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只是了,赶紧说……”天寿帝有气无力道。
“只是……地龙翻身后……”京兆尹低眉敛目,衣服底下冷汗直流:“九曲溪中冲出一块龙形石板,上面写着……”
天寿帝心里咯噔一声,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发展。
“不不不,朕不想听,等会,等会,朕突然头疼,哎周院使你在哪儿啊——”
京兆尹颤声道:“石板上写着‘朔天子,深也’——”
天寿帝慌忙召唤周院使的手停了,眼珠子也不转了,额头上一滴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
寝殿内落针可闻,无数双眼睛,一齐望向正在角落里的四皇子。
秦曜深的手卡在尻子缝里,缩也不是,放也不是。
“误会,一定是什么误会……”他挤出干笑,笑得像是脖子被掐的鸡。
穆世章眯眼盯着四皇子,面色深沉,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五星错行,陨星如雨,潜龙出渊……《小尔雅》有言,渊——深也!
他们都被九皇子名字里的“渊”迷惑了,忘了这宫中皇子,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开府出宫的四皇子,秦曜深!
四皇子素来低调,在宫中不声不响,连七皇子都开府出宫了,四皇子却好像被众人遗忘了一样,既没封王,也没开府,若在以前,穆世章只会对他不屑一顾,现在想来,这何尝不是非常之处?
此子好深的心计!竟然连他都骗过了!
四皇子迎接着穆世章讳莫如深的目光,尻子越发痒痛。
谁来替他和老天爷说一声,派个名医治治他的老痔疮,再顺便告诉老天爷一声,他并不想做这个高危天子?
……
马车里,秦秾华迎着窗外泄进的微风,打了个喷嚏。
正在为她揉脚的结绿抬起眼,一脸担忧:“公主可是冷了?奴婢给您拿件薄衣吧?”
“不必。”秦秾华说:“许是谁在背后念叨我了……”
结绿闻言一笑:“念叨公主的人可多了,这京中的青年才俊,贫困百姓,谁不念叨公主?还有今日这些得了救济的百姓,此刻定然在为玉京公主诵经祈福呢!”
结绿手法娴熟,力度适中,揉得原本麻痹钝痛的脚掌也渐渐恢复知觉,秦秾华靠在坐榻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现在还剩多少街道没有走访了?”她问。
结绿稍作思考便做出了回答:“按京兆府丞的说法,这北郊,接下来还有六处受灾点。”
“公主一日走了四郊,谁都看在眼里,若是撑不住了,便把剩下的事情交给醴泉他们吧。更何况……还有九皇子,他学东西快,一定能把公主交代的事情办好。”
“施恩这件事,不能交与他人。”
“可是,九皇子不是他人啊……”
秦秾华忽然看向结绿。在她的目光下,结绿脸上闪过一抹不安。
她察觉到结绿的不安,随即笑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九皇子的确不同于他人。你要记住,九皇子是不同的,不同于你们,也不同于我。”她笑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不希望你本末倒置了。”
结绿沉默下来,神色有些惴惴不安,秦秾华把她拉了起来,同坐一塌,笑道:“你也累了吧,休息一会,一会还要再走呢。”
“是……”
一盏茶的时间后,马车在又一住满受灾穷人的街坊停下,狭窄的街道两边人头攒动,衣着褴褛的穷人挤在破破烂烂的门前争相围观前来救灾的玉京公主。
街道太窄,金吾卫无法进入,秦秾华将大队护卫留在了小巷外,只带了两名武艺高强的带刀侍卫随行,其余随行者,不是宫里的御医,就是出力气的车夫,推车里堆满粮油米醋,粗布薄被等必须的生活物资。住在这里的多是生活贫困的底层贱民,地龙翻身,轻而易举掀翻他们透风漏雨的泥屋草庐。
秦秾华带着微笑,亲手将一个个救命物资分发到或哭泣,或麻木的灾民手中。
感动的赞誉和劫后余生的哭泣在杂乱拥挤的巷道里此起彼伏。
结绿和驾车的乌宝都被留在了外边。
乌宝走到结绿身边,主动开口:“你在马车里说的我听见了……你怎么搞得,为什么忽然给九皇子争起好处来了?”
结绿委屈道:“我只是想让公主轻松一些……”
“那你让穆世章把他的首辅大权交给我,我也想让他轻松点……”乌宝撇嘴道:“你也跟公主这么多年了,难道连这点都拎不清?”
结绿一脸不服气,乌宝忽然起疑,皱眉道:“……你不会和那些小宫女一样,动了春心吧?”
结绿瞪大眼,先惊后怒:“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什么!”
她重哼一声,气冲冲地回马车去,不愿跟他说话了。
乌宝一脸诧异,嘀咕道:“不是就不是,那么生气做什么……做贼心虚。”
他垂着头,错过了一个鬼鬼祟祟混入巷道的人影,倘若他抬抬眼,一定能惊呆眼睛,立时忘记刚刚的挨骂。
理应在宫里养尊处优的秦辉仙穿着素净低调的襦裙,头戴宽大的帷帽,在小碗小筷小萝小锦的联合护卫下,奋力推开前方的人群往前走去。
秦辉仙此刻想骂娘,当然,不是骂她自己的娘。
这地方这么破!这么脏!这些人,也不知多久没有洗澡,一个比一个黑,一个比一个臭!秦秾华怎么想的,不在宫里享福,偏要跑来主持赈灾,她被这些人包围,难道不觉得窒息吗?!
还有她前头那个人,穿着锦衣,头戴金冠,鹅立鸡群,骚包不已,始终不快不慢先她一步,让她无法超过他走到前头。
敢走在她前头,这也就算了,毕竟她现在是在白龙鱼服,关键是,他好死不死,比她还要高上那么一头多!
