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就把席泠早前的遭遇提起来,他坐起身,一臂自身后环住她,一手撑在窗台,“我险些往了告诉你一椿事,我今日往虞家去了一趟。”
箫娘乍惊,端起腰,“你往虞家去做什么?”
“是江南巡抚引我去的,见过了虞老侯爷,说了一番话。我辩出些意思,他家大约是想招揽我。怪道你从前总问我认不认得那位露浓小姐。”他牵着嘴角笑,有些无所谓的态度。
箫娘却很是有所谓,“那你见过虞露浓了么?”
“见着了。”席泠淡淡颔首。
即便他漠然如此,箫娘仍旧提着心。她想起虞露浓那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以及她温婉的气度谈吐,就有些如鲠在喉,“那你觉得她好么?”
“好不好与我什么相干呢?”
“我就要晓得嚜!”箫娘撒起娇,把他两片敞开的衣襟攥住,瞪着眼,“你就照直说,她美不美,是不是难得一见相貌?”
席泠无奈长吁,“美,的确是难得一见。”
箫娘松了手,萧瑟地伏在窗畔。杏树底下好像浮着只萤火虫,盈盈弱弱地闪着微光。她刚刚到手的甜蜜恍如那一点浮光,飘忽渺茫,渐渐有酸楚阗在心间。
就拿一万个她与露浓比,也比不过的。
席泠觉察她小小的失意,也伏在窗台,在她旁边笑了笑,“你非要问我她美不美,我又不会对你说谎,只好照实说了。”
“我又没怨你。”箫娘咕哝一句。
这就是埋怨,只是不知该冲谁。席泠心领神会,朝那轮月亮抬抬下颌,“你瞧月宫美不美?”
“美。”
“这个虞露浓的美,对我来说就像月宫。”箫娘不明白,歪枕着脸睇他。他抚一抚她虚笼慵乱的发髻,“你学戏的,晓得无数传奇故事里,琼楼仙宫的多少神仙下凡来,只为浸在这凡俗的七情六欲里。就是这个道理,她美虽美,在我眼中,却是空的冷的。我要的,是你这俗世的烟火,实实在在的茶饭饱暖。”
箫娘笑了,剜他一眼,“噢,照你这样讲,她是天上的神仙,我是地上乱窜的烧火丫头,怎么比,也还是她比我好囖?”
“你比她好。”席泠欹在窗框,回以一个狡诈的笑,“你钻来钻去,不就要这一句么?”
箫娘趁势蹬了他一脚,嘻嘻地望回窗外。那杏树又变成懒懒的模样,慢悠悠地摇着叶,世间只剩了这座落魄的院宇,陈旧的屋檐底下,他们慢悠悠地说着话。
他们都以为虞家已经辨出了席泠的婉拒之意,没大挂在心上。熟料隔得几日,虞家常来摧唤的那位婆子又登门。
时尚未午,箫娘在灶上预备烧午饭,见婆子来,只得先去瀹茶款待。
婆子如往常一般,说是姑娘请她往家说话。几不曾想,箫娘倒难得推脱起来,“烦妈妈回去说一声,我这里有些抽不开身,先是赵家二娘的生辰,请了我去;紧着又是吴家小儿满月,他家太太托我做些包礼的绢子,我到此刻还好些未做完呢。等我这几日忙完,再去瞧姑娘老太太。”
那婆子因在家听说了箫娘与席泠似有些说不清,姑娘又是要请她去问话,料想请不去,不知如何挨斥责。便不容她推,只顾着劝说:“你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且先放一放吧,我们姑娘使我来请,我若请不着,回去不知如何罚我,你就当体谅体谅老婆子一回嚜。”
箫娘端了瓯瓜子来请她吃,笑着耍滑头,“虽说是没要紧的差事,可到底是先就应了人,这会子又说放了,哪里好向人交代呢?您老也体谅体谅我,我就靠着这些门户里的奶奶太太门混口饭吃,招她们厌烦了,我往后如何处事?”
见说她不动,婆子抻直腰,将刚抓的一把瓜子冷冷拍回碟子里,“我可把话给你捎来了,去不去么,你自家掂量着办。可我多句嘴,我们老太爷虽说不在朝中做官了,那也是永世的侯爷,膝下几个儿子还在京中担着要职。你们泠官人,如今也不过是县丞,真叫家里头这些个尊主觉着你们不给脸面,恼了,如何是好?”
说到这步田地,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了。箫娘只好应下,“瞧您说的,怎的就恼啊气的起来?您容我换身衣裳,这就与您走一遭!”
