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桂儿握了她的手。
翟兰叶迟缓地望向她,小巧精致的下颌微微颤抖着,泪水一串串滑落下来……听着她的呜咽声,杨岳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目紧紧地盯着她,仿佛无法移开。
沈大夫缓声道:“哭出来就好了,下次若再出现这种情况,你们若不会扎针,有时狠抽一记耳光也能奏效……不必再急成这样。”
最末一句是对着杨岳说的。
杨岳看向沈大夫,却尚楞着神,嘴唇蠕动了下,什么都没说出来。
沈大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膊,命医童收拾了医包,由老嬷嬷送着下楼出门去。
翟兰叶还在哭泣,且越哭越伤心,看上去她像是要把身上的剩余气力全都专注地用在这件事情上。
“姑娘……姑娘……”桂儿在旁轻唤着,跟着垂泪。
杨岳直愣愣地站着,觉得她的哭泣声似乎慢慢将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抽走,仿佛自己心里也破了个大洞。
他静静站了很久,然后默默地走了。
今夏正在享用她今日的第二顿美食。午时才到饭点,驿卒便又拎来了一漆盒,她千恩万谢地接过来,放桌上打开来一看——清炖鸽子汤,煎豆腐和香菇菜心,另有还有米饭。
居然比早间那段还要丰盛,早知道扬州官驿对伤员这般厚待,自己就该时不时闹些小毛小病,今夏一面想着,一面心满意足地喝下最后一口汤。
外间有人敲门。
这么快就来收碗筷?她诧异起身,开了门,看见了杨岳。
“大杨,你怎么来了?头儿那边……”她看杨岳面色不对,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头儿伤势有变化?严重么?”
“爹爹没事。”杨岳闷着头进来,“……我见到翟姑娘了,她很不好。”
听说头儿没事,今夏这才放下心来,奇道:“翟姑娘怎么了?”
杨岳停在透棂架格前,直挺挺地站着,面色难看之极,今夏反复问了好几遍,他才低低道:“详细情形我也不知道,看样子,应该是被人欺负了。”
今夏微怔了下,问道:“被谁欺负了?她的养家是扬州知府的小舅子,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欺负她?”
“听说是一位从京城来的公子。”杨岳语气透着森森寒意。
从京城来,又不把扬州知府小舅子放在眼里,今夏用膝盖也能猜出他指得是谁。
陆绎虽说为人有点膈应,可并不像是会对女子用强之人,她思量着,硬拖杨岳坐下来,“大杨,我知道你现在怒气攻心,但你得把事儿说明白些,我才能帮上你。”
在此事上,杨岳知道自己绝不能莽撞,分析不出头绪,也无法求助爹爹,故而他才来找今夏帮忙。当下他深吸口气,便将今日遇见桂儿之后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给她听。
听罢,今夏凝眉片刻,看着杨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不是陆大人。昨夜陆大人提了沙修竹去乌安帮认人,回来路上沙修竹被人劫了,反正是好一通折腾,他根本腾不出功夫去招惹翟姑娘。”
“被谁劫了?”杨岳问道。
今夏不吭声,只朝他使了个眼色,杨岳顿时明白了。
“这不,我也挨了一刀,正养着呢……千万别告头儿啊!”今夏嘱咐他。
杨岳这才发觉她左臂不太对劲,皱眉问道:“伤得重不重?”
