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中元也不跟他含糊,直接掏了一两银子给他:“那好,陈叔办事我放心得很,陈叔,我爹身体不好,先让他在屋里歇着,我出去买些东西,你跟弟弟忙你们的吧。”
说起来,他刚才转了那么一圈,才想到自己铺子里好多东西都没买,于是又去了一趟那家杂货铺子,买了最便宜的大碗橱一个,案台两个,又买了一些盘碗餐具,扯了两块素面花布,这才心满意足回了铺子。
周泉旭身体实在不好,杨中元一时半会也不能马上离开丹洛,所以这间铺子即使只经营三五个月,也得好好挣些银钱出来,哪怕只能负担他们父子的吃穿用度,也便值了。
他回去的时候,已经是金乌高悬,刚走到铺子门口,便看到程维哲正站在铺子里面上下打量。
杨中元悄悄走过去,突然使劲拍了一下程维哲的肩膀:“看什么呢?”
程维哲似乎一点都没被他吓到,只是笑着回头问他:“你要卖吃的?做哪个菜系?”
杨中元“噗”得笑出声来,答曰:“还哪个菜系,你觉得在雪塔巷能开的起来吗?我就是卖点寻常人家的吃食罢了,等以后……”
他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地在程维哲带笑的目光下,差点把以后的准备也一块讲出来。所幸他还留着几分清醒,最终只把那话含糊在嘴里,没叫程维哲听个清楚。
“好了,我先去接了我爹来,今天非要狠狠蹭小程老板一顿。”
杨中元说完,逃也似地回了后院。他身后程维哲静静站在原地,眼睛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径自思量着什么。
杨中元从来都没有发现,在阔别十几年以后归家,他的行为跟他描述的那段过去一点贴合的地方都无。
就算懂得人情世故可以是因为他已经长大成人,但是会掌勺做饭,却根本无从解释。
他说自己在清潭书院修养十几年,那么一个在书院里修养治病的少爷,却是如何在书院里习得厨艺的?杨中元或许忘了解释,又或许把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所以程维哲只是压下心中疑惑,问都没有问。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神神秘秘去了哪里,程维哲却可以肯定,他的脾气还是跟幼时一样,他不想说的事情,就是逼到绝路,也不会讲的。
除非,让他放下坚持。
程维哲收起脸上的笑容,慢慢沉下脸色。
杨家的一切仿佛都躲藏在谜题之中,无论是杨中元这十几年了无音讯,还是周泉旭和老正君突然开始吃斋念佛,更无论是杨中元如今回家,却要带着爹爹搬离杨家大宅自己打拼生活。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程维哲脑子里不停思索,终于想到杨中元失踪那一年,正是天启元年。
天启元年,是个多事之秋。
废帝刚刚被杀,年幼的睿帝仓促即位,正是内忧外患,国家动荡,百废待兴之时。杨中元,也恰恰从那一年五月失踪,至今年七月归来,整整过了十四个年头。
突然,仿佛有什么从他脑海里窜出一道影子来,可是那道思绪太快,他还来不及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便已经寻遍不着了。
正午阳光极好,金灿灿照进铺子里来,程维哲背对着大门,整个面容都隐藏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楚。
“阿哲,走吧,我都饿坏了。”杨中元清亮的嗓音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周泉旭轻轻的讲话声。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仿佛一缕青烟,程维哲从沉思里回过神来,抬头就冲杨中元扬起一抹灿烂的微笑。
那笑容太耀眼了,杨中元恍惚之间,突然想起幼时不知哪个书院同窗,曾赞过程维哲的笑容。
时至今日,杨中元仍旧记得清清楚楚,那人当时说:“他笑得热烈灿烂,温暖人心,全城牡丹盛开之日,都及不上他半分笑颜。”
这话,真是对极了。
☆、019旧事
程维哲这间茶铺,并没有请手艺十分过硬的大厨。但是做白案的茶点师傅家常菜还是十分了得,程维哲不想回家的时候,多半就在茶铺里凑活着吃。
今日为了给杨中元父子俩接风,程维哲特地跟师傅商量了四菜一汤。大多都是杨中元幼时喜欢吃的东西。
一盆板栗鸡,一碗八宝烧鸭,一碟清蒸鲈鱼,一道回锅肉,再加上丝瓜青豆腊肉汤,一顿接风宴倒也像模像样。
茶点师傅做菜偏甜一些,也不太够辣,卖相也不是极出众。但是杨中元一看到这桌菜,就不由自主红了眼睛。
见儿子盯着菜色好半天没讲话,周泉旭不由叹道:“小哲,你有心了,这么多年,还记得小元爱吃什么。”
程维哲给杨中元和周泉旭一人夹了一块鸡肉,这才举起茶杯:“我们一同长大,我不记得,要谁来记得呢?泉叔身体不好,我们这顿便以茶代酒,一起喝一杯吧。”
周泉旭在桌子下面拍拍儿子的手,跟着举起茶杯:“你这里的茶自然是顶好的,今日泉叔可有口福了。”
“谢谢你。”等到父亲话音落下,杨中元才深吸口气,同程维哲碰了碰杯。
程维哲没在讲什么,只是笑着喝下那杯茶,然后催促着父子俩使劲吃菜。
杨中元小时候吃饭十分各色,不喜欢的是从来不吃的,每顿饭都是挑三拣四,吃的并不多。所以这次程维哲虽然为了好看特地多做了些,但也打着吃不完晚上继续吃的主意。
只是没想到长大后的杨中元这样生猛,只看他风扫残云般片刻就吃下半碗饭去,速度简直快得吓人。
程维哲和周泉旭惊呆了,纷纷停下筷子,呆愣愣看他吃。
杨中元吃得开心,半碗饭下去正想喝口茶润润嗓子,却发现另外两个都不吃不喝只盯着他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有些太过奇怪,一张脸登时红成灯笼,好半天才解释道:“我现在,吃得多……你们都别看我,快吃吧。”
“哦。”程维哲和周泉旭对视一眼,这才回过神来,默默吃起了饭。
一时之间,气氛竟有些沉闷起来,杨中元渐渐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费尽脑筋想找个话题聊聊。
也不知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还是周泉旭真的想问这个问题,杨中元自己还未讲话,便听父亲道:“小哲,你跟小元同岁,如今也二十有四了,家里给你操办亲事没?”
