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兴?可是上回欲取你而代之的那个?”讷敏皱眉看着张敏,“皇上惩戒于他,与佑樘何干?哪来的牵扯?”她如何也想不通,内库空虚,日渐腐糜,跟太子有什么关系?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桩事,怎会被关系到一起?
“这……小人也不清楚了。只是,娘娘还需早做准备才是。”张敏恭声道。
“辛苦你了。”讷敏点头应下,待张敏退下后,便唤来此前传话的宫女李春儿,托信出宫。
春三月,正是万物生发、莺飞草长的暖人时节,紫禁城里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
“皇上,太子正位九年,只闻其善,未见失德,若因无过而废黜,如何服太子之心,如何服天下人之心?皇储废立,关乎国运,若皇上执意而为,恐伤国本哪。”
朝堂之上,群臣激扬,言官谏臣跪地叩首,苦苦劝解。太傅刘健等人更是恨不得触柱死谏,恳求成化帝断却此念。
回到乾清宫里,总领太监怀恩亦是苦劝不止,却叫满怀怨气的成化帝一纸诏书贬去了凤阳看守陵寝。如此手段,叫后宫之中再无人敢掠成化帝的逆鳞,更无人敢再劝。
仁寿宫里,亦是一片唉声叹气。
“德妃,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是好?”佑樘的聪慧懂事,周太后一点一点看在眼底,又是自己跟前养大的,于情于理,自是极不愿的,可闹得今时今地,她也委实有些失了方寸。
“太后切莫因一时之得失而乱了心神,皇上虽偏心昭德宫,但储君的废立,却不是家事,而是关乎大明的天下事。”平和从容一如往昔的神色,叫周太后微微心安了些,佑樘之事,德妃的在意在乎绝不逊于自己,看她如此镇定,似乎心有成算?
周太后的眼神里带着分明清晰的疑惑与探寻,讷敏自是看得分明,然有些事,她亦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低垂着眉睫,掩去眼底的深意。
回到偏殿,讷敏也没了旁的兴致,只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那株怒放的西府海棠,半开含羞时似胭脂点点,娇俏可人;盛放绚烂时如晓天明霞,妩媚多姿。只不知待到芳菲落尽,又是如何光景。
佑樘这些日子亦是忧心忡忡,连功课都没了心思,今儿在课堂上又出了错,低头受训时,他心里也是懊恼的,可是,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太傅的欲言又止,祖母眼底的担忧,还有那些人心浮动的太监宫女背过身去的窃窃私语,叫他也忍不住害怕起来,若是……他又该怎么办?
“娘娘,你可会离开孩儿?”
走进院子,便看到坐在窗边发呆的讷敏,佑樘犹豫了许久,终是慢慢地蹭了过去,隔着雕花菱格子的窗,小心翼翼地问道。
蓦然从沉思中惊醒,便对上佑樘紧张又期待的眼神,仿佛,那天边的纸鹫,执意地将缠在身上的丝线,紧紧牵住你的手,生怕你的一次松手,叫它成了那无根的萍。
叫讷敏心头兀自一软,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嗔怪道:“站外头作甚,还不快进屋里来。”佑樘,依言进了屋,仍站在她跟前,固执地看着她,讷敏摇头笑道,“你呀,胡乱琢磨些什么,我怎会舍得离开?过去了这么多年,怎还是这般冒冒失失的?谣言止于智者,更何况,旁人不知,你又如何不知情了?”
自从与宫外有了联系,一桩桩大小的筹谋,讷敏从未避讳过,甚至有些,都是两人在偏殿里商议着决定的。今非昔比,如今的佑樘,可不再是当年那个只靠着太后照拂才能存活的稚子,行废立之事,又岂是那般轻易就能更改的?
