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泉自称学生,便是自认公主门生,投桃报李,秦秾华亲手扶起他,笑道:“本宫也不过是在陛下那里提过你的名字,且是在称赞你在华选中的表现,和殿试无关。你有此成绩,是自己功劳。”
事实如何,柳清泉心里清楚,他默默记在心里,再次向玉京长公主行了个礼。
这一次,她没有拦他。
柳清泉低眉敛目道:“学生已按公主所言转告陛下,果然如公主所说,陛下没有追究。”
秦秾华微笑:“那便好,多谢你了。”
“学生不敢。”
“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公主于学生有再造之恩,又借御医为我母亲治病,学生万死不辞。”
“你可要想好了,这或许是比万死更难的事。”秦秾华敛了笑容,淡淡道:“我希望你做一件事,让你前途尽毁的事。你可以拒绝,这是你的自由。”
柳清泉一愣,神色几变。
半晌后,他揖手道:“学生愿意。”
“你可想好了?这事一做,说不好,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了。”
“学生想好了。”柳清泉低着头,沉声道:“学生有自知之明,穆裴两党把持朝政,若凭我自己的实力,这辈子也不可能进士及第。学生愿听公主吩咐,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学生还是那句话——万死不辞。”
秦秾华唇边重新露出笑意,她示意柳清泉上前一步,对其低语数句。
柳清泉神色复杂,沉默片刻后,问:“……公主能否解学生一惑,此举为何?”
霞光万丈映照游廊,影子条条铺陈脚下。
游廊中有片刻安静,秦秾华扬起唇角,在瑰丽霞光中开口道:
“你认为自己是何种人?”
“……”
柳清泉神色犹豫。
“清泉是在怕说出实话,让人觉得骄傲自大吗?”
“……学生惭愧,世人言‘一叶障目’,想必就是如此,学生确实无法公正地平价自己。”
“你对自己的评价,的确不公正。”秦秾华笑道:“无论你心里如何认为自己,本宫都要说,你的才能,远不止你眼中一角。”
不单柳清泉愣住,便是秦秾华身边的心腹宫人,听闻此话也又惊又畏地打量着他。
“我先前问你,你认为自己是何种人。”秦秾华说:“在我眼中,你是首辅之才。”
柳清泉浑身一震。
“而你问我,此举为何。”
“道可以济天下,而命不通于天下;才可以致尧舜,而运不合于尧舜。这便是本宫眼中的你。”秦秾华缓缓道:“清泉之才,只有在内外安定时才能最大限度展现出来,这是为民为天下之道,若是折损在自相残杀中,岂不可惜。”
柳清泉没想到自己在秦秾华心中竟有如此之高的评价,竟能比肩尧舜,他一时失了从容,脸上又是激动又是感动。
秦秾华扬唇一笑,与他擦身而过。宫人们如过江之鲫从两旁经过,柳清泉还在回味公主留下的最后一句。
“若想绝地求生,只有破而后立。”
他终于明白了秦秾华的用意,转过身,朝她的背影一揖到底:
“公主的教诲,学生明白了!”
……
三天后,庆祝进士及第的琼林宴在粉色合欢花盛开的绛雪苑举行。
此次代表天寿帝出席琼林宴的使者是同为怜贵妃所出的燕王和汉阳公主,原本是宾主尽欢的事,却因一件众人意料不及的事,闹得不欢而散,汉阳公主也提前离席。
原来是新科探花郎不知吃了什么豹子胆,竟敢拒绝汉阳公主的酒,据说,燕王当场就险些让探花郎滚出绛雪苑。
因柳清泉在宴上得罪怜贵妃的爱女,一日后,便被一纸任书发往岭南担任番禺知县,乃进士及第者中第一个公布任命的进士。
岭南有多苦大家都知道,在各个茶楼的说书先生口中,简直就是一个鬼神之地,那什么南蛮子不必说了,还有杀人不见血的瘴气,在京城百姓眼中,被发配岭南,还是岭南最穷的地方做知县,那和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了。
柳清泉高中那日,众人向他祝贺,恨不得当场结为异姓兄弟,赴任之时,却只有一名老仆跟随,人人避之不及。
京中接连几日都在谈论探花郎的遭遇,纷纷言:人生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秦秾华把柳清泉的母亲在郊外义庄安顿好,返回宫中时,在康穆门前遇见了正要出宫的穆世章父子。
她走下马车,在即将换乘的凤轿前看着穆氏父子向她心思各异地行礼。
“二位是从文渊阁出来么?”秦秾华慢慢道:“穆首辅面色不虞,想来是政事不顺,首辅为国尽忠,实在是辛苦了。”
穆氏父子都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穆世章古井无波,他儿子就没那么深的城府了,不但难掩不快,甚至反唇相讥。
“微臣和父亲不比公主每日宫里宫外的奔波来得辛苦。”穆得和面露讥诮,拱手道:“琼林宴上发生的事我也听说了,这柳清泉,实在是不懂事,我听说此人是公主所办新学中选出的魁首……叫什么华选之子?公主的一番心血好不容易打造出一个探花郎,如今却要发配去那瘴疠之气横行、圣人之道不彰的地方……真是太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秦秾华面不改色,微笑道:“世人都以为三鼎甲里穆氏门生会占一席之地,谁成想,这三鼎甲都是裴大人的门生,就连二甲第一,也不在穆氏门生当中。这功亏一篑的个中滋味,只有两位穆大人才懂啊。”
穆得和被她话里话外的讽刺刺得面色涨红,刚要出口还击,穆世章伸出左手,在他面前拦了拦。
“公主说得是。”穆世章耸拉的眼皮下,鹰似的锐利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以前是我们小看了对手,才会被人钻了空子,导致功亏一篑,然而世上还有一句话,乃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老臣既已发现了错误,便断不会让这错误继续下去,玉京长公主,您说是么?”