不约而同的,程维哲和杨中元捏着筷子的手都顿了顿,半响片刻后程维哲道:“泉叔,你也知道我还在给我爹守孝,亲事……并不着急。”
他这么一说,周泉旭才想起来,道:“你也倒是姻缘坎坷,十四岁束发之后,两位爷爷相继过世,这孝一守就是六七年,好容易二十来岁终于出了孝,你爹突然又没了,唉。”
听了爹爹的话,杨中元不知怎么地心里竟然松了一松,他低头扒着饭,努力把那些异样的情绪压在心底。
想起早亡的爹爹,程维哲脸色黯然下来:“我爹这一辈子,实在太短了,我还没来得及尽孝,他就离我而去,我实在是……”
说到后来,程维哲几乎有些哽咽,爹爹虽然三年前便过世,但那时的所有事情都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叫他忘也忘不掉,徒生煎熬。
见他这样难过,周泉旭马上便安慰一句:“你爹是个顶好的人,以前就对小元特别好,对我也十分照顾,我们父子俩都很感谢他。”
当年的事情,小一辈并不太清楚,可他却是知道的。周泉旭向来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人,因此心里便对和善英武的林少峰更有好感,对于程维哲的父亲程赫,更多的则是厌恶了。
杨中元少时离家,对程家的事情并不是太清楚,在程家所有人里,只有程维哲的爹林少峰他最为熟悉,而对他父亲,则几乎毫无印象。
他只隐约记得程赫是个读书人,苦读十几年,最终还是只考上了秀才,再多的便没了。
桌上气氛一时越发沉闷,杨中元见程维哲只顾着发呆,忙道:“阿哲,我这开铺子也匆忙,招牌还没来得及做,不如你帮我写一幅大字吧。”
程维哲回过神来,轻轻吸了口气,缓缓才说:“哦?行,我的字你要是看的上眼,写多少都行。”
杨中元冲他笑笑,在桌子底下拉了拉父亲的手,又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回头你要是懒得做饭,便找我吃就是了,我的手艺,保准好。”
知道他不会说自己是跟谁学的,程维哲也没问他手艺到底如何好,只是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程维哲这会儿显得高兴了些,见杨中元已经吃完一碗饭,便起身又给他添了一碗:“泉叔,您别光考虑我了,小元不也到了岁数吗?”
话题一转到杨中元身上,他就不说话了。周泉旭脸色白了白,末了还是道:“小元身体不好,我们如今也居无定所,定以后做好了房子,再说也不迟。”
他这话里话外,竟是不打算现在给杨中元说亲了。程维哲十分诧异,却看了父子两个脸色都不好,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以他们如今的年纪,许多人家都早早成亲有了孩子,他们两个拖到现在,程维哲是因为一直守孝,杨中元的理由,却一定不是这个。
但缘分之事,合该天注定,急也急不得。既然周泉旭不着急,那他们父子俩就这样过下去,也未尝不可。
周泉旭和程维哲本就很会讲话,加上杨中元在外历练好些年,所以之后气氛还算融洽。三个人开开心心吃了一顿接风宴,杨中元把爹爹送回家里,又揣了一快质地普通的藤黄幌子回到茶铺。
他们午膳吃的时间有些长了,这个时候许多雪塔巷的百姓们刚巧醒了午觉,三三两两围坐在茶馆里喝茶嗑瓜子听书。
夏日天气炎热,茶铺子四面通风,最便宜的大盖碗茶也不过五个铜板一杯,瓜子五个铜板一把,只要十文钱,便能消磨一下午时光,倒是难得的消暑好去处。
这一段日子杨中元进出茶铺好几次了,老客都认得他是小老板的弟弟,因此这会儿见他来,都打趣道:“杨老弟,又来找你哥哥哦。”
他们这话讲得忒有些暧昧,但杨中元却丝毫没有生气,还笑着同他们拱手道:“老几位,过几日隔壁我那间面铺也要开张,几位若是喜欢吃面,便去赏个脸,您几位都是这里的老顾客,到时我请几位吃个草茶午饭,都是行的。”
他这一句话,不仅给了程维哲面子,也给了那几个老顾客里子,话音刚落下,便有其他熟客跟着起哄,说要一起去蹭碗面吃。
杨中元笑眯眯一一应了,这才转身要往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