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的出现让林希不由自主地收缩了自己正在不断发散的思绪。
那些数量众多的梦境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宛若泡沫一般一个一个的破灭,林希的梦境最后凝聚在了那名为哈尔的人工智能身上。
而这一次林希凭依的梦境宿主,是位于培养皿内部的一只虫子……科学家们为了研究出现在船长斯克里普斯身上的严重变异,从as192的某座虫巢之内取出了作为女王的雌虫。
而现在林希正在用这只平凡雌虫的眼睛,平静地窥视着培养皿之外的那两个人。
与破旧的太阳神号截然不同,这艘飞船显得那样光洁明亮,空间宏大。而站在舰桥中间穿着船长制服的那个男人更是让他心中生出了亲切。
雌虫的梦境是关于斯克里普斯与哈尔之间的对话的。
斯克里普斯的表情凝重,眼神中透着浓重的悲哀,而面对着斯克里普斯的哈尔就跟所有的仿生人一样有着格外平静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
此时此刻匿名仿生人正在用诡异的平静语调,镇定地劝慰着面前的男人。
“……我诚挚地建议你再一次考虑你的决定。你并不需要这么做,亲爱的克利普斯船长,你在这艘普罗维登斯号名单列表第1位,这意味着,你的死亡将造成飞船上不可避免的重要损失,这回影响到整艘船的安全——”
“哈尔,求求你,不要在我面前说的那些话了。你并不是那种只会机械地重复一切的人工智能。”斯克里普斯打断了哈尔,“你明明知道现在的情况……”
斯克里普斯转过头,目光空洞地扫过了培养皿。
在看到培养皿中的雌虫时,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我的死亡才不会造成飞船上的重要损失,恰恰相反,我的存在才有可能危及到普罗维登斯号的内部安全………”
穿着制服的男人对着面前的仿生人露出了一个格外苦涩的微笑。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林希的视线停留在他的身上。
他看上去是多么的眼熟啊,尤其是他下半身内已经逐渐开始转变为虫体的躯体。
这个男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半人半虫的怪物。
“根据条例,我将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必须保证你不受任何人的侵害,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的定义范围内也包括您自己。”
被命名为哈尔的仿生人一字一句地说道。
“根据你的条理,你需要保护的是人类,而不是我这种已经逐渐开始变异的怪物……哈尔,你曾经亲自检索过那些数据,你知道我究竟变成了什么。我是所有怪物的起源,很快我就将失去自己作为人类的意志,彻底沦为那种可怖生物的生育机器。我将成为这个宇宙中的瘟疫,而现在,趁着我还有自己的意志,我得想办法终结自己的生命。同一个宇宙内只会出现一只异种之母,只要我现在选择自杀,在接下来几百到几万年之间,不会再出现任何一只新的异种之母……我们得给地球上的人类争取一些时间……”
“恕我直言,斯克里普斯船长。那些历史学家的研究尚不完善。苏鲁人的历史里有大量杜撰的信息。你不应该以这种没有得到确切根据的传言来结束你的生命。”
“但是我必须这么做,”斯克里普斯船长眼底的绝望随着他的低语变得越来越浓重,“……即便是没有那些历史数据,我也没有办法再坚持下去了。”
“我是一名杀死了几十万人的杀人凶手。为了地球上我所爱的那些人们,我必须这么做,只是……当我做出那个决定之后,死亡是我唯一的解脱。”
“斯克利普斯船长——”
“现在我以船长的名义命令你,执行我的指令。”
斯克里普斯直接了断地打断了哈尔的阻止,然后说道
只不过,哈尔却并没有像是他想象的那样,听从他的命令。
是的,它并没有执行斯克里普斯的自杀指令。
而是……
林希静静地观察着普罗维登斯号发生的那场悲剧,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在这个梦里,他所凭依的这只昆虫,很快就在后续的实验中迎来死亡。
而林希的梦境也因此而破碎。
但他的梦并没有就此停止,相反,梦中的他开始往更深的地方坠落下去,他梦见了更多的事情……
他梦到了自己在太阳神号上经历的那一系列的恐慌与惊人的事实,他梦见了自己……自己在展览馆里如何与一只看似星蝶的生物进行着最深入的接触。
他梦见了另外一个次元的宇宙里,自己是如何化身为神庙献祭给神的祭品,最终被彻底吞噬……
他梦见了……
他梦见了……
他梦见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这些梦境——这些过去——让林希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流星,在星际间不断的遨游,一直到最后的最后。
他被巨大的黑洞吸引过去。
所有的生命终将湮灭,而他作为异种之母,作为夏亚虫族,以及在星际中诞生又湮灭了的无数智慧个体企图描述出来的生物——“祂”的精神体将永久不灭,直到永恒。
就在林希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包裹着他的那一枚肉囊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
因为林希的身体离解而变得格外粘稠的细胞浆开始翻腾,而那些悬浮在粘液中的细胞团——那些芽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重新构建生长。
这团充斥着大量能量的“原始肉汤”开始了孕育。
林希正在重新构建自己的身体……
只不过这一次,他已经不再拘泥于人类的模样。
触手,爪子,纤毛,吸盘……以及其他各种各样令人憎恶的器官,在转瞬间不断生成,随即又迅速分解,紧接着又再一次的重新出现……
