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院果然是找的一团糟,见到李平儿带了个小孩过来,管事彻底松了口气,“太好了,小姐在哪里找到的?”
“荷塘边上呢。”
管事吓得脸色微白,很快又松了口气,“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雪娥瞧了一眼,看这阵势,这小孩家里还挺富贵的,“小公子是哪家的?”
“是平远侯家的小公子,说是在花园里头玩一阵子,忽然跟着的人就找不到了,可把大夫人急坏了。”
李平儿“哦”了一声,看来平远侯是找大伯父的,带着孩子一块来玩,没曾想出了纰漏。
“快把人领过去,”李平儿点点头,又冲着小孩说,“以后别乱跑了,小心拐子把你卖了。”
小孩撇撇嘴,没说话。
雪娥拉了拉李平儿,就怕她说多了,两人这才晃悠悠地往回走。
“雪娥,你想家吗?”
雪娥一愣,看了李平儿一眼,很快就摇摇头,“我家里很小就把我卖掉了,我都记不清在哪里了。”
李平儿叹了口气,“也好,在府里头吃穿不愁。”
雪娥却笑了起来,“可不是,外头的秀才娘子指不定都穿不上我这样的衣裳呢。”
她说的不是假话,许先生虽然是举人妻子,在外头做先生养家,可一年到头也就节礼和五十两银子,回头全都得交给婆母养孩子,说不得还没有雪娥这种跟在小姐身边的大丫头来得阔气。
就像是之前林嬷嬷手上的那个金镯子,许先生可从来没有过。
“如果你家里人来找你,你会回去吗?”
雪娥沉默了一阵子。
李平儿一愣,“我只是问一问。”
雪娥苦笑了一声,“前些年有个叫鸳鸯的姐姐放出去了,听说是家里来领人的,大夫人不仅不要赎身的钱还赏了十两银子。后来鸳鸯姐姐被家里人为着几两银子的聘礼送去给鳏夫做太太,日子过的不好。后头鸳鸯姐姐被打狠了,自己挂在门口凉了一夜,第二天才发现出事了。娘家里不肯接回去还闹着要钱,还是大夫人得了消息,找了个管事替她解决了后事。”
李平儿一愣,这些事情她在村里也常常听说,无非是遇人不淑,又或者家里贪财卖女儿,往往日子都非常苦。这些事情,村子里有,城里有,想来大户人家也是有的。
出身可能富贵,但嫁人却似再投胎一般……李平儿也有几分迷茫了。
雪娥说到这里有些义愤填膺,“前头鸳鸯姐姐是三公子的房里人,不知道多娇气,还因为吃食不满意给大厨房甩过脸子。后头三公子快成亲了,大夫人就问她愿意回家还是配人。鸳鸯姐姐不肯配小厮,就说想回家。谁能想到还不如……如果我家里人还记得我,愿意留着我,我当然会回去。可要是和鸳鸯姐姐家里头一样,卖了我一次,又指着再卖我一次发财,那我宁可在侯府当一辈子老姑娘,也不想放出去。”
李平儿笑了出来,“那是愿意回家的人多,还是愿意配人的多?”
