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女子惊讶反问。
“大理寺卿的夫人去世了,那些人, 都是去拍吴文旦马屁的。”他冷笑一声:“说不定还要趁此机会, 举荐家中女儿——正三品大员的填房,这位置香着呢, 谁不想坐?”
女子观他脸色, 想了想, 笑着说道:“我就不想做, 别说我现在嫁给了你,便是没出阁的时候,我也绝不嫁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男子叹一口气,终于握着女子的手,神色无奈:“卿卿,你跟着我,没过几天好日子,这便又要受苦了。”
“相公别这样说。不就是降职外放么?我听说岭南是苦了些,但也有好处呀!听说只有陛下和宫中娘娘才能吃的荔枝,岭南随处都是,到时候你我二人,去游山玩水,饱尝荔枝,有何不好?”
男子总算露出笑意:“卿卿……”
木门外的敲门声忽然打断二人谈话。
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冷静的敲门声克制地响在虚掩的木门上。
“来者何人?”张观火出声问道。
虚掩的木门在最后一声敲击后,缓缓打开。
……
“玉京公主?九皇子?”
周府门房一开门,险些被门外的二人吓得瘫坐地上。他哆哆嗦嗦行了个四不像的大礼,转头朝前院声嘶力竭道:
“快去禀报老爷夫人!玉京公主和九皇子来了!”
一炷香后,秦秾华二人被周肇珂请进花厅,周肇珂谨小慎微,说什么也不肯入座主位,秦秾华推让不过,便和秦曜渊在花厅的两个主位上落座了。
清秀丫鬟接连送上冒着清香的热茶和各色精致点心。
“府中准备不周,只有一些粗食,还望公主勿怪。”周肇珂一脸抱歉。
“这里没有外人,说话不必拘谨。”秦秾华主动拉住外祖母的手,笑道:“秾华想念外祖父和外祖母,这才特意绕路拜访,别说外祖父母准备得如此周全,便是当真什么都没有,秾华也要自带点心赖在这里!”
周老夫人一脸欣慰,苍老斑驳的两手轻轻反握住秦秾华的手,不住握着。
“公主从何处回来?”周肇珂笑道。
“去大理寺卿府上吊唁回来。”
周肇珂一愣:“我还以为……”
秦秾华笑了笑,目光流转,投向身旁的少年。
“渊儿见过红事,却还未曾见过白事,吴文旦虽曾与我有过一些不愉快,但好歹也是朝廷三品命官,这次,我是陪渊儿去的。”
“是该如此……”周肇珂点点头。
九皇子的生母辉嫔死于大火,尸首面目全非,礼部觉得晦气,一应仪式从简,草草下葬便了事了。公主带九皇子去大理寺卿府上见“世面”,也说得过去。
毕竟,九皇子也十五岁了。
大皇子十五岁的时候,早已开始笼络武将。
周肇珂犹疑半晌,开口道:“穆氏视你如眼中钉,大理寺卿又是穆氏党羽,去他府上吊唁的大多都是穆党,你们去了那里,有没有受人刁难?”
“穆党再气焰嚣张,也是在穆世章穆得和父子在场的情况下。我和渊儿去的时候,老虎还没来,狐狸不敢假威风,”
周肇珂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我们走的时候,老虎虽到了,但狐狸已经大火烧身,别说老虎——”
秦秾华抬眸,微微一笑道:
“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
……
张观火大步踏入人满为患的灵堂,推开前来阻拦的吴府家丁,当着众位宾客的面,将包着白喜钱的信封拍在了桌上。
“吴大人,你们吴府的下人和你一样有护主的赤胆忠心。要不是我拿出这即将没用的七品芝麻官的腰牌,现下我已被扔出你们吴府大门了罢!”
“张观火!”吴文旦脸色发红,对他怒目而视道:“穆首辅就在此处,你怎么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众人退开,露出受簇拥的穆世章。
穆世章如今已年近七十,鹤发鸡皮,长须雪白,一身沉香色宝相花纹葛袍。他一话未发,身上却自有一种浸淫官场数十年养出的威势。
他缓缓摩挲手中的犀角手杖,长须颤动,低声道:“张大人若要闹事,也该选个合适的地方,再有私仇,也不该来灵堂扰了亡人清净……”
张观火冷冷一笑:“如果我今日不来说这番话,已亡的刘氏才会死不瞑目!”
“张观火!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在座各位,谁不知道你之前上折子劾我,还好穆首辅和诸位阁老英明神武,识破了你的诡计,罚你降职外放。”吴文旦怒声道:“你现在分明是在狗急跳墙,胡言乱语攀咬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好一个无辜之人!正好穆首辅也在此处,不如听听我这已经递去宫中的奏疏副本!”张观火从怀中取出一本折子,用力抖开,掷地有声道:“前十三道监察御史张观火谨奏。臣感念陛下知遇隆恩,夙夜兢兢不断,虽肝脑涂地无以图报于万一。今愿舍身图报,劾大理寺卿吴文旦十六罪,乞赐圣断,早诛奸佞!其罪一,侵吞田宅,盗卖田土……”
“其罪二,私放钱债,骚扰街坊……”
“其罪三,交接朋党,紊乱朝政……”
张观火每念一条,在场众人的脸色就变上一分。
若只是罪名,还可狡辩几句,但奏疏上的每条罪名后面都跟着具体罪行,或有人名,或有地名,是真是假一查便知,更勿论还有理智渐失的吴文旦在一旁做另类证明。
“其罪十三,杀妻卖女,草菅人命——”张观火大声道。
“你胡说!”
