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莺巧一笑,点了点头,将水杯递了过去。
肖让笑着道了谢,却不伸手接,只道:“还得麻烦你扶我一把。”
俞莺巧忙放下了水杯,伸手扶他。触碰之下,她才察觉,他竟又清瘦许多,单薄得让人心疼。她扶着他坐起,重又端起水杯递给他。
肖让含笑接过,慢慢啜饮。
俞莺巧看着他,久久无法移开视线。他的脸色苍白,唇色也浅淡许多。眉宇之间隐着些许憔悴,全不似往日般神采飞扬。那般伤势,一定很痛,想必现在也还痛着。若然可以,她多希望能替他承受……
肖让察觉她的目光,抬眸笑道:“你这样盯着我看,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俞莺巧一惊,当即敛睫垂眸。
肖让见她这般反应,迟疑了片刻,叹道:“病中也未曾好好梳洗修饰,不该让你看到我这样子才是……”他自嘲道,“太失礼了……”
俞莺巧听他这么说,忙摆手摇头。
肖让望着她,又笑道:“奇怪,怎么不说话?难道又跟我师姐做了交易不成?”
想起不久之前,俞莺巧曾被殷怡晴戏弄过一次,也像是这般,不得与肖让说话。如今他一提起,登时牵动一片温柔回忆,可笑可爱。
俞莺巧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用近乎无声的喑哑,努力说道:失声而已,不必担心。
肖让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怎能不担心。他放下水杯,撑起身来,认真道:“你坐下。”
俞莺巧迟疑了片刻,小心地在他床沿坐下。肖让一手按上她的脉搏,一手抚上她的喉咙,道:“你咳一声我听听。”
他指尖的温暖,让她心安。到了此刻,她才十分确证,他已平安无事。那压得她几乎窒息的自责和内疚,这才减淡。她望着眼前的人,不禁湿了眼眶。
肖让见她这般反应,不禁怔忡。她的双眸泛着水色,似要哭泣,但脸上却带着笑意,俨然欢喜。他不知该做什么才好,微微有些心慌。就在这时,俞莺巧垂眸,轻轻咳嗽了一声。他不禁失笑,无奈道:“对不住,方才闪了神,你再咳一声。”
俞莺巧点点头,又咳嗽了一声。肖让细思片刻,放开了诊脉的手,对她道:“你去外间的桌上,取我的银针来。”
俞莺巧起身,片刻回返,将银针递给了他。他取了一根在手,道:“这不是什么大症候,大约是累了,又遇上诸多惊急之事,气血淤塞于天突穴,如今以银针疏导疏导就好了。你且放宽心,我下针最是小心,包管不疼。”
俞莺巧自不疑他,含笑点头。
肖让略微解开她的衣领,轻轻下针。俞莺巧只觉针刺之处微微发麻,倒的确不疼。肖让扶着银针,又对她道:“来,你念‘一’。”
俞莺巧照做,只是依旧无声。她有些不好意思,生怕自己折辱了肖让的医术。
肖让却笑道:“别停啊,继续。”
她只好继续念。突然之间,针刺之处的发麻感陡然消失。时隔数日,再听到自己的声音,她惊讶难当,不可置信地望着肖让。
“一二三四五六七……”肖让道,“接着念下去。”
俞莺巧满心震惊,一口气念了出来。虽然声音还沙哑,但已然完全恢复。
肖让笑着收了针,拿起一旁的水杯递给她:“来,喝口水,润润嗓子。”
俞莺巧并不接水,只是起了身,在床边跪下,抱拳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公子受伤,在下难辞其咎。如今还蒙公子医治,实在惭愧难当。有生之年,必当尽心回报。公子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在下万死不辞。”
肖让被她吓着了,忙侧身伸手,想扶她起来。但他举动之间,却牵扯了伤口。疼痛让他动作一顿,微微抽了口气。
俞莺巧见状,急急起身扶他坐好,“公子不可乱动。”
“还不是因为你……”肖让蹙眉,嗔她一句,“别动不动就跪下,怪吓人的。”
俞莺巧一脸肃然,道:“是在下又莽撞了。但是……公子受伤,全是在下所害,行礼赔罪也是应当……”
“为什么变成你害我受伤了?正经说,不该是赵志博才对么?”肖让笑道。
俞莺巧摇了摇头,“若不是我愚莽,落入陷阱,公子也不必……”
“啊, 你说这事啊……”肖让道,“倒是我不好,该早点跟你解释清楚才是。我身上的伤,是那晚爆炸所致,万幸没伤着要害。后来好一番折腾,我上了岸,却正好瞧见了 赵志博,索性就跟着他。因为伤势,真要动起手来,只怕讨不了便宜,我就寻思利用陷阱。我正苦恼怎么设计他,恰好你来了。你看,这么一来,你倒是帮了我 呢。”
