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身边忍不住捏着拳头沉声一句“燕王!玩笑也要适可而止”的福王也是如此认为。
嘲笑的人和旁听的人都认为这把刀子戳到了痛处,再是坚强的女子也该眼眶泛红,强颜欢笑,若真如此,这帷帽便是最后的遮羞布,是万万取不得的了。
谁也没料到,甲板上的女子伸出如雪堆积的素手,轻轻取下头上帷幕。
“六弟说得是,戴着帷帽说话不便,七姐便却之不恭了。”
纱罗之后,露出一张清丽出尘的面容。
女子肤若初雪,眼若寒星,唇边含着如沐春风的微笑,亭亭玉立站在船头,仿佛为炎日注入一股清风。
上一刻还在捧场发笑的武进士们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的野鸡,倏然没了声音,就像有什么看不见的连锁反应发生在船头,接二连三的武进士红了耳根和脸颊。
秦秾华丝毫不受燕王之前的奚落影响,神色云淡风轻,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父皇点头,本宫又有何不可?”
玉京长公主都发话了,甲板霎时沸腾,原本还算井然有序的步射队伍立即爆满,本不想出风头的也开始悄悄往前头挤去。
草根出身的武进士奋斗一生撑死也就是个佥事,绝大多数人都要被外放,能够留京的哪个背后没有点关系?与其去边疆冒险,或者外放蹉跎一生,还不如尚个公主,留在玉京城里吃香喝辣——
更何况,玉京长公主名动天下,又是实实在在的绝世美人,娶到就是赚到。现在不上,何时才上?
燕王看着陡然火热起来的局面,面色不善,一记阴沉的眼刀投向武进士中的其中一人,随后大声道:
“罗奎!听见长公主的话没有,这可是你来之不易的机会,一定要把握好了!”
被燕王点名的一人从人群中走出,阴沉,面恶,个矮,看上去就像神鬼画上举着叉子捅人心腹的小鬼。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也是武进士的一员。
“多谢燕王美意,在下不才,斗胆一试。”罗奎向着燕王行了一礼,走到船舱门口,接过烈日下闪着璀璨金光的长弓,摆出标准的步射姿势,拉弓、射箭、射中——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瞄准的时间不超过一个眨眼。
“好!”燕王大喝道:“不愧是新科状元郎!”
原本还嘈杂的步射队伍立时安静了。擅武科,不代表脑子傻,没点才智,首先答策就过不了。
柳清泉还没走远,谁想跟他一起左迁?
罗奎将弓箭转交给身后的武进士,阴沉的视线扫了他一眼,抬脚站到燕王身后去了。
这个暗示,够明显了。
步射的进度明显变快了,接下来的武进士大多只是敷衍六箭,然后就把弓箭递给下一人。
福王压低声音,不安道:“阿姊,那罗奎要是真的赢了……”
“不急。”
秦秾华站在船头,仿佛事不关己,还有心思唇角带笑。
不急?福王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火都烧到眉毛上了她还不急,难不成要等到出降给这容貌粗鄙的小矮子的时候才开始急?
……
华学夏游的队伍浩浩荡荡走在曲江边上,三百多人汇聚,无论谁经过身边都要多看一眼。
“这江边上这么这么多人?”武岳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色骏马,扫着江边围观群众,视线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疑惑道:“那是谁家大船,这么气派?”
其他华学学子也注意到江边这诡异的一幕,纷纷停下脚步观望。
曲江边上,本来应该三三两两散开的游人挤满江堤,目光望着相同的方向,偶尔交头接耳,彼此神色各异。
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可以见到一艘在东风推动下快速驶向下游的超大画舫。
武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脸狐疑:“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画舫……不过,也不至于就聚到一起这么看吧?”
谭光眯眼望着游船甲板,说:“……船头好像有很多人,他们在做什么呢?”
乐意解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谭光话音未落,一个背着手站在江边看热闹的布衣男子就开口道:“公主在选驸马呢!”
“什么?”武岳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反问:“哪个公主?”
“玉京长公主啊!”
“……谁?”
又一个声音响起,布衣男子脱口而出:“玉京长公主!长公主啊!”
话已出口,他才察觉刚刚问话的和再先前问话的不是同一个人。
后面响起的声音又冷又沉,每个字底下好像都缀着冰棱子。他抬头往上一看,高壮的黑色骏马上不知什么时候坐起了一个少年,他面如寒冰,眼如利刃,那抹异族象征的幽紫,更是让人心生恐怖。
布衣男子脚下一软,险些当场跌坐在地。
“玉……”他哆嗦一下,忽然说:“不不不,我不清楚,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我根本没看清船上那人长什么样呢!”
