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分,你不过分。”秦辉仙扑哧一声吐出瓜子皮,斜眼道:“你和这么脏的鹅计较,不过分,就是有点掉价。”
“你——”
“天大地大,你哪儿坐不得,偏要和一只脏鹅计较?”秦辉仙不客气地打断她:“你说你掉不掉价?”
四公主气得简直要仰倒,一头珠钗叮叮当当:“你——”
“你什么你?我还小,不懂事,你都要三十了,还和我计较?我呸——”秦辉仙转头,响亮地吐出一个瓜子皮。
四公主一张脸都涨红了,气得说不出话,她往四周看去,大公主满面笑容,二公主和五公主偏头看天看地,七公主在低头喝茶——
她捏紧拳头,转身往二公主身旁的空位走去了,身上的环佩珠钗甩得丁零当啷。
一番小小的风波后,亭中气氛有些僵硬。六个公主,谁都没开口说话。
除了上了序齿又夭折的三和六,天寿帝的公主都在这儿了。
大公主和四公主不睦已久,据说是两人当初看上了同一个驸马,四公主借着沈贤妃和兄长大皇子的势,成功横刀夺爱,后来居上。自此以后,两人每次见面,一言一语总免不了夹枪带棒。
二公主封号真定,和四皇子情况类似,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颇有主见。她也是唯一一个出降给出身寒门的状元郎的公主,据秦秾华所知,这状元郎还是她自己选的。事实证明,她的眼光不错,状元郎性格沉稳平和,两人的婚后生活很是美满。
五公主封号安庆,从小就是个小可怜,性格软弱,在宫中时,总被四公主欺负,出降后又婚姻不幸,被驸马欺负,秦秾华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总是能帮就帮,因此,五公主虽然年长她一岁,但两人相处,秦秾华更像姐姐。
至于八公主秦辉仙和她的鹅,见谁杠谁的性格大家已经习惯,更何况还有一个裴家在背后为她撑腰。四公主仗着自己有兖王撑腰,出降前就在宫中横行无忌,而更横行无忌的秦辉仙就是她的克星。
秦辉仙赢就赢在不讲公主之间的套路,不含沙射影,要撕当面撕。
四公主出降前,有段时间见到秦辉仙就绕路走,大概是出降久了,忘记了从前被秦辉仙支配的恐惧,今日才会大胆向她发起冲锋。
这冲锋的号角响起还不足一刻,便被秦辉仙三言两语给掐灭了。
四公主眼神在一桌人身上溜了一圈,最后停在好欺负的五公主身上。
“五妹,这是你新打的头面吗?”
五公主忽然被提及,神色中有一丝怔愣:“打了有些时日了……”
“怪不得呢——”四公主提起唇角,说:“珍珠这东西啊,戴一段时间就可以赏给下人了,不然,珠子不仅会发黄黯淡,有些还会干裂,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戴这样的珠子,和衣不蔽体的乞丐又有多少区别?”
五公主脸色难看,挤出一个尴尬又带着几分苦涩的笑。
四公主从头上摘下一个镶嵌珍珠的凤钗,起身插到五公主头上,得意道:“这个就送给你吧,我阿兄前些日子托人给我带了一车珠宝回来,都是东洋的大珍珠,西洋的大宝石,个个放到玉京都是价值连城的货色——”
五公主想要阻拦的手伸了一半,想取又不敢取下,全身上下都写满尴尬。
秦秾华替她扶了扶四公主插上的珍珠凤钗,笑道:“四姐送你的,你便戴着吧,五姐肤色白皙,气质温柔似水,与珍珠最是相配。”
五公主闻言,脸上一松,感激地向她笑了笑。
四公主见状面露不悦,刚要开口说话,秦秾华已经向她投去话题:“兖王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今年不知是否还是如此?兖王年初带兵击退进犯的库莫奚部,光我一人便听父皇称许了几次,若他回来,京中想必又要热闹了。”
“……你说得不错,阿兄确是在回来路上了。”四公主得意道:“不过,母妃叫我不要声张,阿兄不想劳民伤财,引人迎送。”
“能够带兵御敌的皇子,宫中又有几位呢?”大公主冷笑道:“兖王劳苦功高,担得起百姓迎送。”
四公主没听出“劳苦功高”下面隐藏的恶意,得意洋洋道:“我也是如此同母妃说的,阿兄在边疆那么艰苦,回来铺张些又算得了什么?”
秦辉仙问:“兖王什么时候能到衔月宫?”
“路上大约还有几日吧。”四公主拿起一块山楂糕,问:“怎么了?”
“问问而已。”秦辉仙拿起筷子敲在东张西望的鹅头上:“你不就吃了一块山楂糕吗?这么早的放什么鹅臭屁!”
大公主掩嘴笑了起来:“小八说话真是有趣。”
四公主脸色发青,喉咙里的山楂糕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亭中暗潮涌动,秦秾华看了眼外边西沉的红日,从软垫上起身告辞。
四公主咽下山楂糕,说:“我才刚来,妹妹就要走,难道是对我这个做姐姐的有意见?”