“家生子都愿意配人,后头采买回来还记得家里的,多是愿意回家的,除非是家里不良善的……”
李平儿难免又想到了珍珠。
雪娥抿抿嘴,自觉说错了话,连忙打岔开,“也不是所有人家都和鸳鸯姐姐家一样,有的姐姐每月寄银子回去,家里接了她回去后,不仅置办好嫁妆,还嫁了个卖货郎,日子可红火了。”
李平儿也明白了,林府是大伯外调后才发家的,像雪娥这个年纪的姑娘,很多都是大房富贵了才采买回来的,并不是家生子。
“雪娥,你知道的真多。”李平儿夸了她。
“老夫人爱听这些……”雪娥话没说完,意思却是到了的。她脸色微红,看着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夸自己,难免有些羞涩,又自觉琥珀和自己在小姐心中是没得比了的,心中半是得意,半是自信。她瞧着珍珠和琥珀都是没那么安分的人,虽然是夫人派来的,却和小姐离心,到底给了她机会,她得抓得紧紧的。
第9章
李平儿重新备了礼物送给董敏,又登门拜访,自陈自己不善交往,希望董敏能帮帮自己,这倒是让人吃了一惊。
董敏心想,自己初来乍到的时候,远比这个表妹束手束脚,既担心姨母不喜欢,又担心和表哥太亲近惹了忌讳。听说表妹是从村子里找回来了,可这两日看着规矩齐全,做事情也落落大方,自己和姨母亲近,也没有显出嫉妒的模样……的确不像是个普通女子。
董敏顿了顿,心里有了许多想法。她这些日子住在姨母这里,因着姨母不爱庶女的缘故,的确得了许多便宜,前几日姨母留自己夜话,本来可以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留了下来。
她想要和姨母多亲近,担心因着表妹回来了,姨母不再关爱自己。可她本和李平儿是表姐妹,自然是希望对方越来越好才是。
董敏知道自己应该多和李平儿来往,帮她做的更好,可心里怎么也放不下,纠结了一阵子,便开口道:“妹妹也不必太着急了,旁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一般不会出错。等到了场合,我再同你细细说来。”
李平儿点点头,“也得麻烦姐姐教我。”
“无妨的,你常来我这里坐坐,我们聊天也快活些。”董敏说罢,取了茶壶来沏茶。
李平儿受了金嬷嬷的教导,知道沏茶也是一门讲究的事情,这时候不该说话。她抬头看了看董敏,心想,她方才的话,和珍珠之前说的一样,偏偏比珍珠说的好听了许多。
可本质是一样的。
董敏招待周到,又是泡茶又是送糕点,样样都十分细致。李平儿扫了一眼董敏的茶具,泥胎造型俱是一流,颇有魏晋之风。再细看杯身,薄可透亮,青色流光,是难得的珍品。
李平儿明白没办法用打发珍珠的法子来处理这些事情,但自己好不容易登门了,怎么也要从董敏嘴里扣些东西出来。她索性装作不知道,一边喝茶,一边问董敏平日里在做什么,喜欢什么书。
董敏心想,这个表妹倒是个执着的,可总不能说自己不想说太多吧,便也有问有答。
“上回听三伯母说,五姐姐和六姐姐要学着管家了,表姐可有练过手?”
董敏一愣,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爱这些。”她惯来的形象便是喜欢读诗书,这也和林璇儿有关。林璇儿书读的好,喜欢几分风雅,她来的时候便取了巧,一直说自己爱看这些。
李平儿看着她手指微微蜷缩,目光摆动,似乎不太经心。
“姐姐这里的确十分风雅,我虽是个不懂的,可看上去也觉得心旷神怡。”李平儿又夸了几句。
董敏又笑了笑,指了指糕点,“这是用古法寻了山泉水,白菊花,白梅、白茉莉等十二道花材浸在水中,每一道花的香气都浸入,再做成吃食。”
李平儿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只觉得虽然好吃,却根本吃不出来居然有十二道花这样丰富。她夸赞了两句,董敏又说起天香楼的鱼脍,“切的薄如蝉翼,却全无腥味……就像是食玉尝冰一样,配上冰镇梅子饮,妙不可言。若不是表哥带我去,我可是寻不到这样的好地方,可惜姨母不爱吃生冷的鱼肉,不然就能常去几次了。”
李平儿想起林质慎见自己的第一回 ,就说要过天香楼的鱼脍,看来味道的确是很好的。乍然听到这里,难免有一分心酸。自己的亲哥哥和亲娘,在董敏嘴里却更显得亲近。
可李平儿很快就想开了,等晚些时候,去问问母亲喜欢什么便是。董敏表姐承欢膝下,也做了许多努力。她不喜欢我,是她的事情。在村里面,喜欢自己的人多了去了,不喜欢自己的人也不少,她又不是金子银子,哪能人人都爱?
