的。”
做古玩生意的,自然有他们一行的行规,真假你自己判断,无论赚了赔了,都是你自己的事情,跟卖家是没有关系的。
杨中善昨日答应弟弟拿五件东西,今日却有些觉得少了,因此才有了这样一句话。
杨中元却摇了摇头:“不,我说要五件,便要五件,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肖想。”
见弟弟坚持,杨中善并未再说什么:“小元,只要你高兴便是了,以后有什么事,记得我是你哥哥,这里还是你的家,我就满足了。”
他这是变相给杨中元一个承诺,告诉他以后有困难都可以来找自己,如果外面过不下去,仍旧可以回来杨家。
杨中元听了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仔仔细细端详着货架上的摆件,一个一个仔细挑选。
大凡前朝古董,只要制作精良的,宫里大多存有真物。杨中元在宫中那么多年,不说把御库里看了个遍,但总归能在御书房里看到几百样真物。所以对于这一行来讲,他也算半个行家。
真货看多了,再挑假货,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017离开
杨中元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他却呲牙必报。如今杨中善同意他在库房任选五件东西,那么他便挑他认为最合适的拿了便是,根本不想同他大哥客气。
索性杨家的库房摆放十分有序,所以他按照心中所想,挑起东西来也非常快。
一个将来家里能用上的前楚锡制盘龙博山炉,一块浮雕翡翠螭龙壁,一个金镶红宝腰带扣,一块金橘红鸡血石原石,最后一尊则是为爹爹挑的后褚白玉观音坐像。
这五样东西在这间屋子里并不算是最好的,但也并不差,最主要的是,它们得杨中元眼缘,那便够了。
杨中善做了十几年古董生意,自家的货是真是假自然一眼便知,对于弟弟能在几千件东西里挑出五件品质上乘的真货,他倒是十分惊讶。
“小元,你倒是做这一行的料子。”杨中善竟有些踟蹰了。
他到底要不要再劝杨中元一句?只要他留在家里,那给他一间铺子经营,也没什么不可的。
这一刻,他自己都忘了,当时杨中元归家之时,他和孔敏华心里到底有多么抵触,有多么不情愿他回来要回铺子。
杨中元对他哥哥的话丝毫没有在意,他细心把几样东西都放到盒中,然后低声道:“大哥,你不用担心这个,我以后也不靠这个吃饭,不会对家里怎么样的。”
听到弟弟的话,杨中善不由愣住了。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可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他在弟弟面前已经任何信用都没了,无论他说什么,这个血缘至亲,都再也不会相信他了。
这一次,杨中善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欺骗与隐瞒带来的代价。
“大哥不是这个意思,”杨中善叹了口气,脸上满满都是颓然,“小元,我们不同爹,小时候你脾气也不好,所以我总是对你亲不起来。这些年过去,你回到家里,哥哥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毕竟,当年的事情,全家人都有错。但是小元,自打你回来,我和你坤兄虽然不想把铺子给你,却也真的并没有想害你。你相信哥哥这一次吧。”
杨中元的手顿了顿,他背对着杨中善,没有叫他看到自己一丝一毫表情:“哥哥,我不恨你,真的。只是这些年生活太难熬,我现在只想守着爹爹过生活,杨家的一切,都会让我回忆起曾经的过往。”
他说罢,又轻声笑起来:“哥,其实啊,命运真的很奇怪。当年如果我没有进宫,现在说不定早就成了猫狗都要嫌弃的纨绔子弟,到头来还不是在家混吃等死。现在我经了这么一遭,懂了许多道理,也知道靠自己挣钱生活,这不是挺好的吗?”
他这一席话,比昨日那些冷漠的陈词要有感情得多,可他到底生在杨家,这个即使在整个洛郡也数一数二的商贾富户,就算他是庶出儿子,一辈子在家混吃等死也并无不可。偏偏,他却要经一遭就连村人孩子都鲜少遭的罪,这样长成的懂事上进,并没有让人觉得更舒坦。
杨中善心中一痛,思来想去,也只能再叫一声弟弟名字:“小元,哥哥只求你记着,这里总归是你的家。”
杨中元又笑,却只说:“我只记得,你是我哥哥就够了。”
杨中善见他并没有应下自己的话,心里更是有些难过。或许杨中元还是承认他们彼此之间的血缘关系,但除此之外,他们也再难有更多的亲情与温情。
有些时候,亲缘一旦断绝,想要再续前缘,只怕比海水干枯还要艰难。
两个人就站在昏暗的库房里沉默良久,末了,杨中善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小元,你仔细拿好,哥哥承诺你的,不会少一分一毫。”
杨中元接过,看都未看,直接塞进袖中:“谢过哥哥。”
“谢什么,这本该就是你的。”杨中善说罢,叹了口气,“好了,泉叔该着急了,我们走吧。”
杨中元跟在他身后,一起往门口走去,在即将走出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回头对杨中善说:“哥哥,坤兄对你一心一意,两个侄子也都玉雪可爱。你莫要像父亲那样,把一个好好的家,变成曾经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