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俨然已经忘记了不久之前跟林希闹的别扭,在看到他之后立刻就抖开了自己的翅膀兴致勃勃地舞动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它的翅膀非常小心地避开了新建好的巢穴。
林希久久地看着“一号”,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浸泡在了温水中一般慢慢变得舒展起来。
在这样一个充满了不详和危机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他房间里的这一角是可以喘息的。
而也只有在看着“一号”时,林希才会暂时忘记自己正在面临的烦恼,变得稍微轻松一点。
也许就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导致的行为失常,又或者真的是对星蝶的怜爱让他晕了头。
等林希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推开了培育皿顶部,然后把手伸了进去。
他轻轻地摸了摸“一号”那仿佛金属一般坚硬冰凉的躯体和它那对巨大的翅膀。
按照安藤静雄的笔记上的记载,如果星蝶对他有一丝一毫厌恶的话,这个时候他的手指已经直接变成了两截。
不过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
“一号”一看到林希打开了培养皿,瞬间就变得更加活跃了,它绕着林希的手腕飞舞个不停,最后干脆直接停在他的手背上,它一动不动,只有头顶微微卷曲的触须在抖个不停,简直就像是在嗅闻他身上的气味一样。
“好乖。”
林希看着它那对红色的小小的眼睛感慨道。
“你要是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他轻轻地说道。
……
当天晚上——
在林希的脚下几十米的底层甲板,船员禁闭室内,约翰·布朗森重重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从药物带来的昏迷中缓缓清醒过了过来。
他的身上挂着沉重的电子镣铐,还有几根输液管直接戳在他的肉里,输液管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些淡绿色的药瓶。
约翰浑浊的眼睛聚焦了很久才看清楚那些药瓶瓶身上的名字,都是一些强效的镇定药物。
这些药物通常都有着严重的副作用,但在这一刻,约翰·布朗森却不得不对这些药物的效用心生感激。
在强效镇定剂的作用下,他总算可以从那种濒临崩溃的疯狂状态中抽回一点神智,当然,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毕竟这么久以来,光是要跟自己身体里的异变对抗就已经快要耗尽约翰的部心力了。
而如今,回想起自己白天的那个失误,约翰·布朗森的心瞬间被悔恨和绝望彻底地淹没了。
“我们都完蛋了……”
明明知道这名为禁闭室,实际上却是监狱的小房间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空无一人,但约翰还是翕合着嘴唇,沙哑地开口低语道。
“众虫之母将把我们都变成祂的孩子的孵育器……”
他的嘟囔最开始非常轻微,轻微得近乎耳语,但很快,那低语便变成了咆哮。
“林希——你们必须要杀了林希——他就是那只异种——看看他干的那些事情!他现在尚未醒来,你们还来得及!看看他干了什么!是他招来了虫子!因为那就是他的眷族!等王虫也出现就来不及了,他的孩子……祂的孩子们……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约翰·布朗森猛然抬起头,瞪着天花板上一个角落面露青筋地大吼起来。
在那个角落,监视器正在运行的红点正在有规律又缓慢地闪烁着。
在约翰所在的甲板再往上两层便是监控中心。太阳神号是一艘非常老旧的飞船,因此这里依然在使用最为原始的监控系统。一整排的监视窗口整整齐齐地悬浮在球型房间的半空中。若是没有出差错的话,在这些监视窗口的下方会坐着两名监控人员。而他们在听到约翰·布朗森的大吼大叫后,会皱着眉头,通过远程控制将这个老头身上的药物注射剂量调高一些好让他安静下来。
只不过今天这里却不是那种“没有差错”的状况。
负责今天晚上监控人物的两位船员非常不凑巧的是一对地下情人,监控室里的值班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枯燥的工作时间,而对他们两人却是难得的偷闲——他们想办法给自己找了一个可以欢度夜晚的储藏室,并没有理会他们理应负责的监控工作。毕竟现在太阳神号正处于搁浅状态,一切都是那么无聊,那么平静,实在没有什么需要监控的地方。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约翰·布朗森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监视器的那一头,压根就没有人回应他的尖叫和呼救。
……
最开始那只是一种细微的“沙沙”声。
非常轻微,非常遥远,听上去几乎就跟空气管道里的风扇出了小故障一样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很快,那种“沙沙”声变得清晰起来。
约翰·布朗森停止了自己对林希的诅咒,他紧紧地抿住了嘴唇,身体重重地颤抖了起来。
一些遥远的记忆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回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现在他却想了起来。
