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衙门的人告诉她,近日在户籍调查中,发现有一无名氏在城北租了一间闲置半年的空房,据相貌描述与周显已很是相像。介于此案由六扇门负责,所以把空房地址给她,让她去查找线索。
于是今夏去了。
一间平常无奇的民房,她走进小院,空荡荡的;走进堂屋,空荡荡的;再走进里屋,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架子床,床幔低垂。
此前办案无数,掀开床幔的时候,今夏已经做好看见尸首的准备,可惜没有尸首,而是八口檀木箱子。
箱子上不仅有锁,还有官府的封条。
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今夏揭开封条,用随身的小三件儿开了锁,掀开箱盖——满目白银,一锭一锭,密密挤挤地挨着,她取一锭出去,看银锭底部,铸造纹样清晰在目,正是丢失那批修河款。
来到扬州数十日,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夏深吸口气,缓缓盖上箱盖,开始环顾这屋子。
不留心便罢了,留心之后,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她照原样归置好箱子和床幔,默默退了出去,在扬州城的街道上似漫无目的地逛了逛,最后回到官驿。
陆绎刚回到官驿,便看见今夏抱膝坐在石阶上面带忧色怔怔出神,对自己的脚步声充耳不闻。
“洗几件衣衫而已,不用这么委屈吧?”他笑问道。
听见他的声音,今夏才猛然回过神来,自石阶上跳起来,急道:“大人,你回来了!我有事……。”
“说吧。”
“这里……”虽已在陆绎的小院之中,今夏还是觉得不妥,“进屋说。”
陆绎倒无芥蒂,便随着她进屋内,看着她紧张地关门关窗,不由觉得好笑。
今夏仰头看梁上,低头又去检查床底,确认四下无人,却仍是忐忑不安:“这样说话,会不会被人听了去?”
陆绎想了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床,诚恳道:“可以钻被子里说。”
今夏望了眼床,默了默,拖了他在桌边坐下,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银子找着了,好事呀。”陆绎不惊不乍,十分平静。
今夏疑惑地端详他神情,片刻之后,复附到他耳边,如此如此这般又说一通。
“嗯,箱子锁得好好的,封条也在。”陆绎边听她说,边点着头,“屋子被人打扫过,不超过一日光景……”
“嘘……”
今夏紧皱眉头看着他,下定决心般,附到在他耳边把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她以为陆绎会吃惊,至少应该微微惊诧,但他却异常平静。
“我早就知道了。”他的声音很轻柔。
“你知道!”今夏不解,眉间颦起,仔细思量着,“我知道此事与严世蕃有关,也许是他派人将银子藏起来,但我没想到这些银子压根就在钱库之中,这银子根本没丢!你知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扬州知府到管银库的吏司,再到扬州衙门、提刑按察使司……”陆绎顿了下,依旧很平静,“他们都知道银子没丢。”
“这是他们联手做的这个局。”
今夏胸膛起伏不定,愤慨不已。她知道严嵩权倾朝野,但时至当下,她才清清楚楚地体验到权倾朝野四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今日,银子为何突然冒出来了?
她低头看向陆绎,想起他在船上所说的话,骤然之间全明白了。
他说,那个人想把他踩在脚下。
他在她的手心上写“示弱”。
今夏缓缓在陆绎面前蹲下来,想到他不得不在严世蕃面前卑躬屈膝,这比让她自己卑躬屈膝还要难受得过。她抬眼望着他:“所以,在船上,你……”
“不仅如此……”陆绎淡淡道,“我还把仇鸾的那套生辰纲送给他了。”
这些官场上的事儿,今夏似懂非懂:“那倒是,嗯,物尽其用……所以,这案子就算结了?”
陆绎微微一笑:“结了。”
一种巨大而无人的沮丧感笼罩着今夏,她低低道:“我还从来没办过这样的案子,爱别离上那几具女尸,就这样白白死了,连个名字都没有,也没有人来寻她们。”
“……终有一日……”
他未再说下去,脑中想起的是庙里看到的那尊佛像。
那一日,究竟还需多久,他不知道。
究竟能不能等到那一日,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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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陆绎独自一人在屋中研墨,写折子。
夜风拂过窗外,连带着烛火也猛得摇曳了一下。
“我等你很久了。”陆绎头也不抬,边写边淡淡道。
外间,夜色寂静,除了风穿树叶的沙沙声,并未有其他声响。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黑影自屋顶翻身跃下,如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冷冷望向窗内的陆绎。
“进来坐会儿,桌上有茶,等我写完这份折子。”陆绎蘸了蘸墨,继续低头写公文。
阿锐立在当地,片刻之后,推门而入,果然就在桌边坐下来。
屋内静悄悄的,良久之后,陆绎方才搁下笔来,吹了吹刚刚写好的折子,笑道:“修河款一案总算是结了,你会回京城么?”