而眼前的人儿,也不是当年那个会飞奔着扑进自己怀里痛哭的孩子,拔长的身姿,站在一起时,已经需要她抬头仰望了。可这一刻,看他仍清澈透亮的眸子,讷敏忍不住伸出手,佑樘半蹲下身子,任由那双温柔的手,如孩童时般,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落日无限好,鎏金的余辉穿过纷繁的海棠,打在半开的菱花浮云纹的窗子上,晕开缱绻的氤氲,柔和了时光,静好了岁月。
连枝头俏立的春莺,也舍不得啼叫,生怕惊扰了屋内的这对母子。
而宫外,吴府内,却无人得暇,可以欣赏这美丽的黄昏。
以吴俊为首的太子党,这些年里早已悄悄壮大,甚至,连王皇后与柏贤妃的娘家,亦坚定地站在了佑樘身后。此时,都齐聚吴府,商议保太子的对策。
“妇人误国,宦官乱政,国之不幸哪。”柏大人痛心疾首地摇头叹息,“已经没了一个悼恭太子,难道……”
“柏大人,慎言。”王大人连忙打断他的话,对吴俊拱手道,“不知宫里可以信传来?”
“昨日,老夫刚得了德妃娘娘的家书,这可不就急急地请几位大人过府相商?”说着,吴俊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笺,递给身边的王大人,“诸位同僚也可看看,此计,是否可行。”
王大人连忙接过,拉了柏大人一起看,这一看,却结结实实愣住了:这竟是德妃娘娘一手所图?再看向吴俊时,眼里不自觉多了几分敬畏。
吴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对自家闺女的计谋越发赞叹了,此前从来都是千叮咛万嘱咐,要自己不可他传,可这回,却反其道而行之,看两位同僚的模样,确实获益良多。
看到两人如此,其余几位亦是好奇不已,王大人倒也没为难众人,缓过神,便将信笺递给另一人。
信笺上,不过寥寥数语,却叫众人拍案叫好。
国有危则天下乱,而灾害起;君圣明则百姓安,而祥瑞出。
在场的诸位大人皆是心有丘壑、老谋深算之辈,有了思绪,再往后该如何行事,自是不在话下。又细细地商议了半日,终是满脸笑容地离开。
“柏大人,可要同往茶楼小坐?”出了吴府的门,王大人忽然相邀道。
“王大人相邀,自是无不应承。”柏大人略一思索,便知是何缘故,当即应下,回头跟自家侍从吩咐一句,便提步上了王家马车。
“老爷,小的瞧见王大人和柏大人上了同一辆马车走了。”
“若是他们没个反应,老夫倒要担心了。”吴俊抚须而笑,将手里的家书仔细地丢进炭盆里,看着它尽数湮灭,摇摇头,还真亏了这封信哪。既如德妃所愿,稳定了军心,更叫他坐稳了第一人,只要王柏两家低了头,还有谁能跟他争这位子?
随着众人的离开,一切便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河南有蝗灾,恐今岁收成断难再好,需赈灾,需抚民;湖广出水祸,受难流民此处逃窜,需安民,需救济……
前前后后,一连串的天灾,叫成化帝焦头烂额。可这厢还没处置妥当,又听闻泰山地震,更叫朝野震惊万分。便是吴俊几人,亦是面面相觑:莫非,当真是天意?
回到宫中,成化帝更是寝食难安,跟前的太监小心地建议道:“皇上,不若叫钦天监算一算,许是能有些说法也不一定哪。”
成化帝闻言眼前一亮:“你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与朕宣钦天监监正速来见朕。”
那太监连忙领命退下,不多时,便带着监正大人回来。
“你的意思,此事皆因太子而起?”坐在高高的御座上,成化帝的脸有些阴暗,声音更有些恍惚不清。
“回皇上,依天象所现,确实如此。”监正大人心里忐忑着,话却是掷地有声,十分果决。
“竟是如此。”成化帝喃喃地自语着,没想到,佑樘竟是承应天命之太子,难怪能在安乐堂里平安长大,能得到太傅大儒们交口相赞……细细回想着佑樘的点点滴滴,成化帝心里已有了几分确定,又看了眼跪伏在地的监正,更多了些信服。
“佑樘,你需牢记,人生在世,不可尽信命,亦不可不信。三分天意,七分人为,只要你行正坐端,问心无愧便好。其他的,小节而已,不必理会。”
朱佑樘身子一震,蓦地抬眸,却见讷敏半倚在贵妃榻上,手中端着一盏青花瓷盏,袅袅的茶香晕染了她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可唇畔微翘的弧度带着几分悲悯和了然,却生生地落入他的眸底,清晰得叫他没有丝毫躲避的余地:“孩儿记下了。”
☆、第52章 尘埃落定
“事已至此,居然还能叫他避过,难道连老天爷也跟我万贞儿过不去?”