“我有人证,也有物证,是不是胡说,陛下和阁老们一看便知!”张观火冷笑道。
吴文旦气得从脖子一直红到耳后根,连鼓瞪的眼睛珠子也染上一丝红色。他扫视四周,跺着脚,声嘶力竭道:“人都死哪里去了?!给我把他赶出去——马上!马上!”
半晌无人应答,所有人都因为眼前突发的闹剧而惊呆了。
穆世章拄着犀角手杖,往张观火的方向走了一步,老鹰似的锐利目光从耸拉的眼皮下射出,冷声道:
“张观火,你可知,数次诬告朝廷命官的结果?”
“我还是那句话——是与不是,证物都递去内阁了,穆首辅不妨先看看吴刘氏生前写下的状词究竟有些什么,再来决定,值不值得为眼前这人出言撑腰。”
张观火朝面色各异的众人随意拱了拱手,转身大步离去。
吴文旦双腿瘫软,下意识想要从自己的主心骨上找底气,他看向穆世章,口中的辩词在迎上对方视线的那一刻就卡在喉咙里。
穆世章看着他,目光冷漠至极,仿若在看一个留之无用的死物,即将被抛弃的恐惧从吴文旦心底冒出,他摇摇欲坠,无数乞求堵在了颤抖的牙关。
穆世章转身,拄着犀角手杖朝外走去,众人追随,不过转眼,原本人满为患的灵堂就只剩下吴文旦一人。
噗通一声,他跌坐地上。
吴文旦面色惨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完了。
……
“原来如此……”
周肇珂听完吴府发生的事,面露疑色。
“只是……这张观火又是从何得来弹劾吴文旦的罪证?”
秦秾华笑道:“谁知道呢?张观火此前弹劾吴文旦不成,反遭降罪外放,如此绝处逢生,真像是书中的主人公一样呢!”
“他算哪门子的主人公——”周肇珂无奈笑道:“纸包不住火,吴文旦此人,作恶多端——落马啊,是早晚的事。”
秦秾华扬唇一笑,算作附和。
几个丫鬟端着果盘接连走入花厅,周肇珂笑道:“两位殿下,畅聊口渴,请尝尝关外来的冰镇玉瓜。这是我一位学生,前不久从关外游学带回来的礼物之一。”
周肇珂特意看向秦秾华,笑着说:“你外祖母一直念叨着要等你来了再吃,下人们拿井水泡着,此时吃,正是冰脆可口。”
“外祖母果然疼我……”
秦秾华一句撒娇,让周老夫人眉开眼笑。
秦曜渊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观看热闹的戏台。
女骗子专程带他来此,不可能只是让他来看戏的。他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以免落入女骗子陷阱,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丫鬟给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盘切成块状的玉瓜,名为玉瓜的瓜看上去和普通西瓜相似,但是瓜瓤更通红,瓜籽更乌黑,一看就鲜甜多汁。
秦曜渊正在打量这关外西瓜有什么奇特之处的时候,秦秾华忽然加入了他的观察行动。
她双手撑着下巴,认真看着盘中的玉瓜。
“渊儿——”
一听这又轻又柔,像绢丝一样把他牢牢缠住的声音,秦曜渊就知道有事儿上门。
他试图装作无事发生,依然凝目玉瓜,然而她又喊了一声。
“渊——儿——”
绢丝把他裹得密不透气,一端勒着他的脖子,一端勒着他有些怪异的心,她再叫一声,哪边都活不下去。
他不情不愿地抬起头。
“……嗯?”
秦秾华看着玉瓜,神色专注。
“你看这瓜,它又大又红。”
“……嗯。”
秦秾华一脸遗憾:“就是有好多瓜籽。”
秦曜渊:“……”
片刻的沉默中,周肇珂连忙说:“有籽无妨,让丫鬟端……”
他话未说完,秦曜渊已经端着果盘起身,脚下生风地走出了花厅。
“殿下这是……”
秦秾华低头端起茶盏,含笑道:“剔籽去了。”
“殿下亲自为你剔籽?”
别说周肇珂满面惊讶,便是大多数时候都充当背景板的周老夫人也惊得合不拢嘴。
“不光剔籽,在宫中的时候,渊儿包揽了我的一切小事,剔籽剥皮算不了什么,外祖父母也知道,秾华身子不好,入秋后便常常生病,每每病中,总是渊儿在旁服侍,端茶送药自不必说,连熬药也是事必躬亲,我怎么劝也不听……”
这些话,无论是谁都是第一回 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