他一口气说完,像白日见鬼似的,转过身慌慌张张地跑了。
“……你去打听打听。”秦曜渊对谭光开口。
谭光刚要去办,一个古铜色肤色的少年走到马下,吊儿郎当道:“问清楚了,船上的是参加会武宴的武进士和福王燕王,还有玉京长公主。”
谭光面露不快,旋即压下。
仇远继续道:“燕王不知从哪儿搞了个百虎屏风,说要用这个来为长公主招驸马,上面的武进士都在排队比步射呢。”
“长公主的婚事怎能如此儿戏!”武岳震惊道:“燕王又不是长公主的父亲,怎么能插手姐姐的婚事?”
“……燕王势大,这又有什么办法?”谭光叹了口气。
马上的秦曜渊不这么觉得。
他向谭光伸出手,冷冷道:“弓箭给我。”
“殿下!”事关重大,谭光不得不低声叫出尊称:“燕王势大,此时不宜和他正面对抗!”
然而秦曜渊伸出的手很决绝,眼神也很决绝。
短暂的对视后,谭光不得不交出了背着的长弓和箭筒。
武科学子,出游不带笔墨,带刀枪弓箭。
他带的弓箭,恰好是秦曜渊用的。
秦曜渊用的力弓他拉不开,但是用来作负重练习的重物却是正好,谁知道,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弓箭到了秦曜渊手中,黑色骏马的四只马蹄肉眼可见地往下陷了少许。
“驾!”
少年面色冰冷,双腿猛地夹紧马肚,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出。
……
不知不觉,木墙上的箭矢已经清过几轮,木墙背后操控百虎运动的小侍们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眼见长龙已经排到尽头,步射第一就要落到罗奎手里,隐在角落里始终未曾说话的一人走了出来。
“我来。”
燕王见到此人,先是一愣,再是皱起眉头,其他武进士见他站出,也是神色各异。
有武进士不客气道:“李峻茂,你在这儿凑什么热闹?没听见燕王说虎屏中选吗?你都是娶了妻的人了,站出来干什么?”
叫李峻茂的男子面不改色,冷冷道:“虎屏中选是燕王后说的,刺刀才是燕王一开始说要赏给第一的宝物,可是我既不缺妻子,也不缺宝刀,只想赌上全部,向玉京长公主求一个公道。”
福王愣住,燕王也愣住,只有秦秾华神色从容,露出一抹淡笑。
“若你赢了,有何不可?”
李峻茂向她行了一礼,大步流星走到船舱前,接过弓箭后,摆出步射姿势。
一把华光流溢的长弓在众人眼前被拉成满月,李峻茂瞄准百虎屏上运动的老虎,不断调整着准心。
一箭射出!
百虎屏一只老虎被牢牢钉住,入木三分,冰冷的箭矢尖停在背后操控百虎屏的一名小侍眼前,他呆愣片刻后,面色惨白跌坐在地。
嗖!又是一箭!
箭矢准确无误地穿透一只老虎头颅,在场的燕王和罗奎脸色都不好了。
燕王低声问道:“那人是什么来头?”
罗奎不大情愿地低声回到:“……武举榜眼。”
燕王这就明白了,原来是被罗奎挤下去的原武举状元啊!
怪不得要当面下他面子,还求什么公道呢!
转瞬间,李峻茂已经射中五只老虎。
罗奎此前是六箭五中,若是李峻茂第六箭还是射中了百虎屏上的老虎,这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恰好此时风向改变,风力也转大了,甲板上的风声吹得呼呼作响,李峻茂的面色凝重下来,而燕王和罗奎则神色一松。
看来,连老天爷都站在他这边!
李峻茂踌躇不定,箭头在风力的影响下不住进行着细微的调整。
燕王不耐烦道:“再不放箭,本王都要睡着了——”
他话音未落,所有人都睁大眼睛。
李峻茂的第六支箭离弦而出,转瞬穿透刚刚冒出山林的一只白虎头颅!六箭六中!
甲板上一片寂静,燕王瞠目结舌,刚要说话,百虎屏异变突生!
嗖的一声,一只箭矢反向穿透了百虎屏,正中李峻茂的箭矢!
“噌!”
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李峻茂的箭矢弹了出来,箭身和箭头分离,箭身在众人眼中爆裂成无数碎片,箭头弹到地上又滚走,留下一个形状清晰的凹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李峻茂的第二根箭也同样发出爆裂的声响,在弹出箭洞的同时,箭身粉碎,箭头飞走,新来的箭矢不仅穿透实木的百虎屏,还让箭头附近裂纹蔓延。
电光石火间,李峻茂的五箭全都遭受了同样的待遇!
百虎屏后面的小侍已经吓得抱头蹲下,甲板上的侍女也乱成一团,尖叫不断。
乱成了一锅粥的甲板上,秦秾华定定地看着江边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挽弓射箭的少年,心里既惊奇,又欣赏。
虽说夏游是她安排的,但他每次破局的方式,都那么让她意外。
燕王藏在比他小得多的罗奎身后,终于认出射箭的人是谁,他来不及思量秦曜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脑子里先冒出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
他猛地推搡罗奎:“傻着干什么,那是刺客!快给本王杀了他!谁能杀了刺客,本王赏黄金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