俞莺巧听罢,也不知说什么好。虽不知他这番话是实情,还是安慰。但除却陷阱一事,他会遭遇爆炸,归根到底,也是因她。但她 不敢确认,若他只是当仁不让,她这个念头便太过自以为是了。她想到此处,轻轻开口,顺着他的话道:“赵志博难逃法网,公子既受了伤,何必如此勉强……”
肖让笑了出来,叹道:“没办法,事情若是没做到十全十美,我总觉得难受。这毛病也改不了了,在这上头吃点苦头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俞莺巧只好陪笑。
“好了,如今大家都没事,就别再提这些了。”肖让道,“你帮我把药端过来吧。”
俞莺巧立刻端了药给他,站在床边看他喝完。
肖让拭了拭唇角,看她一眼,叹道:“都让你别这么盯着看了……偏是我最难看的时候……”
俞莺巧闻言,立刻道:“不难看。”
肖让一笑,摇头道:“你怎么也学会奉承人了。”
“并非奉承。”俞莺巧用了十足的诚恳,认真道,“公子是当世无双的美人。”
她这句话,让肖让略呆了呆。他低头浅笑,只意味深长地道:“你啊……”
俞莺巧所言皆是真心,也不觉什么。她笑着,又端起了饭菜,对他道:“公子吃饭吧。”
肖让点点头,看了眼饭菜,脸上大有不情愿之色。虽说岛上事务已平,也陆续送入不少食粮,但条件简陋,做出的食物也谈不上什么精致可口。肖让挑挑拣拣的,略吃了几口,便放了筷。
俞莺巧也不勉强他,收拾妥当后,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她看天色已黑,唯恐耽误他休息,便起身告辞。肖让亦嘱咐她多喝水休息,别再伤了嗓子。
她出门之后,只见夜色温柔,月朗风清。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将烦愁痛苦全部放下,重获轻松。
☆、第36章
之后,俞莺巧每天都会去看望肖让。有时候符云昌也一起来,这几日他穿着随便,也懒得修饰,肖让一见,少不得一番挑剔。符云昌哪里会让着伤者,照例没好气地顶回去。诊室之内满是说话玩笑之声,倒也热闹。
一晃眼,又是半月过去。肖让的伤好了许多,已能下床行动。俞莺巧依旧每日探望,但心里却渐生怅然。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大约,是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她已在云蔚渚上多留了一月有余,俞济远每隔几日便传信来,问她安好之外,也暗暗催她回返。比武招亲后延了一个月,已传信告知武林同道。若再不动身,只怕又迟了。
俞莺巧犹豫拖延,心上依旧不舍。可再转念想时,自己这番心境,又何其可笑。又过了几个辗转之夜,她终是定了心,去找肖让告别。
时近晌午,她略吃了些东西,便去了诊室。刚到门口,就听琴声泠泠。她的笑容才展,却听有女子说话。心上微微一沉,让她敛了笑意。她敲门进去,就见那弹琴之人,原是清音。班主一行也在,正坐在肖让床边,陪他听琴。
清音见俞莺巧进来,手上一停,起身迎了上去,唤了一声“姐姐”。
俞莺巧笑了笑,同众人一一招呼。如今人多,也不好提告别之事,她便先坐下,随意地说说话。
清音见了她来,如见了靠山,忙抱怨说肖让挑剔她弹琴。
班主听了,责怪道:“你这丫头,能得肖公子指点,是你的福气。”
清音蹙眉,回嘴道:“我又不是琴师乐伎,弹琴不过是做做幌子,要学那么好做什么?”
“哎,你……”班主满面尴尬,陪这笑对肖让道:“肖公子莫怪,这孩子说话没分寸。”
“无妨。”肖让含笑道,“虽说弹琴是幌子,但我看清音姑娘颇有天赋,他日若有机会,不妨来梅谷来走走,我有几本琴谱,最适合清音姑娘弹奏。”
一听肖让邀他们去梅谷,班主笑开了花,连连称谢。清音却是一脸不悦,低着头不言语。
俞莺巧看她如此,稍稍劝了她几句,而后也沉默下来。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古琴上。这琴普通至极,想来并非肖让所有,大概是班主一行带来的。一路种种,因琴而起。正因琴集,她和他才会相遇,而这偏又是她永远不能明白的领域……
她想得出神,也未察觉肖让叫她。还是身旁的清音拍了拍她,她才回过了神。
肖让有些担心,问她道:“怎么了?”
