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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四章 胜利的曙光一
  建文三年十一月,燕王造反的势头愈发猛烈,麾下军队连战连胜,已占据大半个山东,一旦攻下济南等州府,随时可能继续南下。
  军情十万火急。
  南京城内却是歌舞升平,繁华如昔。
  茶楼酒肆中宾客满座,花街柳巷脂粉飘香。
  携带战报的快骑从城中驰过,卷起一地烟尘,引来的不过是几句燕王又打到哪里的猜测。
  仗打了三年,谈来探去无非只有老几样,没多少新意。
  年初,历城侯东昌大捷,皇帝祭祀太庙,着实让京城轰动了一番。没等高兴几天,接连几场大败,再没好消息传来。
  朝廷在邸报上粉饰太平,百姓却从各种渠道得知真相。
  燕王的军队连战连捷,朝廷的军队十战九不胜。
  关心国事的读书人在太学中慷慨陈词,说的无非是散发更多征讨檄文,号召天下勤王的陈词滥调。
  朝中的文臣武将仍是该装鹌鹑的装鹌鹑,该慷慨激昂的慷慨激昂。各自私底下打着不同的算盘,左都督徐增寿成为很多勋贵武官们的座上宾。
  闲居在家不问朝政的长兴侯耿炳文几次同他当面探讨“兵法”,谷王时常请他到家中赴宴,在京的辽王同样不落人后,与徐增寿攀上了交情。齐王也想凑个热闹,无奈被皇帝软禁,有心无力,递个消息都相当困难,只能望墙兴叹。
  这些人中,李景隆同徐增寿的“交情”最好。不当值时,经常能看到两人手挽手,肩并肩,大步迈向南京城内最有名的风化场所,豪爽一整夜。
  魏国公徐辉祖对徐增寿已是放任自流。
  在外人看来,徐增寿这个小舅子同燕王关系非同一般,徐辉祖这个大舅子则是站在朝廷一方,明显有大义灭亲的意思。
  按理来说,重用徐辉祖,绝对能大规模收拢人心,可建文帝的态度却是模棱两可。
  战况艰难时,派徐辉祖出去为大军殿后,貌似信任有加。
  战况稍一缓和,马上把人叫回来,名义是保卫南京。
  兵权一收,出不了南京,魏国公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施展。朝中的有识之士私下里不免叹息,若天子能命徐辉祖为帅,胜负或许未可知,战局却不会糜烂至此。
  但凡天子将对腐儒的宠幸分出一半,朝中的武将敢不拼命?
  现实的情况却是,腐儒们借天子的宠幸打压武将,蔑视勋贵,摆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清高姿态,仿佛天下只有他们才忠于皇帝,才为皇帝的江山社稷努力一般。
  武将会服气?明显不可能。
  文武不和愈发的严重,几乎势同水火。
  文管内部,周礼派和太祖派四处遣煽风点火,见面就要互掐,奉天殿的早朝十足一个热闹的菜市场。
  大家都在仗义执言,都在各抒己见,却同皇帝最想听的相聚十万八千里。
  论起典章法度鸡毛蒜皮,能洋洋洒洒说上一天。
  问到燕王造反,马上低头垂目,好似地上有金子一样。
  如此行径,换成洪武年间,不剥皮充草也要砍头腰斩。当今天子却不然,对文臣的不作为视而不见,一旦文武发生争执,又往往站在文臣一边。武将心中憋了怨气,怎肯为皇帝尽心尽力,抛头颅洒热血?
