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上方吹入,轻微的,几乎要被忽略掉。但带着干净气息,与室内腐臭截然不同。
季寒川抬头,微微眯起眼睛。
脚抬了一半,愈高、愈要蓄力,那股风就愈明显。到后面,高修然狐疑,磕磕巴巴,问:“我是不是闻到一点桂花的味道……”
看酒店里的日历,这会儿的确该是九月。在游戏里待久了,对时间的认知都模糊起来。可到底还记得,九月,是桂花飘香的季节。
在他们走过那样久的腐败肉道、嗅觉都麻木之后,这点清幽的香味,像是天光乍破,照在高修然心头。他拖着脚步,慢吞吞走来,抬起头,看着上方风吹来的方向。
问:“这里是出口吧?——就是出口吧?桂花……”
人间的、“安全”的气息。
季寒川却低低笑一声,像是自言自语,说:“我再踢一脚,会看到什么?”
他话音落下,三人所处的心房忽然一震。像是心脏的“主人”终于复活,开始动弹。肉壁跳动,一下一下,比先前要快、要剧烈很多。在三人脚下蠕动、反复。高修然原本就虚弱,这会儿站立不稳,扶着于章,才堪堪没有倒在腐肉之中。
季寒川“啧”一声,玩味地:“在阻止我?你是什么东西?”
于章一闭眼,喊他:“韩川!你——”
季寒川抿唇、侧头,冷漠地看他。
于章看不清季寒川的表情,但他能察觉到,韩川的气质仿佛一下子变了。冷冽、不近人情,与先前那个总是笑眯眯、态度好的家伙完全不同。此时此刻,他像是决意要与“游戏”对着干,一定要知道腔室外面有什么。
于章近乎是哀求他:“韩哥,如果你真的‘看’了,你还可以出去,我和高哥恐怕要被埋在里面。”
韩川有绝对实力,不在意这显而易见的“威胁”,但他必须在意。
于章心惊肉跳,很恍惚,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这样一步。
他这样说,可事实上,于章很清楚。韩川听不听,都不是自己能确定的。他希望走眼前轻松的“生路”,但他无法干涉、无力干涉韩川。
他低声求道:“韩哥,我高哥都谢谢你愿意下来捞我们。但是……我们都走到这里了。”
季寒川看了他片刻。
于章一身冷汗,却还是咬着牙,与他对视。
半晌,他听韩川说:“你胆子不错。”
他微微睁大眼睛。
季寒川道:“走吧。”
他想要不顾其他玩家的、居高临下的“俯视”心态,在这一刻,与异样的“道德感”对峙。
最后,后者再度占据上风。
第19章 离开地下
季寒川放弃了只剩薄薄一层的肉壁,转而与于章、高修然一起,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攀爬。这道风,原本就是“游戏”有意给他们指明方向,于是一路顺畅。
于章与高修然还有些紧张,季寒川就全程走神,始终思索:“游戏”是有自我意志的吗?
他近乎瞬间就得出答案:有——又不是。
季寒川困惑,觉得这样的认知,或许又与自己过往经历有关。想到这里时,身侧的腐烂肉壁已经渐渐开阔。从垂直向上攀爬,变得有一些坡度。往后,坡度越来越大、身侧也越来越“正常”,肉壁一点点坚硬、干净,没有了臭气熏天的粘液。到最后,成了干干净净的水泥墙。
脚下则成了蔓延向上的弯道。夜风混合着桂花香味,飘到三人鼻翼间。
到这里,高修然大悲大喜、骤然痛哭:“我们出来了!呜呜呜,出来了——”
有月光透进来,兴许还夹杂着路灯的光亮。那一点萤火,成了黑夜里的明灯,指引玩家们向上。
而季寒川回过头,看着身侧幽幽黑暗。他有预感,如果自己转身、向下,会见到的,也不是刚刚的心脏、血管,而是一个正常城市设施。
季寒川觉得遗憾。可听到高修然的哭声,还有于章的笑,他又叹气,想:算了。
没必要搭上其他人。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可以自己来。
……总觉得错过了什么。
他们一路前行,一身脏污,顺着脚下道路,走到平地,发觉这会儿他们是在一个地下停车场入口。
夜风裹走身上的臭气,于章看一眼手表,轻声说:“已经十二点多了。”
但严格来算,明早天亮之后,才是游戏的“第七天”。
于章:“我们得回去。还要‘通关’——不知道npc会怎么安排。”
季寒川耸肩,说:“嗯,那就回去。”
于章提议:“要不要试着打车啊?”小心翼翼地,“韩哥,你还有钱吧?”
季寒川说:“有。但……”打量一下于章、高修然,认真地问:“你觉得司机愿意载我们吗?”
于章发愁,自己嗅一嗅身上,都觉得臭得慌。可眼下又不认路,连方向都分不清楚。
最终还是站在路灯下,试图趁夜色,蒙混过关。奈何城市太小,又是深夜,这样等了半个多小时,都没有一辆车前来。于章颓然,又不能放弃。眼下,身侧两个人,大腿懒懒散散,高修然恍恍惚惚,好像左看右看,只有自己,能担当重任。
他坚强地看向来车方向,碎碎念:“来一辆!来一辆——”
于章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他见到一点光。是明亮的白,从远方照来。过了片刻,稍微近一些。再仔细看,竟真的带着出租车标志。于章惊喜,去拉季寒川与高修然:“韩哥!高哥!来车了!”
