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日落了。”
知事一愣,下意识看向穆得和,后者却忽然关上车窗,就这么消失在眼前。
“大人!大人!”一名小兵拍马来到车前:“有一群流民一直跟着我们——”
“流民?”知事皱起眉头:“有多少人?”
“看上去像是有有十几个的样子——”
“我问你有多少,你和我说看上去?”知事刚想骂人,想起马车里的穆得和,骑马往一旁走了些。
来报的小兵跟着他移动到一边,听他继续道:“斥候干什么吃的?为什么没有发现流民?”
小兵一脸茫然:“属下不知……”
知事眉头越皱越紧:“流民在哪儿?”
小兵领着他来到车队末尾,将数百米外的一群人指给他看。
这一群人粗略估计有十几个,个个穿着粗布裋褐,身材又高又壮,健步如飞地奔驰在草原上,始终和车队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与其说流民,不如说是马贼更加合适……可天底下,哪儿有不骑马的马贼?
又有什么不长眼的马贼,敢打劫到皇家头上?
“……他们跟了多久了?”知事疑惑道。
“快半个时辰了。属下本以为他们跟不上车队脚程,没想到他们硬是跟到现在……”小兵忽然慌了:“大人,您看——他们是不是越来越近了?”
知事眯眼望去,这十几人开始冲刺,彼此之间的距离正在肉眼可见地缩短。
他抽刀出鞘,道:“……来就来吧,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鸡蛋碰石头。”
……
天子舆车内,天寿帝被秦秾华逗得笑出了声:
“……天下竟有这么傻的人?”
“可不是么?”秦秾华笑道:“若不是小乞儿说漏了嘴,张生怕是直到最后也被蒙在鼓里。”
天寿帝回味着这个引人发笑的小故事,伸手向高大全示意,后者立即送上一杯温度适宜的热茶。
天寿帝喝茶时,高大全满面笑容道:“还是长公主有办法,陛下如今只有见了长公主,才能笑上几声——”
天寿帝盖上杯盖,叹了口气,递还茶盏。
“风水轮流转,朕从前是笑得太多了……”
“已经发生的坏事不能改变,不如往好的方向想。这次秋狝,不是也有好事发生么?”秦秾华道:“穆氏倾倒就在眼前,父皇这个年号也用了许久,不如趁此机会,换一个更称心的年号呢?”
想起自己这个年号的由来,天寿帝不由又叹了口气:“说起来,天寿二字,还是朕起给穆裴二人看的……除了寿终正寝,别像几位皇兄死得不明不白以外,朕也没有别的愿望了。”
秦秾华道:“穆氏如今倾倒在即,父皇不必顾忌他们的想法了,年号一事,本就应该帝王独断乾坤。”
天寿帝想了想,低声道:“罢了……不换了,这个年号还是有福的,天寿帝,与天同寿——朕现在不就成了大朔活得最久的皇帝么?”
他看向秦秾华,语重心长道:“父皇给你玉京这个称号,也是希望你和玉京同寿。只要朕在一天,朕的玉京就在一天。”
“父皇……”
“这次的事情,实在是让朕精疲力尽。朕现在唯一的念想便是你了……”天寿帝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你已经二十了,朕想看你有个心上人,能风风光光出降,和驸马鸾凤和鸣……你身子弱,孩子别自己生,皇室宗亲里……你自己选一个顺眼的,朕做主给你要来,记到你和驸马的名下。”
他再次叹了口气,道:“你的兄弟里,没几个成器的。趁朕还在,朕想把你的婚事尽快定下来,这样一来,便是以后朕有什么意外,你也……”
“父皇正当壮年,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您就是自己吓自己,才把这肚皮吓没的。”秦秾华故意板着脸,轻轻拍了拍天寿帝的肚子。
龙肚被拍,舆车内的侍人纷纷吓呆,就连高大全也不由为长公主提了口气。
若是普通皇帝,有人拍其龙肚——那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幸而天寿帝不是普通皇帝,他是平生最大愿望便是做个闲散王爷的皇帝。
他开怀大笑,自己往自己肚皮上拍了两下:“果然是瘦了罢?茶饭不思还是有些好处的——”
一声响亮的嘶鸣声在车外骤然响起,打破了车内和乐融融的氛围。
天寿帝刚露出疑色,窗外就响起方正平的声音:
“陛下!狐胡反贼来犯——看守穆得和的一百金吾卫全灭,穆得和已被劫走!”
第99章
方正平话音刚落, 舆车门就从内打开了。
玉京长公主走出舆车, 紧随其后的是天寿帝和大内总管高大全。按理来说, 没有人能走在帝王之前, 但事态紧急, 谁也没注意到此。
就连之后长公主率先开口问话,方正平也没感到任何不妥。
他疾声道:“回禀长公主, 劫走穆得和的是十二名身穿布衣的男子,这十二人以一敌百, 知事许河因轻敌大意, 冒然出战, 其率领的一百金吾卫全灭, 前朝余孽斩下许河头颅, 留在曾经软禁穆得和的马车中。”
狐胡余孽的示威行为让天寿帝面色一白。
“后军的斥候呢?”秦秾华皱眉道:“为何直到后军受敌你们才知道消息?”
方正平沉声道:“后军斥候……全数失去联系,恐怕凶多吉少。”
“穆得和怎么又和前朝余孽勾结起来了……”天寿帝喃喃道:“穆世章还在朕手里,他跑了, 就不怕朕拿他的老父亲开刀吗?”
