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近呢?
孟于飞是不知道的,但燕云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依然觉得胆战心惊。他靠得越近,就越能感觉到神的强大。仅仅只是因为靠近,他的身上沾染到了神的气息,便获得了如此纯粹的能量,神要杀他,不过就是一个眼神的事情。
只需祂看一眼,灵魂便不复存在。
不,更甚至说,神是不可以靠近的。灵魂消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会心生臣服,当你越看清祂的面容、越感受到祂的强大,你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匍匐在祂的脚下,成为祂的狂热信徒。
老鼠就是最好的例子,而燕云对此心生忌惮。
这份忌惮不容易描述,孟于飞听得云里雾里,不得其解。但燕云不再多解释,关于这个,他连荣弋都没有告诉,只是偶尔想要对人说一说罢了。
很快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永夜城身上,符阵快要成型了,时间也终于来到了正午。
距离鬼节到来,还有最后的一个小时。
燕云发现永夜城虽然拥有了日夜的区分,但跟现世是倒过来的。在人间,鬼门大开的时间点是在午夜,而在永夜城,这个时间却挪到了正午。
这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余一一的脸颊上已经淌下了汗,握笔的手也酸得厉害,但他不能停。时间就像敲在他心上的鼓点,催促着他,不能慢下来,要快、更快。
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地方了,其他符师负责的部分业已画完,只需他最后落下这几笔,胜利近在眼前。
“啊啊啊啊啊!”痛苦的嘶吼却在此时穿透耳膜。
街角的阴影处,两个玩家用大铁链子紧紧捆住另一个已经变鬼的玩家,但却数次被他挣开来。好不容易再次将他制住,可这人已经彻底没了人样了,手里没有武器,他就张嘴咬。同伴都快被他逼疯了,哭着喊着却再也唤不回他的一丝神智。
同样的情况不在少数,时间拖得越久,状况越糟。
有人忍不住焦急呼喊,“还没好吗!”
距离余一一仅一步之遥的莉莉丝哐呛拔刀,“闭嘴。”刀尖随着她扫视一周,她冷着脸,眼神里充满凌厉的杀气。
喊话的那人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后退一步。
莉莉丝看着他,蓦地又勾起嘴角,抬手抵在唇上,“嘘。”
周围的人果然不敢再说话,大家都认识大名鼎鼎的黑萝莉,这位姑奶奶可不是好惹的。莉莉丝满意地点点头,余光瞥着余一一,看到他下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来,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过去,掏出一块手帕,蹲下来帮他将脸上的汗擦掉。
余一一微怔,转头对上莉莉丝的眼睛,两者相距不过十几公分。
“你……”
“继续画。”
莉莉丝亮了亮她的刀,威胁意味十足。余一一却忍不住笑了,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鼻子,还有些怪不好意思。
莉莉丝不解,正要说话,余一一却又恢复了正色。那双眼睛从始至终都盛满了专注,此刻就是更专注、更坚定。
他画符的速度也更快了,每一笔都落得又快又准。十分钟,从街的这头到街的那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符阵的最后一片花瓣,终于完成。
“好了!”余一一收笔,神情中也露出一丝激动来。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冷缪已然撕开空间裂缝,出现在余一一身前。被他带出来的还有一个黑色铁笼,许多人都认得它——
“黑铁囚笼!”
“林砚东!”
“是他!是林砚东!”
“恶鬼徽章就是他搞出来的!”
“他怎么还在?!”
“他怎么还敢出现?!”
群情激愤之中,唐措从侧方的楼顶跃下,正落在黑铁囚笼前,引发又一片狂澜。谁都知道唐措和林砚东不是一伙的,当初如果不是玩家阻拦,或许他和靳丞早就将林砚东杀了。
如果声音是刀,那么林砚东此刻已经千疮百孔。
钟楼上的燕云站了起来,双手撑在栏杆上,探出小半个身子去看街上的情形。他又想起了自己当初经历过的那次庆典,这万众呼喊的一幕,何其相似。
时代是变了,可有些东西是一直不变的,它植根在每个人的血液里。燕云笑看着,干脆侧身坐在了那栏杆上,抱臂观望。
黑石长街上,唐措在万众声响中不为所动,径自念出口令打开了黑铁囚笼。林砚东艰难地用手掌撑着地,摇晃着站起来。
也许是被关了太久,一直维持着一个动作不变,林砚东的身体已经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血液突然开始流通,让他苍白的脸上意外地出现了一点血色,看起来精神好了不少。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钻出了囚笼,走过唐措的时候,又忽然停下来问了一句:“7049,是什么意思?”
唐措:“是靳丞生前用过的一个编号。”
7049,唐措给黑铁囚笼设置的密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林砚东笑了笑,这才继续往前走。余一一和莉莉丝都让开路来,一路目送着他走到了十字路口——那是三清归元阵的阵心。
在林砚东提出符阵的概念时,他曾对余一一说过:“画一个符阵,要够大,其余的我来扛。”
现在的符阵大是够大了,以中心区为核心,完美地延伸到各区。可这么大的阵,如果让余一一来触发,可能几秒就会被吸成人干,爆体而亡。
只有身怀怨气系统的林砚东可以一试。
玩家们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在他们眼中,林砚东就是那个该死的罪魁祸首。他们声讨他、怒视他,一波又一波的声浪拍打在他的身上,恨不得立刻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林砚东紧攥着拳头,唇边只有苦笑。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人终究是种血肉动物,他也会痛、会难过、会追悔,会问自己:
值得吗?