“没事,皮外伤,而且这个官驿对伤员好得没边,顿顿饭都给我送来,我还是头一回一个人吃一只整鸽!”今夏得意洋洋地朝那小堆骨头努努嘴,“早知道你要来,我就给你留点。”
“没事就好。”杨岳稍稍放心,他眼下哪有心思吃东西,“那你说这事……”
“翟姑娘上了一条船,丫鬟还不准跟着……”今夏觉得甚是奇怪,“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弱女子,何况还生得千娇百媚,她养家居然允许她孤身上船,你不觉得奇怪么?那日我们上她的船,虽然只见着她和丫鬟,但船上连船夫在内,家仆可不少于四、五人,她养家等着她钓金鳌,怎会轻易叫她被人欺负了去。”
杨岳心乱如麻,压根无法做出有条理的分析,只能静静听她说。
“所以那条船上的人有两种可能,第一、她的养家也在船上,所以不担心出意外;第二、船上之人对养家来说十分要紧,即便她被欺负了去,也是值得的。”
听到这话,杨岳手上青筋暴出,狠狠朝桌面锤下去。
今夏阻止不及,眼睁睁听见桌子腿吱吱咯咯作响,忙道:“哥哥,你冷静点!我话还没说完……这些都是推测而已,但就你方才所说翟姑娘的模样,我觉得她倒不像是被人欺负了。”
“她、她那个样子,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听我说!她确实是一副受了颇大打击的模样,那大夫怎么说的,急痛迷心是吧,可她若是被人用强,一则丫鬟替她更衣时应该会有所察觉,可那丫鬟好似压根没想到过这点;二则,你和沈大夫都是男子,她对你们并无畏惧举动,这点也对不上呀。”
杨岳狐疑地看着她:“是么?”
“是啊!”今夏用一只手给他倒了杯茶,安抚道,“哥哥,你这是典型的当局者迷,当心头儿骂你。”
“可她究竟遇到什么事了呢?”杨岳不解。
今夏奇道:“你为何不问她呢?”
“我以为她被……这种事儿我怎么能问呢。”
“我的傻哥哥呀,你怕她伤心不敢问,可你自己在这里瞎着急,算怎么个事儿!咱们当捕快的,总得先了解案情,才能办案吧。”今夏想了想,“这样,我去问她,可使得?”
“使得是使得,可她若不愿意说,你可不许对她用强,莫伤着她,也莫吓着她。”
“知道知道,我自己胳膊还伤着呢,怎么可能伤着她,放心吧,我只哄着她。”
今夏稍稍梳洗了下,便跟杨岳一路往翟兰叶所住之处来,却未料到大门紧闭,敲了半日才有个家仆前来开了条小缝。
顺着门缝打量了下杨岳,那家仆认出他来,寒着脸道:“我家老爷听说我们放外人进来,把我们严斥了一通,你就别再来了!”说罢就把门一关,紧接着就上了栓。
杨岳气极,可凭他怎么叫门,那扇门始终没有再开过。
“大杨……”
眼看杨岳手骨节处都迸裂,渗出点点鲜血,今夏想拦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踉跄跌到一旁。此刻的杨岳,神情间已露狂态,完全不像平常模样。
“大杨!”今夏急中生智道,“……你这样会吓着她的!”
听了这话,杨岳骤然停了手,愣愣地立在当地,过了半晌才缓缓退开几步,走到门边的墙角蹲下来,手抱在头上,死死地揪住头皮。
今夏还从未见他这般模样,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碰了下他,轻声劝道:“大杨,你别这样。”
杨岳慢慢抬起头来,双目中满是悲怆:“……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法为她做。”
今夏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只能也蹲在旁边陪着她,怔怔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阴沉下来,担心要下雨,今夏提醒杨岳道:“头儿那儿,你是不是该回去了?这么久没看见你,他肯定会起疑心的。”
想起爹爹,杨岳艰难地站起来,猛力搓了搓脸,用力之猛,把面皮都搓得通红,复看了眼那扇门,这才拖着脚步往回走。
今夏不放心,陪着他回了医馆。她胳膊上伤未好,不敢进去见杨程万,立在墙根下听杨岳与杨程万对答了几句,便自己回官驿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还在发烧的缘故,今夏只觉得全身没力头昏眼花,走了半日,从官驿的角门进去,就近靠着一株老柳歇口气儿。
不远的廊下,有两个驿卒在聊天,她原就好奇心强,一听见声音耳朵便竖起来。
“……哪来的银子又是鸽子又是老母鸡?”其中一人道。
另一人道:“放心吧,早间陆大人搁下二两银子,够用了,剩下的咱们还能自己打酒吃吃。”
“那位姑娘是怎么受的伤?陆大人对她如此照顾?”