俞莺巧忙摇了摇头,“没什么。公子喊我有事?”
肖让无奈笑道:“你来找我,不该是你有事么?怎么又不说话?”
俞莺巧尴尬一笑,抬眸看了班主一眼。班主会意,起身道:“我们也叨扰许久,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清音,我们先回去吧。”
清音不舍地看了俞莺巧一眼,方才慢慢腾腾地跟着班主离开。她刚走几步,却又被肖让唤住:“清音姑娘,别忘了琴。”
清音皱着眉走回来,抱起琴来,草草行了万福,这才离开。
俞莺巧自嘲一笑,只觉自己愈发疯魔,竟会觉得每一句话里都别有深意。肖让见她笑,也随之笑道:“虽说弹琴是幌子,到底凭它欺人,可不是把吃饭家伙都忘了。”
俞莺巧笑着点点头,心里又想起往事。以肖让这般爱琴之人,竟对以琴欺人之事如此宽容,想来也是因为清音了。他终究爱美……
见俞莺巧依旧不说话,肖让笑道:“你呀,难道是特地来找我打哑谜的?”
俞莺巧闻言,摇头笑道:“抱歉,一时又想起旁事了。”她挥去诸多思绪,说出了来意,“我今日来,是特地向公子辞行的。”
肖让沉默了一会儿,道:“也是。你也留了多日,俞镖头想必担心。”
“嗯。”俞莺巧点点头。
“什么时候走?”肖让问道。
“还未定,就在眼前罢。”俞莺巧回答。
肖让想了想,道:“我替你画幅像吧。”
俞莺巧微微羞怯,摆手道:“不敢劳烦公子。”
“相识一场,多少留个纪念。你若执意推辞,就是看不起我了。”肖让道,“我这儿没有笔墨,还要做些准备才行,你先回去歇着,晚上再来。”
他这么说了,俞莺巧自然不好再拒绝。她点点头,又问:“不知我该穿什么衣裳,可要梳妆?”
肖让略作思忖,应她道:“不必。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
俞莺巧笑了笑,谢了一声,告辞出门。她回到自己房中,在窗边坐下,忍不住又叹起气来。明明早已下了决心,还偏偏这般拖泥带水,她越来越不懂自己,更不知道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摆脱心中的妄念……
她呆呆坐了许久,却听外头人声嘈杂。细听时,正是符云昌的声音。她担心有事,起身出去,果见符云昌同几个弄珏山庄的家丁在一起,他满面不悦,正抱怨着什么。
俞 莺巧走上去,打了声招呼,问他缘由。符云昌见了她,展了笑容,略微敛了抱怨的口吻,道:“还不是那姓肖的,尽出些幺蛾子!他方才说要画画,托我给他找笔墨 纸张,还要这个颜色那个颜色的,真是听都没听过。我这会儿正叫人四处找呢,若是没有,还得去趟对岸。也不知哪里有买。”
俞莺巧想了想,问他:“可有单子?”
“妹子你真是了解他!他还真写了张单子给我!”符云昌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俞莺巧,“你看看,可啰嗦呢。”
俞莺巧接过单据,细细记下,复又交还给符云昌,道:“对岸的店铺我比较熟悉,就由我去买吧。”
符云昌皱眉摇头,道:“他托的是我,怎么好让你辛苦。”
“不辛苦。”俞莺巧说罢,看了看天色,“我现在就去,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回来。”
符云昌见她要走,立刻跟了上去,“我同你一起去。”
俞 莺巧也不拒绝,由他跟着。两人坐过渡船,又换了马匹。从渡头到邻近的小镇,倒也不远。俞莺巧熟门熟路地在镇上找到一家画材店,进门挑选起来。符云昌本想把 单子交给伙计,让店家置办。俞莺巧却执意要亲自挑选。胭脂赭石、雌黄石青,那单子上写下的颜色,她已牢记在心。她不懂颜色优劣,只怕肖让用着不称心,便都 拣最贵的买。
“妹子你也真是的,随便给他买点就是了,何必浪费银子。”符云昌忍不住调侃一句。
俞莺巧也不回应,只是浅浅一笑,继续挑选,再不理会其他。
符云昌见她这般,不免有种被冷落之感。待买齐物什,打好了包裹,两人出了门,符云昌又笑道:“妹子,时候还早呢。难得出来了,咱们去逛一逛,吃点东西吧。”
俞莺巧摇了摇头,“我不去了。让公子久等,怕不太好。符大哥若是闷了,就去逛逛吧,不必在意我。”她说完,就到一旁去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