婆子便笑着点头,在院中坐等一阵,见箫娘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来,穿的嫩绿的掩襟长衫,底下半露着鹅黄裙,一双白绫金线锁边的平底鞋,鞋头扣着如意头的纹。
婆子夸赞两句,心里却嘲她年轻爱卖弄,才把个未娶妻的汉子勾了魂去。
箫娘还不知这里头的事,听席泠说虞家没明言,他也不好明拒,只在话里婉推了过去。只道露浓请她去,少不得同往常一般,是为打探席泠的事情。
与婆子未乘轿坐车,往秦淮河沿岸过来。近日连雨,岸上淹了些,倒不深,却混了好些黄浆泥土的,踩得箫娘满鞋的泥泞。
遐暨露浓房中,还未进,里头就有丫头急急喊,“哎唷你那一鞋的泥,且别进来,待我寻双鞋来你换上再进。”
从前下雨也来过几遭,还是头一遭听见喊她换了鞋子进去的。她面上不好得罪,只好候着。
不一时换了双不知谁不穿的鞋进去,巧见露浓卧房里打帘子出来,比往日愈发笑盈盈的,“嫂子在家忙什么,不去请,就一连好些日不往我这里来。”
两个榻前碰了头,箫娘还按与婆子说的那些托词回她。露浓听后点头,请她榻上坐,款待茶果。
趁她吃茶,露浓暗睇她一眼,“前些时我祖父托江南巡抚林大人写一篇祭文,林大人脱不开身,又转托了泠官人。泠官人写了,与林大人一同往我家来了一趟,祖父瞧见那祭文,连赞了他好些时日。不知这事情他回去,有没有同嫂子说起?”
箫娘急着应,不留心烫了舌,忙打着扇扇一阵,“说了说了,亏得老太爷肯关照。”
“又说这样的客套话做什么呢?”露浓捡起把锦绣纨扇,扇一扇,墙根底下的阳光又轻退一寸,正午了。
她招呼着丫头摆饭,眼望窗外一树玉兰,褪了白花,今番正值枝繁叶茂,在窗户上摇金,偶然折几点碎的光斑在露浓身上,好像细碎的微弱的快乐,“说起泠官人往我们家来那天,赶上我往祖母屋里去,正巧在园中迎面撞见他。那天下了雨,路上滑滑的,我不留神滑了下,险些跌跤,亏得叫他搀住了!”
箫娘倒是头回听见这桩事,睐目看她,白嫩的脸皮上嫣然粉旭,被微动的一点阳光照出细细的绒毛,像颗甜滋滋的蜜桃。
她心里却像嚼着杏,有些酸。
露浓没听见她搭讪,眼波轻横过来,“这一碰面呀,我倒是有些明白你了。”
这话掐头去尾的,很让人迷糊。箫娘暗暗辨出几分意思,装傻充愣傻呵呵一笑,“姑娘明白什么?”
倒把露浓问得不能出口,止住扇默了须臾,复笑,“没什么,就是明白,你素日总‘泠哥儿’长‘泠哥儿’短的,见了才晓得,的确是位栋梁之材,怪道你日日就指望着他有大前程。”
仍有歧意,箫娘咂摸稍刻,摇起扇,“我不指望他还指望谁呢?我无亲无故,就这么个靠得住的人。”
“嫂子就没想过,另嫁?”话套话的,露浓趁势问她打算,“要我说,嫂子如此年轻,又与席家老爷未成礼过户的,还算是头婚。嫂子又生得不比人差,要捡个年轻的头婚的男人,还怕捡不着?别说寻常人户里头婚的年轻男人,就是身上有功名的在衙门里当差的,也配得上。”
箫娘障扇巧笑,“哟,姑娘如此抬举我?我出身寒微,打小就做丫头做戏子,哪配得上那起人?我呀,什么多余的都不想,只想着好好守着家里守着泠哥儿,等他出息了,我还愁什么?”
三言两语,四两拨转千斤,细细针锋就巧妙地藏在这满室的闲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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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2同上。
第55章 朱门乱 (五)
午晌箫娘原要请辞, 露浓不依,再三款留,使丫头摆了午饭请她吃。露浓在席上攀扯好些闲篇, 寻着闲话与箫娘说:
“我倒是听见一桩新闻,说是江宁县县令家一个女儿, 嫁到应天府一位姓仇的通判家, 没几时竟得了个疯症。嫂子外头走跳,可真有这事么?”
一面细观箫娘,见她生一对平常的月眉,鼻尖还算俏皮,鹅蛋脸, 皆不算出挑,只一双眼睛亮锃锃的, 有些非凡。心里不由计较,席泠到底是爱她哪一点呢?