“这谁知道!……哎呦!我看看鸡汤好了没有……”
今夏听在耳中,这才明白过来,又觉得自己是真傻,早间就该想明白这事。自己只是个寻常捕快,便是受了伤,灶间顶多给煮碗米粥,怎么会专门费事费力地煮菠菜牛肉粥和鸽子汤。
没想到是陆大人递了银子,偏偏他什么都不曾说过。
刚刚绽出嫩芽的柳条在她眼前飘来荡去,她细细回想着陆绎做过的每一件事:帮头儿医治旧疾;夜半冲进来以为她被袭;在桃花林出手相助;给灶间递银子为她加餐……尽管他常板着脸,说话也不给人留情面,可做的事确确实实都是为人着想。
她想着,慢吞吞地往厢房走去,还未进小院,便听得身后有人将她唤住。
“袁捕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云在青天,夏至,sadako1999的长评,狮子抱着胖猫过来蹭蹭,么么哒~~~
☆、第四十九章
听见这声音,今夏犯愁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在脸上堆出笑来,才转过身恭敬道:“刘大人。”
来扬州已有数日,案情却是半点进展都没有,刘相左虽是个慢性子,但也是一日比一日焦躁起来。杨程万被陆绎弄去治疗腿伤,他也不好干涉,手边却是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当下他看见今夏连走路都是慢悠悠的,看着悠闲之极,不由便有点恼火。
“我且问你,到扬州来所为何事?”刘相左沉着脸问道。
今夏听出语气不善,只得愈发低首垂目:“为的是十万两修河款。”
“来此地数日,可查出线索了?”
“启禀大人,还……还没有。”
刘相左愈发气恼:“杨捕头腿上有伤,也就罢了,你们做下属的,就该更加勤勉才是,怎得反而整日里游手好闲懒懒散散,怎得对得起朝廷!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便是没读过书,也该懂得这个道理!”
“大人教训的是,卑职该死。”
他在气头上,今夏自然不会傻到去顶撞他,只顺着他说。
“上次说查到周显已有个相好,怎得不把她拘来问问?”
“那姑娘的养家是扬州知府的小舅子,我去了几次,都被拒之门外。”今夏如实道。
“知府的小舅子……这个……”刘相左也楞了下,“那也得想法子,她家里的丫鬟、奶娘、厨子这干人等,只要是沾得上边的,你都得查明白!姑娘在深闺里见不到,难道这些人也见不到吗?”
“大人教训的是。”
“那还不快去!”
天际,一阵闷雷压得低低地碾过,眼看就是一场大雨将至。
今夏听着雷声,为难道:“现下就去?”
“那当然!知道已经浪费多少时日了么?查案就应该废寝忘食不舍昼夜,拿出一点六扇门的样子来,真是懒散成性,为国尽忠为君分忧,能指望你们么?!”
今夏瞥了眼刘相左腆着的肚子,暗叹口气:“大人教训得是,卑职这就去。”
“刘大人。”
陆绎手中持着一卷案宗,从廊下拐过来,朝刘相左有礼道。
今夏望向他,怔了怔,不知怎么就觉得这人好像是从脑中蹦出来的一般。
“哦……陆经历,”刘相左对这位爷是重不得轻不得,“这几日为了案子,辛苦你了。”
“大人哪里话,卑职此番身为协办,都是应该的。”陆绎转向今夏,目光不善道,“袁捕快,我正寻你呢。”
“大人有何吩咐?”
“昨夜沙修竹被劫一事,我还有事要问。”陆绎皱眉道。
刘相左呆楞了一下:“昨夜沙修竹被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