有东西正在朝着他爬来。
约翰很确定这一点。
因为那东西似乎压根就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踪迹。
很快,从空气过滤器的下方,有东西慢吞吞地爬了出来。
“哦……不……”
连接在约翰身上的生命体征监控系统开始报警了,因为约翰的血压和心跳都远远地超过了他这个年纪的人类应该有的数字。
让约翰吓成这样的并不仅仅是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那玩意的本身。
那庞大而畸形的身体,邪恶的复眼还有狰狞的口器,哦,对了,还有那只虫子身上的花纹,那比噩梦还要可怕的花纹。
那只虫子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地狱中爬了出来似的。
“救——救命——”
约翰开始尖叫起来。
“虫子——天啊——它已经来了——它已经——”
更多的沙沙声传了出来,禁闭室里的照明设施本应该二十四小时开启,现在却变得暗了许多。
约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天花板上的灯管。
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虫子争先恐后,潮水一般从飞船墙面上的缝隙中挤了出来,然后它们排着队,挤挤挨挨地爬上了照明灯管。
一股甜而微微腥臭的古怪味道在禁闭室里蔓延开来,那是虫子的味道。
灯光很快就在虫子的遮蔽下彻底消失了。
黑暗笼罩了整个禁闭室。
但就在那黑暗中,两点猩红的微光却显得那样的清晰,然后,有东西慢慢地从阴影中浮现了出来。
约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它。
他本来应该看不到的。
但那东西就是出现了,那可怖而可憎的外貌仿佛烙铁一般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吓坏了,就像是今天白天那样。
“救命——不不不——救救我——不要——不要靠近我——”
哪怕是那些镇定剂也没有办法稳定约翰的情绪。
他开始竭尽力地挣扎和嘶吼。
“沙……沙沙……”
是鞘翅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那东西慢慢地爬向了他。
约翰忽然间动不了了,也许是因为恐惧已经超出了他的精神负荷。
他希望自己能逃跑,尖叫,闭上眼睛,哪怕任何一项都可以,但他就是做不到。
他看见了它,它歪着头,直勾勾地看着约翰。
然后,约翰看到它的口器颤动起来。
好乖——
老人听到一个怪异到极点的声音,从那虫子的喉咙深处传了出来。
一号——好乖——
它又说道。
然后,它靠了过来。
“咔嚓……咔嚓……”
等声音再传出来的时候,便是那清晰的咀嚼声了。
……
如果不是出了一点儿小状况,那天早上对于林希来说本应该是神清气爽的。
毕竟能够在那么心事重重的情况下顺利入睡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更何况他还一夜无梦,睡得很是安稳。
然而,就在他心满意足伸着懒腰准备起床的时候,一些小东西噼里啪啦地从他的身上掉了下来。
林希保持着掀开被子的姿势看着自己床上多出来的那些东西,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比较轻的那些是树叶,颜色和形状看上去都很眼熟。
重一点儿的就是小石头和金属零件了。
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床上甚至还有一支他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钢笔。
林希捡起了那只钢笔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十分确定那绝对不是自己的东西——毕竟他就算是再马虎,也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上这么一只外壳都已经被踩瘪,表面布满了深褐色污渍的钢笔。
当然,他更加确定的是,自己也绝对没有梦游的习惯……或者说,就算他梦游,他也不会梦游到星蝶的培养皿那边去把“一号”窝里的小宝贝们一股脑地偷出来藏在自己的被子里。
没错,这些玩意就是“一号”窝里的那些东西。
林希已经可以认出那些树叶和石头了,它们看上去之所以眼熟,纯粹就是“一号”昨天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巢穴里,然后对林希炫耀了很久很久的缘故。
当然,那只钢笔是新的东西,天知道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你最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林希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他一把抓过那些小玩意儿冲到了“一号”的培养皿前,崩溃地问道。
而在这之前,“一号”正舒舒服服地趴在了自己的巢穴里,听到林希骤然间提高的声音,它飞快地跳了起来,然后刺溜一下躲到了苏鲁香木的后面,只留了脑袋在外面,两根卷曲的触须不停地摆动。
从它不停闪烁的红眼睛里,林希可以看出来,它似乎有一点茫然和慌张。
“……”
林希与“一号”对视了半晌,然后颓然地放松了自己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