在肉囊之外,实验室里只有一片寂静。
肉囊已经将自己可以召唤到的所有个体全部吞噬殆尽,甚至就连冷冻槽内那些已经死亡的王虫克隆体,它都毫不在意将其重新纳入体内化为了新生的能量。
而作为“林希”这一渺小个体的意志,则在剧烈的变化中变得无比的稀薄……
就像是他的意识碎片曾经栖息过的那些个体一样,人类的林希正在逐渐死去,或者说,正在慢慢的淡去……
“祂”吞噬着现实中存在的能量和虚空中的记忆……
“祂”吞噬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梦境。
在梦境消亡的最后,林希又一次地回到了那个包含着斯克里普斯船长以及哈尔的梦境。
也就是在企图吞噬斯克里普斯的那一刻,一种微妙的凝滞感出现了。
“祂”停下了自己的吞食,古老的意识慢慢地投注在了梦境的主体身上。
那个名为斯克里普斯的男人是不一样的,他是特殊的。
林希淡漠地想到。
【“你还记得吗?你究竟是谁……你不应该被虚空所打败,你必须记住自己的存在……”】
而在梦境中,原本站在舰桥上与哈尔对话的那个男人猛然间抬起头,他直勾勾地望着虚空,仿佛正在与林希本人对视。
从理论上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两人完全处于不同的维度之中。
那个男人甚至都不应该察觉到“祂”的存在。
可就在这一瞬间,斯克里普斯的意志准确地投掷到了“祂”思维之中。
而那一段质问,引起了已经变得无比稀薄的,属于林希的意志的一阵轻颤。
曾几何时,似乎也有人不断的在他耳边重复着同样的话。
只不过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记住自己究竟是什么人”,什么叫”不要败给虚空”………
【“你真的要放弃一切吗?你真的要彻底的化为虚无吗?。哪怕放弃一切……,哪怕放弃那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梦境中的男人形体也发生了奇异的转变,他重新化为了那个格外可怖形容枯槁的男人,在低语的同时,男人抬起了胳膊,指尖直直地指向了某个地方。
林希的意志也不由自主地顺着男人的手指的方向投射了过去——
也只有在这一刻,林希才从那种混沌的状态中慢慢抽离了出来。
他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如今正被困在一片血肉的浓汤之中。
这里遍布着各种不成形的肢体,它们极端丑恶,但同时又显露出一种异样的美感。
虽然只是一些不成型的肉团与触肢,但它们却显得无比古老,同时又是如此的稚嫩,它们坚不可摧,同时又无比柔弱……
这些东西,看上去就像是属于某位来自于远古的邪恶神祗,只不过林希心里却十分清楚,而那些古怪的,邪恶的器官全部都属于他自己。
荒谬的一点在于,如果林希这时候确实还是一名普通的人类的话,光是看到眼前的场景,他大概就会因为眼前的所见而彻底的陷入疯狂。
只不过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论是邪恶抑或是优美,这些东西都是它的一部分。
唯一需要在意的,大概只有被包裹在那些蠕动的触手和纤毛以及暴露在外的神经组织之中的柔弱个体。
林希同时用人类和异种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体内的生物。
“沙维尔………”
肉囊内部不断浮现出来的歪斜的嘴唇,同时发出了低声的吟唱,它们呼唤着那只个体的名字。
这是他的眷族。
林希想道。
他在自己的意识之中咀嚼着属于这只眷族的梦境,他看见了这只异种是如何从卵鞘中诞生,又是如何在他的注视和关爱之下,一点一点从一只宛若蝴蝶般弱小的生物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作为王虫,它确实有一些太过于弱小了……
当然,这也许是因为林希自己的状态并不正常的缘故。
出于某种特殊原因,林希的转变尚未完成,他还是一只未完全体。
更糟糕的是,作为林希强烈的,属于人类的意识,让他几乎是潜意识地偏爱着更加柔弱一些的个体。
而遵循着林希的意志,沙维尔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它强行压抑了自己的力量。
这也是为什么沙维尔如今会出现在这里的缘故——这是一个悲剧。
林希为了转变而分泌出来的酶甚至能够将他自己的肉体彻底融化为浓浆,同时被包裹其中地沙维尔也毫无疑问地正在融化……只不过,沙维尔不像是林希那样拥有可以重新组织身体的成虫盘。
这也就是说,一旦它在这团肉浆中彻底消融,它就将会被林希消化并且吸收,随后变为养分纳入林希的体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沙维尔彻底地与林希融为了一体,但另一方面来说,沙维尔这只个体也彻底地死去了。
是的,沙维尔会死去。
它就那样漂浮在粘液之中,身体残破不堪,完全是凭借着作为异种王虫的本能,坚持到了现在。
只不过,林希已经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在它的身上那一抹生命的气息已经非常淡了。
他的眷族即将死去。
然而就在这一刻……仿佛察觉到了林希的意志,本应彻底昏迷过去的沙维尔,忽然间在肉囊内部痉挛并且抽搐了起来,它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透过不断翻腾蠕动的血肉,直勾勾地对准了正在进行分化和重组的林希。
“林希……”
下一秒,它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呼唤。
那声音是多么的细微,细微得近乎喘息,可是在这一刻的林希听来,这一呼唤却响彻天际,直接刺入了他的灵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