  常言道,不在憋屈中忧郁,就在愤懑中爆发。
  随着徐增寿在京中的活动,加上杨铎等人暗中的努力,以长兴侯和曹国公为首的勋贵武将集团,已逐渐有向燕王靠拢的趋势。
  建文帝明知道手下正酝酿着集体跳槽,却对此毫无办法,更不能马上下旨查办。
  五军都督府,各地卫所,西南的土司,散布在军中的故友同袍,昔日部下,都是勋贵武将们的资本。就算是李景隆这个草包,凭借着李文忠的旧部也能拉出一张关系网。
  文官有同窗,同乡,同榜。
  武将有同袍,有亲兵,有部将。
  文官的关系网虽然密切,却不妨碍彼此插对方刀子。
  武将的交情多是战场上一起流血拼命结下的。尤其在明初,卫所制度尚未崩坏,武官以下多是善战之兵,熬过洪武帝大杀功臣浪潮的勋贵个个不简单,如果建文帝敢触动这张关系网,等待他的下场不会比被燕王踹下皇位好多少。
  洪武帝敢对开国功臣动手,前头发铁券,后头就举刀子砍人,完全无压力,只因为朱元璋有这个底气。
  他就砍了,能怎么样?
  反对?一起砍了!
  建文帝不行。天生的优柔寡断和老朱家遗传的多疑性格杂糅在一起,将他一步步推到如今的境地。
  重用文人,压制武将,削除藩王,都为保洪武帝交给他的江山社稷。
  奈何雄心壮志与个人能力脱节,结果是燕王的造反队伍在山东喊打喊杀,混得风生水起,建文帝却只能在皇宫长吁短叹,中对书生问计。
  手中明明一副好牌,打成今天这个样子,不用洪武帝,前太子朱标活过来都能把朱允炆一巴掌拍死。
  胜利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齐泰和黄子澄在外募兵一直没有消息。建文帝只能期望方孝孺的离间之计能够奏效。不能让燕王父子相疑,好歹拖延一些时日。
  在焦急的等待中,张安和王景弘始终没有好消息传回,取而代之的,是几则流言在京城中不断蔓延。
  “皇帝重用锦衣卫刺探大臣宅邸,据说五品以上的官员家中都有锦衣卫的探子。”
  “据悉翰林院中的某位大儒同锦衣卫也是关系匪浅,称兄道弟。”
  有人不相信,洪武年间就取消了锦衣卫断狱之权,更解散了北镇抚司,当今天子用锦衣卫刺探情报?为何燕王造反之前不用?
  被驳斥的人嘿嘿一笑,看看周围聚集来的目光十分的得意。
  不怕被骂胡说八道,只怕引不起注意。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是因为不需要证据。
  比起枯燥无味的真相,世人往往更喜欢听添油加醋的小道消息。
  道听途说,捕风捉影。有人驳斥,就会有更多人传播,更多人相信。口口相传,到了最后,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孟同知的精辟总结被燕军情报人员奉为圭旨,随着又一批细作进京,传入杨铎和徐增寿耳中。
  左都督放下茶杯,搓搓下巴,“这话倒是有趣。燕山后卫的孟同知,莫不是当初随世子入京的那个孟百户?”
  “正是。”
  “真是他啊。”徐增寿笑了,那场因朱高炽引起风波,至今他仍记得。
  燕王世子怀念太祖高皇帝,每日粗衣陋食,人渐消瘦,得了纯孝的美名。在京的藩王人人效仿,御史接连上疏,皇帝面子大失,不得不搬进武英殿斋戒,才挽回些许名声。徐增寿以为是哪个高人在外甥背后出谋划策,最有可能的是燕王府中那个和尚。
  真相水落石出,竟然是个百户,着实让他愕然了好一段时间。
  “听说他是道衍大师的徒弟?”
  “此事卑职也有耳闻,真相如何并不十分清楚。”
  “哦。”徐增寿点点头,那位大师可是了不得,是他的徒弟,有这样的手段无可厚非。
  印象中,孟同知长相不错,身体却十分瘦弱,不知为何会从军。不到四年就爬到了从三品,就算不是道衍的徒弟,才干也不可小觑。
  他日得见,说不得要讨教一下。
  摇摇头,抛开其他念头,徐增寿示意杨铎靠近些,附在他耳边,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的吩咐一番,笑着拍了拍杨同知的肩膀,“震武的能力,吾知晓。尽力施为,莫要堕了汝父当年的威风。”
  “卑职遵命!”