居然敢比她还高!
在宫外,只有秦秾华和别人的坟头草敢比她高!
秦辉仙光听着前面不时传来玉京公主怎样怎样的议论,心里痒痒不止,却无论怎么踮脚,都只能看见跟前这人的后脑瓜子。
真是混账!可恶!大胆至极!
秦辉仙还记着自己在微服私访,正想换个方向,忽然,跟前的人猛地停下,她措手不及,迎头撞了上去。
“哎哟!”
秦辉仙捂着鼻子,倒退了两步,眼泪花花地看着转过身的人。
男子锦衣华服,穿的人模人样,只是此刻在秦辉仙眼里,只是个烫皮狗样。
“你走路不长眼睛?踩到小爷脚后跟了也不知道?!”骚包男子怒目而视道。
秦辉仙的四个宫人立即把她保护起来,小萝插着腰,瞪着眼睛,不客气道:“踩着你又怎么样?!谁让你走路挡着我家小姐的路了!”
“挡着你家小姐又怎么了!我乐意挡!这大路是你家小姐修的,还不兴别人走了?她这么霸道,今晚就住这儿来吧!”
“你——”小萝不敌他无耻的口舌,气得满脸涨红,她还欲在主子面前表现一下,秦辉仙嫌她战五渣丢脸,一把将她拉回身后。
“哼,还是你小姐识相,小爷我高抬贵手才高八斗,这次就放你一马……啊啊啊啊!”
秦辉仙瞄准骚包男子的右脚脚尖,攒足全身力气,抬脚就是狠狠一下。
骚包男子狼狈后退,跌倒在地。刚打开的扇子也落在地上,上面张牙舞爪写着四个字——
秦辉仙瞄了一眼,“也是也舒”——
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
“你——你居然敢打我?!”舒也伸出颤抖的指尖,难以置信地指着帷帽背后的女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知道我祖父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姑是谁吗?你知道我姑奶奶是谁吗?你知道我表叔是谁吗?!”
秦辉仙眯眼:“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敢打我?!”舒也狼狈站起,用单条腿立在地上,指着帷帽后面的女子怒声道:“你完了!我告诉你!你一家都完了!我要让你们一家在京城都混不下去!你个丑女人还学玉京公主戴帷帽,你以为你是什么公主花,其实是东施效颦拆西补东东野巴人,我舒——啊啊啊啊啊!”
舒也抱头逃窜,取下帷帽的秦辉仙追着在后面踢打,她挥舞手中帷帽,像挥舞神兵利器,虎虎生风,吓退周遭一群围观平民。
就在她把帷帽上的白纱缠上舒也脖子,勒得他直翻白眼时,一声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八妹?”
上一刻还被勒住脖子,口口声声听着女罗刹要剥他皮做鼓面的舒也,下一刻就被一脚猛地踢开。
秦辉仙干咳一声,背对着人不回头。
她带出宫的四名宫人都一齐围了过来,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我头发乱了吗?”她低声说。
小萝忙扶了扶她的发髻,安慰道:“不乱。”
“妆花了吗?”
小锦仔细打量,肯定道:“不花不花。”
秦辉仙低头理了理衣襟,慢条斯理地转身。
她看着面前的秦秾华,清了清嗓子,高傲道:“哼,这也能遇见你,天下真小!”
第56章
“……京畿一带受灾情况就是以上。并未出现大的人员伤亡。只是……”
瑞曦宫中, 汇报的京兆府尹略一停顿, 说:
“地震造成数条交通要道中断, 外边的东西运不进来, 里边的市场价格飙升,尤以木料和米面为最。在臣入宫之时,各大米行和木料行已经涨价数倍。”
六部尚书和侍郎齐聚一堂,阁老们也都在场,因着地震的原因, 瑞曦宫紧急召开了一场内阁会议。
裴回开口道:“民以食为天,物价高涨不益灾后稳定民心,京畿地区为国家心脏, 一旦生变, 后果不堪设想。修复主要干道是其次, 应立即调动有货船的商行从水路进京, 缓燃眉之急。同时,京畿地区一些贫困地区受灾严重,难民无家可归, 应尽快拨款赈灾,以免难民潮涌向玉京……”
穆世章神色平静:“钱从何处出?”
“自然由你们户部出。”裴回身边的吏部左侍郎说道。
“吏部不愧是六部之首, 口气之大, 让我不得不相信百姓所说, 六部之中, 吏部为不通庶务的书仙窝。”穆得和冷笑道:“户部有多少钱, 账面上记得清清楚楚, 去年,户部亏空三百七十三万五千两,前年,户部亏空五百四十八万三千两!平日吏部没少向户部支钱,现在一点小灾又要户部划款,我们户部还有没有钱,你们吏部不清楚吗?”
“穆侍郎称这是小灾,可曾想过小灾之后,难民涌到玉京城下又会多出多少事端?”裴回道。
“裴阁老只想到那没准儿的事,我想到的却是户部松口后,这亏空的口子要由谁来填!”穆得和盛气凌人,扬声道:“是你们吏部来填?”
裴回沉默,他身边的左侍郎不服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但这风水怎么会停滞不前?今年的亏损,我们来年节省些不就是了!只要大朔还在,国家就在源源不断收税,总能想法子撑过的!”
“节省?你告诉我要怎么节省?是你们吏部明年停发官俸,还是礼部不祭天停科举?是兵部不练兵不发晌银,刑部大赦天下,还是工部不修河提不修边防?”
穆得和的目光扫过舒遇曦等几位六部尚书,无人应答。
他越加得意,说:“要赈灾,可以,我们户部绝对支持,但是还请诸位大人自筹赈灾钱粮,我们户部,是真的没有余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