他最后望了一眼这座熟悉的永夜城,像第一次来时那样,抬起头,环顾四周。阳光下的永夜城彰显出更多的细节来,中西、古今,魔幻与荒诞,交织相容,每一个时代的影子都能在这里被找到。
永夜城没有历史,可它本身就是历史。
视线下移,他又看见了这座城里的人。那些面目,或狰狞可憎、或悲痛可怜,在此刻都离林砚东很远,远得像是已经被风霜腐蚀的壁画。
唐措、余一一、莉莉丝、冷缪、荣弋,还有那几个总是跟着唐措的小家伙,分守在各个路口,牢牢地将人群阻隔在外。
一生毁誉,尽葬于此,值得吗?
肖童说得对,他救不了这座城里的所有人,这世上无论什么事都不可强求。但他或许可以留下几颗火种,哪怕只有几个人值得,那也值得。
摇摆的心终于安定,他的眉目透出几缕平和来,闭上眼,双手合十。
再见吧,永夜城。
灰色的怨气自他的掌心而生,没有任何花哨地、作为最纯粹的能量灌入脚下的大阵,并以他为中心,如同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
阵纹不断被点亮、被唤醒,黑色石板上开出了金色的花,大阵苏醒,撼天动地。
“开始了。”
茶楼里,肖童远望着那仿佛要直上云霄的金光,喃喃自语。
k也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倚着栏杆,嘴角带着笑,手里端着酒杯,一副看戏的绝佳姿态。可就在他看得正津津有味时,耳畔忽然想起熟悉的铃铛声。
他挑眉,回头看向肖童,“典狱长阁下?”
“乌鸦先生。”肖童直视着他的眼睛,道:“赌约结束了,你赢了。”
k摇晃着酒杯,眯起眼,“哦,是吗?那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叮的一声,如果我接收的信息没错,你想开启终审法庭?”
“是。”
“这是典狱长的特权不错,但你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我知道。”肖童答得果断。
“呵。”k这便好奇了,“你想审判谁?我吗?”
“我身为永夜城的典狱长,我就代表了永夜城的律法。所有有罪者都被送入监狱,而所有被送进监狱的人,都由我审判,对吗?”肖童反问。
k隐约有了点头绪,却又不确定,好奇压过了他心底的一切,道:“是可以这么说。”
肖童道:“那我审判我自己。”
这可好玩了。k放下酒杯,好整以暇地看着肖童,“你这是跟我玩文字游戏啊,你说你就代表永夜城的律法,那你审判你自己,不就是在审判永夜城的律法?你判你自己,最后怎么判,不都由你一个人说了算?”
肖童微笑:“不是还有乌鸦先生你这位听审吗?”
k耸耸肩,“我确实是有一票否决权,所以你想贿赂我吗?”
肖童:“判决成立,我就把我和林砚东的故事给你。”
“你倒是大方,把赌约的筹码又拿来赌一次。”k翻个白眼,“你就不怕我在你开始审判之前,就剥夺你典狱长的身份?”
肖童其实还是在赌,赌k能不能让判决顺利进行,所以才拖到现在。他一直在观察,从唐措和靳丞的口中也得到过关于k的一些信息。
他需要确认这位真正的乌鸦先生是否对玩家抱有敌意。
肖童没有回答k的话,而是从自己的装备栏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黑色硬壳书递过去,“这本身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k接着,扫过封面上的“法典”二字,翻开来看了一眼。
肖童的声音继续在他耳畔响起,带着无限追忆,“那时候世道很乱,横征暴敛的、发人命财的、跟敌人摇尾乞怜的、今天还在高喊自由民主明天就踩人玩儿的,比比皆是。人间失去了法度,人心没有了底线,比起永夜城来也不遑多让。”
“他说要改变这个世道,我问他怎么变,他说在一个‘理’字。”
理是什么?
是真理、是公道。
“真理难寻,公道难寻,一套完善的律法是人类能摸索出的最接近‘理’的存在。有理才有自由,身持正,才能坦坦荡荡地走在阳光下。”
“永夜城的律法,不该由一个典狱长空口白话。它该有完整的记载,有例可循,有律可证。”
说着这些话的肖童,看上去像变了一个人。k仔细打量着他,透过那身军装,好像看到了他的从前。
也许这才是肖童最初的模样。
“你一直在做这件事?所有人都说,在那十年里,你和林砚东已经决裂了。”
“所以这只是半部。”
这曾是他和林砚东共同的理想,但故事讲到一半,他们都各自奔向了岔路。也许他一直是最放不下的那一个,所以哪怕决裂后,也依旧选择了“典狱长”这个特殊的身份。
如果他有罪,他的罪名是傲慢。
他所谓的骄傲摧毁了一切,从不肯放下身段,真正去倾听别人的声音。
“你真的想好了?开启终审法庭,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将被冠上最重的刑罚。”
“我想好了。”
“好吧。”k合上法典,“如你所愿。”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