“自然。”秦秾华笑着颔首。
看不见硝烟的交战到此结束,秦秾华坐上凤轿离去,穆氏父子站在原地目送。
“父亲,长公主欺人太甚,在我们和裴氏之间挑拨离间,害得我们错失一甲,难道我们要忍下这口气吗?”穆得和面露愤色。
“不正常……”穆世章喃喃道:“她为何有恃无恐?”
“父亲!”
“住嘴!”穆世章怒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此事定然没完,你去燕王府递个信,要他近日收敛一些,不要中了玉京长公主的奸计。”
穆得和脸上闪过一丝不服:“……是。”
凤轿缓缓而行,结绿走在窗边,低声道:“回公主,穆世章和穆得和乘车离开康穆门了。”
“穆世章谨慎多疑,想必是派人给燕王报信去了。”
秦秾华手执一卷书册,静静翻至下一页。
“只可惜,他慎始慎终的性格,儿子孙子还有外孙子,没一个继承下来的。燕王得了消息,便是原本不想闹事,现在也想闹到我跟前看看了。”
“公主果然料事如神。”乌宝适时送上一个香喷喷的马屁。
“说点有用的。”秦秾华道:“福禄膏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公主,奴婢一共锁定了二十七人,其中二十一人已到戒断末期,面容麻木僵硬,暴躁易怒,另外六人虽未性格大变,但行事反常,也有人目击到他们身上长有树皮状异物。”
“是谁在宫中流通福禄膏,查到了么?”
“查出来了,但是……”
“但是什么?”
“用福禄膏控制他们,来获取情报的,是……”乌宝停顿片刻,把声音压得更低:“是春回殿的夕雾姑姑。”
夕雾二字让头也不抬的秦秾华终于放下书卷。
她还记得每次她去春回殿,都是这个叫夕雾的宫女为她引路,在她记忆中,此人是春回殿的老人,不知伺候了周嫔多久,因为手脚麻利,人情通达,大家都尊称她一声“姑姑”。
“不要走漏风声。”她说:“入夜后,你随方正平走一趟,务必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喏。”
入夜后。
秦秾华伏案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快乐的工作。
乌宝忽然匆匆从外走进。
“公主,出事了……”
秦秾华的第六感在这时起了作用,电光石火间,她有种预感。
乌宝接下来所说的话,证实了她的第六感。
“夕雾姑姑……在房里上吊身亡了。”
第63章
七月上旬, 玉京城中热浪滚滚, 蝉噪聒耳。
富贵人家有储冰降温, 家境一般的,只有转移阵地避暑,城外的曲江便是一个好去处。
恰逢会武宴今日也在曲江边举行, 江边往来人群不绝, 公子骑马, 小姐摇扇,除了感受江风,也是为了一睹新科武进士的英武之风。
会武宴不如琼林宴一般盛大,场地也不在禁苑,曲江边上一夜多出的木制水榭, 便是会武宴举行的地方,就连护卫,也只有外围几个驱赶平民的带刀侍卫。
水榭里聊得热火朝天, 武进士们谈论最多的,不是别人,而是前几日外放岭南的探花郎柳清泉。
“……看来这穆家还真不能得罪, 你看, 连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得罪了他们, 都免不了一句话就被外放了。”
“听说那地方叫什么……番禺县?听都没听过, 好像是广州府底下的一个县, 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老百姓穷得都没裤子穿。”
“岭南瘴气横行, 这探花郎有没有命活着回来都说不准了……”
一个精瘦精瘦的马脸男子打断水榭里的谈话,朗声道:“你们猜猜,今年会是谁来出席会武宴?”
“有什么好猜的?”隔壁桌一个矮壮男子嗤笑一声:“反正来的都是抢不到琼林宴的人。”
文举一向比武举受人重视,矮壮男子的话没人反驳,事实如此,每次琼林宴才是香饽饽,他们会武宴,只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话是这么说……你们真的一点都不好奇这次会来的公主是谁?”马脸男子嘿嘿一笑:“现在未出降的公主只剩七八/九了,汉阳公主前几日出席了琼林宴,肯定不会再来会武宴,剩下的只有玉京长公主和凤阳公主,若这次来的是玉京长公主就好了,听说,圣上为长公主的婚事很是头疼呢……”
“就你还想尚公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水榭里响起一阵笑骂。
一个武进士忽然起身,冲水榭外半人高的草丛大喊一声:“谁在那偷听!”
水榭外巡逻的带刀侍卫行动迅速,立即包围了草丛里想跑的矮个男子,这一围,众人才发现此人竟然不是躲在草丛,而是躲在一件扎满野草的兜帽衣服里!
他往地里一趴,不仔细看,还真没办法发现这里躲了个人!
矮个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被发现后干脆在地上打滚撒泼,哭喊着辩解:“青天大老爷,草民就是在这里晒太阳睡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