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等你……你却没有来。”他喃喃自语。
一直……一直都没有来。
药池搅碎了他的记忆,他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沉重而缓慢的思维让他如同行尸走肉。
他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要在特定的更声之后,爬上宫门前的那棵大树。
看……看什么呢?
他不记得了。尽管不记得了,他依然每天都看。
看朝阳升起,看空荡荡的宫道上走出侍人,看一抬凤轿,晃晃悠悠消失在视线尽头。
“渊儿——”她停顿许久,千言万语在喉中滚了又滚,愧疚堵在嘴边,最后出口,只有一句:“对不起……”
“……算了。”他阖着双眼,慢悠悠道:“你忘了我,我也忘过你……”
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扯平了。”
草原上忽然风起,一阵玉蝶似的雪花被吹进温暖如春的舆车,随窗纱飞舞,又在半空中迅速消融。
“……你冷么?”他忽然覆上她在自己脸上摩挲的手掌。
“不冷。”她轻声道:“有渊儿在,阿姊就不冷。”
少年火热的掌心源源不断向她传来热度,毫无保留地向她共享所有。
就像他比任何人都要赤诚的那颗心。无论谁说“我不会变”,她都不信,除了他。他说的话,她止不住地想要相信。
她原本想温水煮一只狼。
现在狼熟了。
她也熟了。
“你还走吗?”他闭着眼问。
“不走了。”秦秾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道:“阿姊一天都陪着你。”
他没有说话,但神色显然是满意的。
许久,他都没有再说后,就在秦秾华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低声道:
“阿姊的以后……有我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说不出话。
若是和上一世寿数相仿,她就已经没有多少以后了。
他睡得沉,秦秾华却睡不着。在他昏睡期间,那些蛊虫频繁在他皮肤下游走,而当他苏醒的时候,蛊虫们又会逐渐平息下去。
这些蛊虫帮助他在力竭之时杀出三十一人的重围,却又让他在之后低烧不退,虚弱无力。
她已经翻遍了这次带来行围的书箱,又将记忆中所有书本都回忆了一遍,都找不到狐胡蛊虫的痕迹。
她想起谭光所说青州神医。
若要带他寻医,地方上专治疑难杂症的名医最为适合。
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必须跟着他离开玉京,一来二去,再回玉京最快也要一年后。
一年时间……
秦秾华看着少年在他面前毫无防备的睡颜,半晌后,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谁让他是小金狼呢?
等他醒来,就告诉他。
……他一定会高兴的。
秦秾华松了一口气,渐渐有了睡意。
她一边静待坠入梦乡,一边在心中盘算要用这离京的一年时间做些什么。
她想了青州错综复杂的地方局势,想了如何说服那名脾气古怪的神医,想了如何光复金雷十三州和应对大夏,甚至想了如何帮助秦曜渊打入青州军,却偏偏没有想到——
少年这一睡,一直没醒过来。
第96章
整整两天, 秦曜渊始终昏睡,水米不进,秦秾华只能用打湿的手帕, 轻轻擦拭他干裂的嘴唇。
在他体内盘踞的蛊虫时隐时现, 上午时分, 他还烫得似火, 下午,他又冷得似冰。
结绿刚取下他额头发烫的湿手巾, 欲换上刚从冷水里拧出来的新手巾,秦秾华忽然道:
“这样不行……”
结绿朝她看来。
“让上官景福过来。”她道。
“公主……”结绿顿了顿, 道:“九殿下所中蛊虫,恐怕御医也没有办法……若是让人知道九殿下身上有狐胡的蛊,连带着公主也会遭人猜忌。九殿□□质不同常人, 说不定……说不定他能自己熬过来呢?”