季寒川懒洋洋抬一抬眼皮:“嗯。”
一顿:“我坐前排。”
于章:“啊?哦、哦。”他倒是无所谓,能尽快回到酒店就好。可想到“酒店”,于章又有些牙疼。方才的兴奋之情,都在这一刻冷却。他终于想到什么,在出租车停下的这点空隙里,低声问季寒川:“韩哥,咱们回去以后,还住酒店……?”
季寒川道:“住旁边的工地。”
于章放下心,看季寒川拉开车子前门,坐了进去。
于章扯着高修然,坐在后面,听季寒川对司机说了酒店名。司机像是对路很熟,说:“你们是来旅游的吧,怎么这么晚在这里?”
很话痨,又很热情,带着真实的烟火气。
季寒川笑道:“晚上出来转转。师傅,你也是,这么晚还开工,是夜班?”
司机师傅长吁短叹,说:“这不是家里两个小孩儿,一堆课外班,只好多跑跑,能赚一点是一点。”
季寒川顺口问:“您孩子多大啊,男孩儿女孩儿?”
司机师傅笑道:“两个臭小子,大的读三年级,小的刚上幼儿园。”
季寒川道:“等小朋友长大了,就知道您辛苦了。”
司机师傅:“嗨,咱也不考虑那么多。”但说着说着,还是笑起来。
两人一路闲聊,后座上,于章渐渐昏昏欲睡。耳边响起一道鼾声,是高修然。他已经歪在那里,睡得不省人事。
于章放松地打个哈欠,想:有韩哥呢,不会出事。好不容易出来,明天还有一场硬仗……
他这样想,也打算小小地补个觉。后面半睡半醒,意识飘忽,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来了一道强光。紧接着,是汽笛声。于章猛然睁开眼睛,看着一辆不知多高的货车,朝自己所乘的出租撞来!
驾驶座上,司机却不见了。
于章心底一凉,电光石火的功夫,他扑上去,试图握住方向盘、往一边打。他心下哀叹:难道就没有个清静时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说怎么大晚上能打到车。
可他还是离得太远、速度太慢。
于章几乎以为自己要交代在这里了。
可有一只白皙的、修长的手,在他之前,握住了方向盘。
是“韩川”。
混乱之中,于章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一点抱怨。还是韩川的声音,自言自语似的,说:“亏我和你聊那么久教育经。”
他也不知怎地,谈起“小孩教育”,就冒出许多想说的话。司机问他,是不是也结了婚、有自己孩子,季寒川就卡壳。他想了一瞬,觉得没准是真的,不然自己给宁宁扎起头发,怎么那么顺手。可也就是这走神的一刻,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卡车撞来、司机消失。
他一手拉着方向盘,另一手撑在驾驶座上,轻巧地跃过去,自己当上司机。出租车的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很大的尖锐响声。季寒川拧着眉尖,将方向盘打到极致,避开第一次撞击。奈何货车再度冲来——!
季寒川不耐烦了:“有完没完?!”
他身侧,浮起一道浅淡身影。于章呼吸都要停滞:是那个司机!
眼下,司机脑袋上开了个洞,鲜血汩汩流出,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看着季寒川,便要上前抢夺方向盘。
他抢的第一下,季寒川腾出一只手,将司机推开。
这个过程里,季寒川眉头拧得更深:总觉得,力气比自己之前遇到的东西大一点……
或许因为这是第六天与第七天的交界点,游戏生物的限制几乎被尽数放开。
此刻,路上再无行人,只有一辆向前冲去的出租车。车子在马路上扭动,一下一下,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司机喝醉了酒,无法控制。季寒川厌烦,喝道:“于章、高修然,来帮忙!”
高修然猛然打了一个鼾声,被于章拽起来时,还很茫然。但他很快见到前方的场面。
季寒川命令:“按住他,别让他打扰我。”
于章咬咬牙,扑上去。可他不是季寒川,拼尽全力,也只能让司机的动作慢一点。另一边,高修然也加入,两人一起,堪堪拖住司机。与此同时,货车再度朝出租冲来——
季寒川忽然道:“你死之后,拿到多少赔偿款?”
司机师傅一愣,货车的速度却没有减慢。饶是如此,他不捣乱,季寒川就轻松很多。
季寒川道:“一般来说,这些货车都宁愿撞人,也不刹车,否则他们自己会被货物压死。”因为惯性。
司机师傅脸上浮出点仇恨。
季寒川道:“但货运公司都会为他们买天价保险。有这笔钱,你老婆孩子伤心是伤心,之后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
司机师傅再度愣住。
季寒川:“要不要去你家看看?”
他抽空,瞥一眼司机:“不过你这样,好意思见你老婆孩子吗?”
司机师傅脸色复杂,脑袋上的洞一点点消失,慢慢地,又成了正常模样。
货车也消失在出租车后。
季寒川却没有交出方向盘的意思。他抬抬眼皮,言简意赅:“指路。”
司机师傅一脸挣扎,季寒川友好地:“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正好先送我们回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