可巧箫娘望过来, 眼睛里似关着两只黄莺,活泼地跳着脚,“姑娘不大与人来往, 哪里晓得外头的事情呢?况且又是不认得的人家。确有这桩事, 我还去瞧过这玉姐, 一时醒一时疯的, 说些痴癫癫的话,还把自己的脸给划了。”
露浓乍惊,“为了什么事情呀?”
“嗨, 不过为几句闲言碎语。娇娇的小姐, 没受过这些闲气, 一时受了, 心里头过不去。”趁此节,箫娘似笑非笑睇她一眼,“不像我,别说两句闲话,就是千刀剐万剑刺,我也受得住,贱皮贱身自有贱皮贱身的好处。”
露浓正夹着片蜜藕,闻言将她望一望,莞尔送到她碗里,“嫂子这是瞎操心的话,好好的,谁要‘千刀刮万剑刺’地待你?”
彼此一笑,用罢午饭,露浓请箫娘到榻上,使丫鬟端来冰镇的梅汤,陪着一道吃了半碗,客客气气地送她出去,千叮咛万嘱咐且不要疏远了,还要常来走动。
这厢折返屋内,换了身衣裳到老太太屋里。可巧老太太还没睡午觉,歪在榻上招喊她,“那妇人去了?与她如何说的?”
露浓娉婷过来,落在榻上撇嘴叹息,“我没明讲,只把叫她嫁人的意思说了,可听她话里的意思,却是有些不情愿。祖母,您老人家出个主意,到底拿她如何是好呢?”
老太太翘着脚慢悠悠爬起来,几个丫鬟忙去搀扶。坐定了,老人家凝着眉想一想,也叹,“若是个寻常的丫头女子也就罢了,许她跟着一齐进来,仍伺候姑爷,也行得。可那日我听泠官人话里头,竟有些难分难舍的意思,话里口气还有些硬,这倒不一般了。这样个人领进家来,保不齐要伤夫妻的情分。”
“孙女正是烦恼这一件。”露浓眉蹙春山,思来就有一丝秋怨,“我自幼受祖母母亲教导,难道是那起不能容人的人?就是他跟前有三两个女人,也不算什么。只是箫娘,一则是为他们名分上终究有些招人非议,往后他往上头当了官,人家议论起来,未免不好听。京城里那些人,咱们都是晓得的,一颗心恨不能长八个眼。二则,他与箫娘如此相好,进了家来,倘或后头又进了人,都以箫娘做了榜样,我也不好管束。”
一番道理说得老太太连连点头赞赏,可到底如何,她自家心里清楚。这些都是冠冕的说辞,最过意不去的,是想起几番遭遇,远远的瞧见席泠与箫娘在一处,他待她何其体贴。那是超越了色与礼的周到,已经是爱了。
女人再大方,就算能容丈夫身边侍妾成群,也不能容得他心里住着另外一个人。
老太太忖度半晌,拄拐起来,“你先不要急。这一件事我看,还得等你祖父面上与泠官人说敞亮了,再叫他打发了箫娘去。咱们暗地里,先替她寻个人家,虽说不相干,也不好太委屈了她,要寻个家里能过日子的方好否则,我眼底里也瞧不过去,咱们这样的人家,到底不比那仗势欺人的人家。”
两个丫鬟上来搀扶,重重的锦绣帘拢逐渐遮掩了这老妪衰老的背影,偌大的富丽屋子变得空空寂寂,廊外绿荫里仍旧一派蝉鸣。
夏日久长,未时已过,仍旧暑热难当。秦淮河水漫浅岸,席泠衙内归家时特意绕了道,这一番辗转,就要打陶家正门那条前街上,往何家边上的巷子里兜回来。
行至陶家门前,晃眼瞧见院墙下停驻一辆饬舆,挂着元宅的牌子。席泠在街对面往门首望一眼,果然见元澜跟前伺候的小厮在下头蹲着与陶家一班小厮说笑。
席泠剪着手,在烦脞行人中对着那扇烨烨生辉的朱门笑了笑。
确如他所料,自打上回小聚,元澜得席泠暗中点拨一番,在家坐思卧想,只怕林戴文此番查出些什么来,仇家云家或会拿他们底下这些人顶缸。
后又想,底下除了他,还有个陶知行,连个官位也没有,不过一介商贾。倘或他陶知行先忙着在前头摘了干系,那他岂不做了最底下那个替死鬼还无处伸冤?于是乎,思前想后,打定主意要来探探陶知行的口风。
陶知行一见他就是一个头两个大,素日里除了节下的礼尚往来,此人但凡登门,就是狮子大开口,借故索些大财。
可到底是当官的,货物进出,都得他抬手,又不好得罪。因此面上十分热络,又请摆什锦瓜果,又吩咐老管家,“叫后头瀹我才收的那雀舌。”
说罢引着陶知行椅上坐,“我那雀舌,润泽清香,鲜爽回甘,吃一口便满口生津!商号里的掌柜春天打贵阳府回来现捎带来的,拢共只得五两。前两日,送了二两孝敬云侍郎,一两封去给仇通判,正要封一两给您送去。不想您今日来了,一会走时就带了去,还省得我使唤人跑腿。”
元澜也不讲客套,在椅上颔首应下,寒暄了两句。不一时茶上来,他呷一口,夸张地砸一砸嘴,“江南巡抚林戴文到南京的事情,你晓不晓得?”