废太子一事刚起,便接连几地灾难起,最后,竟连泰山也出了岔子,莫说是成化帝,便是万贵妃,心里也难免有些嘀咕:莫非这该死的朱佑樘当真是天定的?
只不过,如此一来,她心里也如明镜一般,这朱佑樘,怕是再难废黜了。
一想到自己的死对头他日的荣耀,万贵妃就觉如鲠在喉,噎得她寝食难安,这脾气,自是越发暴戾了。每日遇到不合意的,不顺心的,便揪了宫女太监的错,大肆惩戒一番,有时,甚至挽袖亲自上阵,成化帝也知她心中郁郁难解,自是由着她作为。
而从昭德宫外,抬出的下人,在鹅卵石铺成的路上,拖出一条又一条深深浅浅的血迹,连怒放的名贵花香,也掩不住那股子血腥味。一时间,弄得后宫里人人自危,唯恐一个不慎,便被万贵妃逮着了错处。更是终日躲在自己宫中,若非万不得已,便不再出门。
惟有仁寿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安宁静好。
讷敏安坐在自己的偏殿里,冷眼旁观万贵妃的疯狂行径,在心里轻轻地将她抹去,时至今日,已无伤大雅。周太后亦是如此,偶有宫妃前来诉苦,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一句“由她去罢”。
有这闲工夫,不若同德妃说说话,叙叙家常。待到他日,或许,连她和她的家族,亦需讷敏的照拂。
当有一日,内侍慌张来报:“太后娘娘,德妃娘娘,万贵妃薨了。”
两人亦不觉意外,只是莫名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周太后摆摆手:“按例治丧吧。”待他领命退下,方偏头对讷敏道,“却不知皇上……”
“太后,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此乃天定,恐难……人力所不及哪。”
周太后微微闭了眼,过了许久,方颓然道:“你说得不错,是哀家强求了。”
讷敏自知周太后此刻的心情,可成化帝如何,她真的不关心,也不在意,见她如此神情,便知趣地起身告退:“万贵妃之事,臣妾还有些事需做,还请太后恕罪,臣妾先行告退了。”听她轻轻应了一声,便裣衽施礼,躬身退下了。
回去不久,佑樘也回来了,神色间却是极平静的:“娘娘。”
讷敏微笑着应了一声:“她亦算是你的长辈,不过,对你,我自是放心的。”一年一年地,看着他一点一点地成长,从襁褓里的婴儿,到纯然懵懂的稚子,又到今日,朝野交赞的太子,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孩儿心里明白。”仁孝二字,在这些年深深浅浅春雨般润物的教诲下,早已深入他心,眼下,他自然清楚该如何行事。
作为成化帝至爱的万贵妃,死后之荣耀恩宠,自是极厚,不惜辍朝七日,凡是亲历亲为,甚至,还破例在天寿山择一风水宝地,将其安置,只盼着百年之后,亦能相守在一起。而后,成化帝更是一蹶不振,终日痛不欲生,不过数月光景,便已沉珂难治。
“小人恭请德妃娘娘千福金安。皇上特命小人请娘娘往乾清宫一趟。”
看着跪在跟前,无比恭谨的内侍,讷敏微笑着道:“起来吧。”起身往外行去,那太监连忙爬起来,弓着腰在前面引路,待她上了车銮,又垂手在旁快步跟着。
不过几月,巍巍乾清宫透着几分萧瑟的沉沦,残阳如血,落在碧瓦朱墙的宫宇上,弥漫开来一团一团的阴暗晦涩,叫人不自觉地压抑。一入宫殿,一股浓郁的药味铺面而来,在宫人的问安行礼间穿过,不多时,便到了成化帝的寝宫外。
自有太监快步入内通禀,不多时,又恭恭敬敬地出来:“德妃娘娘,请随小人来。”
御榻上,成化帝半靠着引枕歪坐在那,瞧见她进来,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行礼,又指着一旁的绣墩,道:“坐吧。”握拳在嘴边低低地咳了几声,抬头看了眼屋内伺候的宫人,众人自知他的意思,连忙行礼退下。