董敏说着林质慎和江文秀的事情,拿眼打量李平儿,却瞧见她神色淡淡,并不为所动,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姨母是个热切的,我当时刚刚过来,姨母担心我害怕,陪我睡了好几晚,”董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一横就想要当着李平儿的面说出来,“姨母处处照顾我,晓得我喜欢诗书,就给我请了专门的先生,我生病了,姨母还特意来照顾我……你能做姨母的女儿,是你的福气。”
李平儿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董敏一眼,却也不说话。
董敏尴尬地笑了笑,“唉,是我说得动情了,你别见怪。”
李平儿不接茬,两人就冷场了,只得客客气气地告辞。
在回去的路上,眼见李平儿一直不说话,雪娥又几分担心。
“这个表小姐怎么故意说这种话,小姐你可别往心里去,和夫人生份了。”雪娥生怕李平儿想太多,“要不我们去和夫人告状吧!”
李平儿看着雪娥义愤填膺的样子,忽然笑了出来,“这怎么告状?”
雪娥给她出主意,“她当着您的面说那些话,不就是想要您和夫人隔得远些!您把那些话学给夫人听,夫人会看穿她的小伎俩!”
李平儿看着比自己稍稍高一些的雪娥,忽然想到了林嬷嬷的大金镯子。她想要金子,却不开口,自然有人会送来。旁的人想要金子,说了又说,县令夫人可不会送金子去。
却不知道雪娥多年后,会不会也变成一个林嬷嬷。但在此刻,她心里觉得,还是年轻天真的雪娥好。
但是李平儿笑着点点头,“好,我去和母亲说。”
雪娥笑了出来,“是了,您才是夫人的亲女儿,夫人自然偏疼您的。”
李平儿装模作样地点点头,“是了,我们要多去娘那里。”
李平儿就在雪娥地催促下,转身去江文秀的院子里坐了坐,却决口不提董敏的事情。她知道江文秀心疼董敏,也发现江文秀并不是太细致的人,可能也顾念不到自己的心思。
即便说出来了,指不定江文秀还更感动董敏这样的表白呢。
虽然是自己的母亲,但的确有些感情用事。
江文秀大咧咧地让知道自己身份的珍珠留下来,后头发现出了问题,又寻了一个琥珀过来,却都是说话办事不妥当的,不够聪明。难为老夫人那边的雪娥的还算是个机灵人,不然自己都无人可用。
自己初来乍到的当日,一整日没吃什么东西,等到了晚宴才吃了一顿好的。再到后头留着董敏夜聊……江文秀也没能和自己多聊一些。
李平儿说不难过,是假的。
她想,娘应当是爱我的,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和我相处……就算是亲母女的关系,也要慢慢维护才是。李平儿深深吸了口气,没再去想那么多,“我不会刺绣,但是会做鞋子,不如给娘做一双?”
江文秀愣了一下,笑着说:“这些哪里要你做,你有时间的话好好练字学规矩,出门做客的时候能和旁的姑娘一样,娘就满足了。”
李平儿应了一声,又说了这些日子自己学了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江文秀也知道金嬷嬷和许先生都夸李平儿学得快,心里放心,听着李平儿的进度,也觉得好。
两人聊了一阵子,那头忽然有个丫鬟道:“四小姐来请安了。”
江文秀眉头一皱,“大下午的请什么安?”
丫鬟道:“说是给夫人绣了几方帕子。”
江文秀摆摆手,面上露出一丝冷笑,“不就是和她那个姨娘一样,是个讨债鬼。听着五姑娘和六姑娘要管家了,忙不迭过来献殷勤。也不想想,五姑娘和六姑娘出门后家大业大,不学管家怎么成。她什么身份,也敢这时候来碰晦气。”
江文秀喝了口茶,“算了,你告诉她,我这里不缺帕子,让她以后不用绣了。”
李平儿明白江文秀看不惯林叶儿,却不曾想,怨气这样大,“娘在生四姐的气?”