“我自会遮掩, 你把人带来便是。”
结绿欲言又止, 端着水盆出去了。
不省人事的少年忽然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秦秾华坐在榻上, 弯腰靠近他的身体, 手心贴上他发烫的脸颊。
“渊儿, 阿姊在这里。”
少年无意识挣扎的动作渐渐缓和了,脸颊和脖颈处暴起的蛊虫却依旧在肆行。
她想起少年曾唱给她听的狐胡歌谣,一边轻拍他的身体, 一边哼出记忆中的曲调。
随着她的哼唱, 少年皮肤下的蛊虫越游越慢, 直至静止不动。除了苍白面色和干裂嘴唇,少年沉静的睡颜好像真的只是寻常一梦。只是他这一梦,比常人来得更久,久到不知何时才是梦醒的时候。
“卑职上官景福,参见长公主。”
车外响起上官景福的声音,秦秾华淡淡道:
“进来。”
舆车门开了,上官景福带着车外一缕寒风弯腰走了进来。片刻后,车门轻轻一声关闭,上官景福低头不敢细看坐榻上的两人,道:“公主身体有何不适?”
秦秾华看着少年面庞,手还停在他的脸上。
“……你对狐胡蛊虫,知道多少?”
上官景福心中一愣,迟疑道:“卑职对蛊虫所知甚少……至今仍未见过实物。”
“若是见到,你会如何?”
“……若是见到,卑职作为一名医者,自然会全力研究其药性药理,以填补医书中缺失的部类。”
“你过来。”秦秾华道。
上官景福迟疑片刻,迈腿上前两步,离坐榻上的两人只剩一步距离。
“……看吧。”
秦秾华收回落在少年脸颊上的手,片刻时间,黑色的浪潮再度翻涌。
上官景福看着那一条条游蛇般的东西,本能一颤,险些震落肩上所挎药箱。
他瞠目结舌道:“这……”
“夜宴那晚,九皇子遭狐胡余孽暗算,中了蛊毒。至今已是两日水米未进。景福可有什么办法?便是无法除去蛊虫,也要想办法让他用些流食才行。”秦秾华道。
上官景福第一次享受到“景福”的待遇,心里一跳。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谨慎,故而垂下眼,恭敬道:“卑职可否为九皇子先诊上一脉?”
“可。”
获得允许后,上官景福小心摸上少年左手脉搏。
电光石火间,原本昏睡不醒的少年忽然扣住上官景福脖子,他用力之大,上官景福立时面容狰狞——
“渊儿不可!”秦秾华厉声道,用力去扳他锁着上官景福的手。
侍立一旁的结绿也上前帮忙,在秦秾华的斥责和发力下,少年的手终于从上官景福脖子上离开。
上官景福扑到一边剧烈咳嗽,满面通红,惊魂未定地看着坐榻上双眼紧闭的少年。
秦秾华拉起少年右手,用力握住,另一只手按住少年手腕,冷静道:“上官御医——”
上官景福傻傻看着。
“快上去为殿下诊脉啊!”结绿急道。
他这才回过神来,重新靠近坐榻。当他将三根手指按上秦曜渊手腕时,依然心有余悸。好在,九皇子虽然昏迷之中依旧抗拒,但按着他手腕的长公主却像自带魔力,每一句带着责备之意的“渊儿”,都能叫意识不清的九皇子下意识一滞。
黑色游蛇在上官景福指腹下拱起,他似乎感受到了活物自己的温度。
他在观察它,它也在观察他。
收回诊脉的三指后,他不知不觉满头大汗。
“长公主……卑职可否解开殿下衣服看看?”
秦秾华迟疑片刻。
“九殿下的脉搏着实有些奇怪,若不查个清楚,卑职不敢定论……”上官景福低头道。
“渊儿昏迷前就不愿旁人近身,换药之事也是亲力亲为,我是怕……”
秦秾华看向身边的秦曜渊,他的眉头还没舒展开,似是梦中也在不快。
她顿了顿,道:“你先出去罢。”
上官景福不明所以,谨慎道:“……喏。”
待他挎着药箱走出舆车后,秦秾华俯下身,在少年耳边道:“你要么掐死我,要么乖乖不动。自己选罢。”
说完,她伸手朝他衣襟而去。
在碰到他腰带的那一刻,秦曜渊的左手风驰电掣般握住了她的脖子。
结绿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