阿锐冷冷望着他:“我听不懂你的话。”
“若是听不懂,你就不会来这里。”陆绎叠起折子,起身道,“以你这身功夫,在乌安帮三年,不觉得委屈么?或者你舍不得走?”
阿锐紧盯着他。
陆绎继续道:“我虽不是江湖中人,但江湖规矩也算知道一点。叛帮者,三刀六洞是少不了。只是不知像你这种潜伏在乌安帮的锦衣卫,上官堂主会如何处置你?”
阿锐目中带着杀意。
“不过你放心,我若想说,今日早就说了。之所以等你来,就是想和你谈一笔交易。”陆绎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施施然撩袍坐下,倒了两杯茶,一杯留给自己,一杯推给阿锐。
“我从不与人谈交易。”阿锐冷淡道。
“很好,对你而言,今日是个良好的开端。”
陆绎笑容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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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阿锐望了眼他推过来的那杯茶,并不去接,也不动它。
“听说王恩当年的脾气也不甚好,你与他倒是有几分相似。”陆绎抿了口茶水,叹了口气,“当年他奉命保护大理寺左少卿董栋的夫人和儿子前往大悲寺进香,不料中途被贼人暗算,董夫人和儿子被贼人劫走。”
听着,阿锐面色愈发阴沉。
陆绎接着道:“王恩身受重伤,被指责失职,他带伤欲追踪贼人,却因伤势过重而昏迷过去……”
阿锐死死盯着他。
“你在病榻前守了三日,可惜令尊还是撒手西去。”陆绎最后道。
沉默了良久,阿锐才缓缓问道:“你怎知王恩是我爹?”
“金刚缠丝手,一脉相承,你爹爹当年并未收徒,若非你还在世,我还以为这门功夫已经绝迹。”陆绎轻轻转了转茶碗,“你当年无故失踪,想不到却是跟了严家,到江南来当卧底,可叹可笑,王恩若知晓,在地底怕是不得安生。”
“此言何意?”阿锐刚说话,就觉察出不妥,随即又道,“你休要来挑拨我。”
“挑拨?笑话!”陆绎冷道,“你若不想知晓,当年绑架董夫人的人究竟是谁,你尽管出这个门去。”
“贼人是顾小风,我早就知晓了。”
“哼!顾小风不过是区区草寇,真正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你可知晓?”
阿锐一愣:“幕后之人?”
陆绎淡淡道:“大理寺左少卿董栋有一位好友,沈鍊。沈鍊因弹劾严嵩获罪,被贬至保安州为民。走的那日,董栋去送他了。”
阿锐等了好一会儿,陆绎也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去送他?”他忍不住问。
“你应该很熟悉他们的行事风格。”陆绎点头,“顾小风绑架董夫人,得到的许诺便是事成之后接替你爹爹的职位,当锦衣卫。”
阿锐楞了许多:“所以,我爹爹的死也在他们计划之内。”
“这根本不需要计划,你爹爹要么因伤辞职,要么因渎职被撤职查办,对于他们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陆绎颇同情地看他,“我不懂的是,你怎么会轻易离开京城,宁可留在江南当卧底。”
“爹爹走后,突然间有很多债主迫上门……”只说了一半,阿锐就停了口,愤而起身,警惕地盯着陆绎,“你以为,故意这样说,我就会中计?!”
“我以为,你也许还没有愚钝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陆绎道。
“哼……”
阿锐转身出门,身形腾挪,转眼间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屋内,陆绎看着阿锐未饮的那杯茶,眼神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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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找到修河款之后,刘相左写了折子递上去,一行人留在扬州等着圣上的批示,日子闲得不能再闲。
今夏原本想去城外打只野鸡给头儿补补身子,可惜运气不好,转悠了大半日也没找着,便采了许多槐花回来,想着让大杨做槐花饭。回医馆时,正好在门口遇见谢霄。
因为阿锐的缘故,还有上官曦对自己尚有不满,今夏一直也没敢往乌安帮去,此时碰见谢霄,想起那事还得跟他说明白,连忙招呼他到医馆来。
“怎得好几日不见人影,你忙什么呢?”谢霄边走边问。
“哥哥,你坐,我有事跟你说。”今夏把他按在后院的石凳上,正色道,“头儿都跟我说了,就是你想向我娘提亲的事儿。”
谢霄也是一脸正色:“我也正想这事呢,京城的规矩我不太懂,聘礼得多少才合规矩?”
“不是,哥哥,咱们现在不是谈聘礼的时候……”今夏正待往下说,便听见杨岳自身后行过来。
“小爷,你娘又来信了。”他把一封信递给她,伸手接过她身上的背篓,用手拨了拨里头的槐花,自言自语道,“够做两、三顿了。”
今夏展开信纸,草草看了一遍,皱紧眉头,紧接着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不满道:“我娘怎么能这样,这不是骗人嘛!”
“怎么了?”谢霄奇道。
杨岳边拨拉着槐花边笑道:“我看,你娘是铁了心要让这门亲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