  杨铎领命,起身告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徐增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前日同谷王有约,今天的晚饭又不能在家中用了。
  吩咐过长随,徐增寿换了一身外出访客的蓝色衣袍,腰系玉带,披上斗篷,英武中带着文雅,同徐辉祖愈发的相似。
  得知徐增寿又去了谷王府,徐辉祖没说什么,挥手让护卫退下,负手立在窗前,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色,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为了徐家,他的确该好好想一想了。
  进入十二月,燕王突然班师回了北平。
  山东境内烽火暂熄,守卫济南的盛庸和退入宿州的平安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形势大好却突然撤退,要么是北平出了事情,要么就是在酝酿着更大规模的进攻。
  盛庸和平安都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眼前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燕王再来时,恐怕就是最后拼死的决战。
  京城的建文帝却不这么想,他更倾向于方孝孺的离间之计奏效,燕王疑心世子在他身后捅刀,大军回师稳定根据地去了。
  方孝孺也是一样。
  兴奋之余,一封声情并茂的檄文再次出炉,继续大骂燕王是扰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号召天下有识之士起兵勤王,还江山太平社稷清明。
  方孝孺恨不能明日就诛灭燕王,天下稳定,他才可继续钻研周礼,推行复古,实现伟大的理想。
  檄文发出之后,引来的不是如往日一般的赞扬之声,反而是声声质疑。在建文帝和方孝孺畅想剿灭燕王叛乱,共建美好社会的时候,关于锦衣卫的流言已是愈演愈烈,压都压不住了。
  应天府堂官察觉到情况不对,担心背后有人操控流言的传播,联合五城兵马司在城内外暗中盘查,结果却是白费功夫。虽然知道流言大多由北边来的流民和乞丐传出,源头和正主却始终抓不到。
  流民户籍不明,乞丐也是一样。
  应天府衙役手握铁尺,五城兵马司的军汉挥舞着刀鞘,看似威风,却找不到用力的地方,只能拍空气。
  随着应天府的连串举动,流言的传播速度更上一层楼。内容也是更加丰富多彩。
  什么锦衣卫密探大闹国公府,天子与锦衣卫二三事,某大学士同锦衣卫千户不得不说的关系,绘声绘色,好似亲眼所见一般。
  流言没有明指某大学士是谁,从内容揣测,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翰林学士方孝孺。
  答案一出,天下哗然。
  方孝孺是谁?
  当世大儒,读书人的楷模,文官的偶像,言官的榜样。
  如此正人君子竟然会同臭名昭着的锦衣卫牵扯到一起?
  大部分人对此持怀疑态度,尤其是读书人,更斥责其为无稽之谈。
  恰在此时,奉命入燕的锦衣卫千户张安突然现身说法,将方孝孺如何提出反间计,如何同他联络,又如何令他陷害对朝廷无比忠诚的燕王,挑拨燕王父子关系,原原本本,一丝不落的说了出来。并由“正义之士”集资印刷成文,供天下人阅览。为了增加内容的趣味性,撰稿者采用了演义的写法,分为章回小说体,可读性更高。
  大概是觉得还不够震撼,燕王亲自写了一份奏疏,派人送入京城。
  入京的武官很清楚,此行十分凶险。风险却伴随着机遇,如能保住性命,他日燕王殿下荣登大宝,自己的功劳绝对是铁板钉钉。
  于是,在大摇大摆进入南京,将奏疏递上之后,武官春风满面的被大汉将军拿下,扔到锦衣狱中和武胜作伴去了。
  两人见面之后,隔着栏杆抱拳,互相问候。
  兄弟可好?如今做了邻居,为了美好的未来,光明的前途,理应互勉。
  接到燕王奏疏,通政使司上下冒出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