“当年要不是她和她娘,你爹也不至于外调去做县令……最后还把你丢了。”江文秀顿了顿,眼眶红了半分,“这些年她也不是个好的,之前在你祖母面前缩着,后来处处做出可怜样,显得我亏待她。要不是家里的中馈都是你大伯娘在管,别人还以为我虐待她呢!前些时候姑娘几个都出府去做客,偏偏她穿着一身短了半截的单薄衣裳,连簪子都选了材质最差的,想给我没脸。好啊,那索性不要去了,这辈子也别嫁人丢脸了!你看,听到五姑娘和六姑娘要管家,这就急了,眼巴巴过来了。”
李平儿明白了,母亲说的这些事情雪娥是不清楚的,所以没说明白,只以为夫人不喜欢四小姐,故意压着婚事。
林叶儿做出这样的事情,是想要让母亲在贵妇面前丢了脸面,可在府里爱打听的雪娥却不知道,说来还是母亲愿意替林叶儿遮掩了几分,省的事情传出去了,影响说亲。
母亲口里不喜欢庶女,可到底也没有苛责什么。也许之前送林叶儿去寺庙里头,可能是别有缘故的。也难怪爹爹、老夫人和大夫人都没有说母亲半句不好,这里面的苦,也只有母亲自己知道了。
“娘受委屈了。”李平儿叹了口气。
江文秀愣愣看着李平儿,忽然眼泪就落了下来,“我的姐儿啊……我不委屈,我知道府里头的人都说我压着不让林叶儿嫁出去,可谁晓得我心里的苦?十二年了,我把你丢了十二年了,每日我都在责怪自己,林叶儿却好吃好穿的……她想给我没脸,我就让她晓得,最后谁才没脸!”
“娘……我在清河县过的很好,”李平儿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可能吃的穿的不够,但是李家待我很好。我现在也找回亲娘了,知道你们不是故意不要我的,我就很高兴了。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都比很多人过的好,过的快活。”
江文秀颤巍巍地伸出手,细细摸着她的微黑的脸,又揉着她薄薄一层茧子的手,“你和你姐姐明明生得这样像,你们却像是两个不一样的人……你合该是享福的小姐命,怎么就落到了稻草堆里去了?!我知道这事情不能怪林叶儿,但我没办法……是我和你爹不好,是我们不好……把你丢在那里了……”
江文秀声嘶力竭地哭了出来,她抱着李平儿,似乎要把她揉进骨子里,一字一句,说出了心里头最不敢说的话,“当时我们应该再去找一找的,你明明就在清河县啊!是我们不敢去找,不敢一户一户去找……是我们没本事……”
李平儿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江文秀纵然是个大大咧咧的,可她心里也是苦的。把自己找回来,她一定也受了许多苛责。也许找回来了,痛苦更甚。
“娘,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爹的。”李平儿轻声道,“你们生了我,我孝敬你们还来不及呢。”
江文秀哭得更大声了,她就像是刚刚认回了李平儿那样,紧紧地攥着她,像是攥着皇帝的赦免一样。
等江文秀哭过了这一阵,才消停了许多,“你爹也在怪自己……只是他男人家不爱说话,这几日他特意取了钱跟着你三伯去瞧了田地,打算挑几块好的,买下来给你做嫁妆。”
“那时候你刚刚丢了,我们怎么也找不回……你爹从不哭的,那天晚上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哭得一抽一抽的被子都湿了,还假装是打翻了茶……”江文秀说着说着,忽然笑了出来,“你爹读书不成器,也不爱说好听的话,更不像你三伯那样后院干净……可我总记得他在晚上蒙着被子悄悄地哭,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我总记得的……”
江文秀说到这里,仔仔细细地看着李平儿,“我们对不住你,之后嫁人,你怕是不如其他姐妹如意……”
“那我还担心爹娘你们嫌弃我不如其他姐妹好呢,”李平儿笑了出来,“之后可得多疼我一些。”
江文秀也跟着笑了出来,“你学规矩学得快,读书也读的好,要是一直在林家,你姐姐都比你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