“陛下——卑职以为,此事必有后招。狐胡余孽不会没有好处就和穆得和联手,此乃燃眉之急, 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天寿帝愣住了,做了二十几年傀儡皇帝,他哪知道定夺什么, 如何定夺。当即, 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女儿。
秦秾华神色虽凝重, 目光却沉稳坚定。看她此般模样, 不知怎的,天寿帝也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稳了下来。
“把穆世章带到朕面前来。”天寿帝开口道:“再加固三军防线,命将士提高警惕——”
“报!!!”
一名背后插旗,身染鲜血的传信兵骑着一匹快马,惊慌失措奔来车舆。
“报!”传信兵满脸惊慌:“粮车被劫!后军战败,大量民工和溃败士兵正在向中军而来!”
方正平面色大变:“他们只有十二人,怎么会败得这么快?!”
“不、不是十二人……”传信兵牙关打颤:“是两、两万人,其中约一千人……都、都是之前穿布衣的那种怪物……”
天寿帝往后踉跄一步,高大全连忙将其扶住。他面色苍白,刚刚才稳定下来的精神被彻底击碎。
“禀陛下——穆世章已带到!”
须发皆白的穆世章骑在一匹矮马上,双手反绑,面色比天寿帝更为惨白。
车队后军方向,忽然传来战意喧天的鼓声。
鼓声响了一刻便停下了。
一个宏亮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狗皇帝!我穆氏一族为你大朔江山鞠躬尽瘁一生,你却无情无义,卸磨杀驴!冷待我掌上明珠不说,还纵容恶子害我亲儿外孙,让他们死无全尸!”
“我倒想问问!天子犯法还和庶民同罪——为何我穆得和挨上几条贱命便要累得一家沦为阶下囚,而戕害皇子、虐杀我儿的凶手却能逍遥法外?!”
“狗皇帝!你不仁,便别怪我不义!”
秦秾华凝目往舆车后看去,天地交接处,乌压压的士兵不断往前逼近。
无数溃逃的士兵和民工只因稍微慢上一步,鲜血淋漓的刀剑便将他们的身首完全分离。越过无数哭声、尖叫声,穆得和的声音清晰宏亮地传到跟前。
便是以穆得和身体鼎盛时期,也不可能有如此声量。
联合起在他身边出现的狐胡亲军,只有一个合理的可能——福禄膏。
只有福禄膏才能从一个形销骨立的身体里压榨出全部能量。
“和儿……和儿……你怎么这么傻呀……”穆世章老泪纵横,悲痛的身体在马上不住颤抖。
“狗皇帝!你若现在放出我的父亲,我还可看在过去情谊上,放你一条生路。你若伤我父亲一根毫毛——”穆得和怒喝道:“我必诛你三族!”
天寿帝浑身颤抖,脸上惧怒交加:“反了……反了……”
穆得和大放厥词放得过瘾,可怜他的老父亲——穆世章听到“诛三族”这样挑战心理极限的一词后,白眼一翻,竟从马上直挺挺跌了下来!
眼见后边的马蹄就要踩碎穆世章的脑袋,闻声赶来的武如一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穆世章身边奔过,弯下腰身,一把将白发苍苍,涕泪横流的老人提了起来!
武如一奔到舆车前,将穆世章扔上舆车,重声道:“陛下!事态紧急,是战是退,还请陛下即刻定夺!”
在武如一身后,诸多官员也骑马奔来。裴回还算镇定,但也难掩面上苍白。一群文人聚集在天寿帝周边,除了相信天寿帝身边是最安全的地方,其次也是想听听决策——此战不同寻常,没有发生在万里之外的边关,他们也不在安全的朔明宫,输了这一战,他们再无翻身机会,不但自己要死,死后还要背负亡国的千载骂名。
三千人对两万人,没有人天真到认为死拼能赢。
更何况——听说还要不少是不惧刀枪的怪物。
他们奔如骏马,力大无比,一个便能敌他们无数个——而他们,他们只有三千不到的普通兵士,胜算何在?
没有人敢冒然开口。
战和退,关乎此战生死,关乎大朔国运,关乎身后史书如何评价——谁也不开口,谁也不想因此担责。
所有人都看着天寿帝。
天寿帝气归气,怕归怕,但要他真的拿出个主意,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结巴道:“之前……之前地方上答应出的兵呢?”
“威通府、怀渝府、平中府三地收到内阁文书,已在数日前出兵,然中途汇合,最快也要两日以后——”
两日后——两日,足够反贼的两万人马把他们这区区三千护卫吃得骨头不剩!
“我、我们还有多少士兵?”天寿帝颤声道。
“除开没有战斗力的民工,受伤溃逃的小兵,保守估计……我们的军队人数还有两千。”
天寿帝现在真的有些站不住了。他紧紧捏着高大全搀扶的前臂,眼睛瞪满惊慌。
一个沉着冷静的女声解决了他的困境。
秦秾华神色平静,缓缓道:“方正平——你敢不敢为大朔万民,冒一次九死一生之险?”
方正平毫不犹豫:“卑职愿为大朔死,为陛下死,为长公主死,为天下百姓死——卑职九死无悔!请长公主下令!”
秦秾华摘下腰间金玉凤穿牡丹腰牌交给他。
“我命你带一队人前往阳青府,你拿此腰牌调动城中守卫,再命城中极天商会的分部管事紧急调拨一支船队,务必在天黑之前赶来玉河子码头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