“这事情,只怕满南京都晓得。”陶知行吹拂着茶,意态翛然。
元澜搁下盅道:“晓得你还坐得住?听说他正在核那十万粮食的亏空呢。”
陶知行悠闲地呷了口茶,“但凡江南哪个省年账上头上了五万的亏空,江南巡抚都要到地方核对,这是朝廷多少年的规矩了,有什么稀奇的?”他拂拂须,揩去了粘带的茶水,“仇家都不急呢,您倒慌起来,小心乱了阵脚,叫人捉住了把柄。”
仇云两家那是姻亲,云侍郎往京里打点了多少关系,自然犯不着惊忧。可他元澜不同啊,在南京做这么些年的九品巡检,只顾自己逍遥,又不想升官,从未朝远了走过门路。
如是一想,元澜又含笑把陶知行望着。这位老兄也不简单,有的是银子,要临时抱佛脚也不怕没佛伸过脚来。这些人都有后路,唯他没有。
他哼了个笑,头枕在官帽椅上望着屋顶的藻井,“我有儿有女的,又担着官职,哪里能不慌?不似您老兄,是个商人,有的是钱。事情捅出来,不过罚您百万千万的银子,若罚我,我可没银子出,少不得拿命去抵罢。”
陶知行也笑两声,不冷不热地,“您放心,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您也跑不了我。”
元澜听了这一筐场面上的话,探不出个虚实,只管告辞出去。才没了人影,老管家就到陶知行跟前,忧心忡忡,“老爷,这元大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虽说户部与江南巡抚年年查账,可这么大个窟窿,保不齐朝廷里非要追根究底呢?”
偌大个厅室回旋着陶知行的叹息,“这道理不单是元澜晓得,我也晓得,就连仇通判云侍郎也晓得。他们没动静,恐怕是已经找着了替死鬼。”
“会不会……”
陶知行一抬手,掐断他后头的话,扬起个阴恻恻的笑,“不管他们找的谁,也终究摘不出干系。若是想推到我头上,那他们是打错了算盘。我不过是个商人,官府衙门的粮食,没有官中的人,我如何得来?况且我不过抽一成利,我陶家,犯得着为了这些银子搭上性命?”
老管家细细一想,打了拱手,“还是老爷有先见之明。”
“什么先见之明,”陶知行吭吭笑了两声,“不过是明白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漏出来,我无非倾家荡产,他们却得丢官丧命。”
正说话,听见丫头来请,“老爷,姑娘过来了,在太太屋里吃饭。”
陶知行一扫暗沉的颓唐,露出洋洋喜气,拔座起来理理衣襟,追星赶月的背影道尽一位父亲的迫切心情,暖融融的,似凉风里的太阳。
元澜就没有如此好心情了,打朱门内出来,便顷刻板下脸。门首小厮迎上去,哈着腰搀他登舆,“老爷,话可探出来了?”
“探出个屁!”元澜瞪着溜圆的眼,歪着头把陶家的朱门望一眼,“这个姓陶的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的买卖,最老奸巨猾的就属他,一句实话不肯给!我看八成,是他把林戴文当做了退路,只看形势不对,就要投到林戴文身边,把咱们都卖了!”
小厮跳上车来,扬鞭出去,“老爷,这陶知行不是这样的人吧?他卖了咱们,他也跑不了啊。”
元澜在车内摇摇晃晃,阖着眼不屑地笑着,“跑不了?你当这老奸商是白做的这么大买卖?当初仇家要买粮,他在中间牵头,却只要一成利,你以为是为着什么?还不就是两点:一是让利给仇家,讨他们个高兴,他也不缺这些钱;二,”
他睁开眼,目光凛冽,“就是为着东窗事发之日,他好脱身,银子多了咬手,他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仇家想着出了事推到我和老陶身上,老陶保不定也想着往我身上推。来日他戴罪立功,罚几个钱,照样是他的南京首富,没准,还能做个皇商。”
小厮在帘前歪回首,“那咱们家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