不一会,屋内便只剩下相对而坐的两人了。
“朕……时日无多,往后……朕心里都清楚,你心里定是存了怨的,便是佑樘,也……”
看到刚过不惑之年,却垂垂老矣的成化帝,虚弱而艰难地开口,却断断续续地喘咳着,不成句,亦不成章,讷敏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复杂,轻声答道:“皇上多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自不敢心存怨恨。更不消提,若非……臣妾恐也没有佑樘这孩子了。”
“一饮一啄,皆是天数。”成化帝苦涩地笑了,“朕明白了。”
讷敏忽而抬眸:“皇上不必忧虑,太子聪慧,定不会叫您失望的。”
成化帝深深地看了她一会,见她仍是神色淡淡的,极柔和的模样,全无半分异色,叫他颓然叹了口气:“也罢,你且回吧。”
讷敏依言起身,正冠肃容,认认真真地行了个大礼:“臣妾告退。”
此女为帝母,不知是佑樘的幸,还是不幸,于大明,又会如何?成化帝伏在榻上剧烈地咳嗽着,胸口憋闷如窒息般难受,忽的,竟咳出一团腥热的血,更叫跟前伺候的太监慌张失色:“皇上!快,快传太医!”
“不必了。”成化帝撑着身子,“替朕……火盆……”
那太监连忙飞奔着去端火盆来。
艰难地从枕下,取出一只木匣子,成化帝歪在床头喘息了好一会,方吃力地打开,入手,是一卷明黄的帛书,正想要打开看看,却见那太监已把火盆端来,罢了,罢了,一切便交给上苍定夺吧。
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帛书丢进火盆里,木然地看着它一点一点燃尽,最终,化作了一团虚无。成化帝闭上了眼,握拳在嘴边的手重重地无力地垂下:惟愿上苍保佑,保佑我儿,保佑大明……
“皇上!皇上——归天了——”
仁寿宫里,笃笃的木鱼声陡然停下,咣当一声,手里的棒槌砸到了身上亦不知,周太后死死盯着通报之人:“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给哀家再说一遍!”
厉声的呵斥,可那轻颤的语调,早已出卖了周太后的心情。
“罢了,罢了,走了,都走了……”
那通传的太监,忍不住悄悄抬起头来,只觉得太后,似乎一下子苍老了,真的,老了。
只是,此刻的紫禁城,却已无暇顾及昔日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先皇殡天,新皇登基,方是头等大事。
在一轮繁复而慎重的礼节过后,皇太子朱佑樘终于缓缓地迈过玉阶,站在紫禁城至高处,俯瞰苍生,朝臣匍匐在地,放眼望去,仿佛那天空,也在咫尺之间,一伸手便可触及。
“众卿平身。”将视线从远处收回,佑樘缓缓抬了下手。
从奉天殿回来,便看到张敏远远地候在殿外,朱佑樘忍不住微微一笑,止住了他的请安,径直问:“车銮可已备下?”
张敏连忙道:“回皇上的话,小人已备下了。”
待圣驾离去,乾清宫里的诸多宫女太监,看着紧随在御旁的张敏,忍不住露出钦佩的神色,不愧是皇上跟前最得力的张总管哪。心里更暗暗决定,定要好生伺候着敬着,往后,若能得了张公公的提携,岂不是……
佑樘可没想到,这点儿小事,竟还能生出这些个弯弯道道,他此刻满心念的,盼的,就是早早地到仁寿宫去。
“哀家便不留皇帝了。”纵然朱佑樘平静地坐在那,看不出半点不妥,可周太后如何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
朱佑樘依言起身:“孙儿便不打扰皇祖母了。”
从周太后的正殿到偏殿,这条路,朱佑樘不知走了多少回,可今日,仍觉得这蜿蜒的宫道漫长得无边无际,恨不得下一瞬,便能看到他至亲至敬的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