秦秾华不以为意,淡淡笑道:“四姐误会了,只是秾华身子弱,要回宫喝药罢了。”
秦辉仙逗弄着鹅子,头也不抬道:“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壮得跟头牛一样……”
虽然是嘀咕,但恰好嘀咕得让所有人都听见。
不待四公主缓过神来反唇相讥,秦辉仙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慢条斯理道:“风大,我先回了,姐姐们慢坐。”
一人一鹅走出,秦秾华朝几位公主笑笑,跟着走了出去。
两人陆续上了游船,划桨的小侍见两位公主坐好后,吆喝一声,慢慢调头驶向对岸。
江边清风徐徐,地平线上,烈日正在缓缓沉入湖心,秦秾华见船上寂静,主动开口道:“八妹的鹅叫什么名字?”
“哼,矫情!鹅就是鹅,哪有什么名字。”秦辉仙嘟囔着,脚尖戳了戳一边的肥鹅:“是不是,鹅子?”
鹅子:“嘎!”
秦秾华故意问道:“鹅子看上去有些眼熟,可是以前我给你的那一只?”
“呵呵——”秦辉仙冷冷道:“那只鹅子早就被我炖汤喝了,这是我养的第七只鹅子!等它老了,我一样炖汤!”
鹅子:“嘎?!”
秦秾华没有拆穿她的蹩脚谎言,抿唇笑了笑,转眼看向船边。
游船破开接天的莲叶悠悠前进,翠绿的莲蓬支在粉的白的重瓣莲花旁,一个清新,一个美丽,彼此相得益彰。
当一朵开得格外盛大的浅粉色重瓣莲花经过船边时,秦秾华心血来潮,伸出手想要折下。
“公主,我来吧。”结绿立马上前帮忙。
秦辉仙眼巴巴地盯着,看到结绿不摘莲花先去挽袖,她眼睛一亮,蹭的站了起来:“我来!”
结绿袖子刚挽起就被秦辉仙一把推开,秦辉仙趴在船边,伸长了手去够远处的大莲花,秦秾华怕她掉下去了,连忙拽住她后背的衣服:“八妹,算了,我换另一朵也……”
“嘿!”
秦辉仙喝了一声,一把折下了那朵盛开的莲花。
她转过身来,高举着比她脸还大的浅粉色重瓣莲花,眼里闪闪发光,兴奋道:“我摘到了!我摘到了!”
“好,多谢你——”秦秾华笑道:“辉仙真棒。”
秦辉仙忽然反应过来,通红的脸上表情突变。
“……谁要你夸我!”她气鼓鼓道。
她将莲花塞进秦秾华怀里,带着从耳朵红到脸颊的红霞,旋身坐回原来的位置。
秦秾华含笑看着她。
她抬着下巴,眼睛盯着远处的天空,盯了不过片刻,就忍不住瞥回秦秾华的方向——
“你看我做什么!”她跳了起来,脸像火烧火燎。
秦秾华手里捧着柔嫩美丽的粉莲,忽然说:“今日是中元节,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中元节是做什么的?”
“……吃月饼?”
“中元节,是祭祀亡魂的日子。”秦秾华道。
秦辉仙假装刚刚什么都没回答。
“你要祭祀谁?”她看了一眼秦秾华手里的莲花,说:“你亲人都还在呢!”
秦秾华看着手中纤嫩娇柔的莲花,低若无声。
“……祭给一个死了两次的人。”
……
天寿帝下榻的宣和宫中,沉默在无声蔓延。
黑发玄衣的少年如峭壁青松,笔直站在御书房里,天寿帝被他目不转睛的视线盯得后背发寒,就像被大草原上狩猎的野兽锁定了一样。
他忍不住了,放下装样的毛笔,将画着鬼画符的大作递给一旁侍立的高大全,命他“收起来”。
高大全不愧是伺候他多年的老人,接了御画,往燃有香炉的偏殿去了。
“咳……”
天寿帝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来了这么久,怎么不说话?”
秦曜渊神色古怪:“……是你叫我来的。”
言下之意就是——该你对我说话。
这条理十分清晰,让天寿帝噎了半晌。
普天之下,就连穆世章对他说话都要垂垂眼睛,就他——就这个最小的儿子,居然敢直勾勾地盯着他说话!
“你——”
他对上那双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眼睛,卡壳了。
往日,他和这个儿子交集实在不多,要不是今日突发奇想,也不会以考察功课为由,召见他来宣和宫面圣。
只是现在,当事人的心情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他的秾华那么懂事可爱,怎么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弟却这么不懂事,这么不可爱呢?
秦曜渊皱眉:“你没事我就走了。”
“什么你——你让人听见了像什么话,难道秾华没教过你怎么称呼朕吗?”
“怎么称呼?”
天寿帝掷地有声:“父皇!”
“哦。”秦曜渊不甚在意,关注点仍是:“我可以走了吗?”
天寿帝又一次噎住。
眼见秦曜渊神色越来越不耐烦,天寿帝也不知是听多了六皇子被打后的惨状,还是单纯怕他真的转身就走,总之,他被秦曜渊身上冰冷的威慑力催促着,下意识抛掉了九五之尊的那些作态,急匆匆道:
“秾华可曾对你说过心仪之人?”
秦曜渊脚尖都转了一半,听闻天寿帝的问题后,又重新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