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即便这样,如果“其他声音”过大,也仍然会被留意。
他手指在日记本上点了点,回忆一下刚才的动静,觉得:是什么门被砸开了。
季寒川看了眼表。此时此刻,是上午九点。以玩家视角来说,离第三天结束,还有七个小时。
他一面觉得,砸门的人动作也太快、太心急。一面觉得:难怪。
鬼怪杀人尚需“规则”,饥饿杀人却什么都不用。
时间越长,身体就越虚弱。
到今天早上,头等舱的食物尚因厨房分开、单独存储,有一点保障。但二等舱,恐怕已经没人去送吃的。
接着这个理由,乐游带人杀上来,很正常。
只要在一切尚未爆发、头等舱的乘客们毫无防备时,把他们控制住。接下来的情况,就能方便许多。
实在不行,到了后期,人吃人,也不是怪事。
想到这里,季寒川皱了皱眉。
他知道人性复杂。上局游戏里,如果没有自己在,以高修然、于章的心性,很难说他们会做出什么。但这一刻,季寒川想:我不喜欢这样“人”与“人”之间的残杀。
哪怕季寒川知道,在玩家们眼中,npc算不上人。
他思绪浮动,忽而听到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季寒川眼皮跳了跳,听出这个声音熟悉。于是在对方走到门口前,就开门,见到门外正抬手、准备敲门的宋和风。
对方见到季寒川,有些惊慌失措,说:“韩少!出事了!我从那边过来,他们在一间一间砸门……韩少,你先和我走。”
时间前推两分钟,乐游轻易砸开了张老板的人。二等舱中的乘客虽然皆不算富裕,但总有人眼力不错。此刻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就惊叹,这是某位大师的真迹。
再看屋内摆设。有了大师真迹在,眼下,每一个看似平常的家具,都充满了金钱的气息。
那个先前去和船员理论的青年开口,愤愤道:“这群为富不仁的资本家!”
而后方,已经有人眼神闪动,似乎在计划什么。
这样气氛里,乐游说:“你们是想留在这里拿东西,还是赶紧干完活儿,吃顿饱饭?”
他身后,二等舱的乘客们犹豫片刻。到现在,他们虽然饿,但也不是一刻都等不起。
乐游冷笑:“想留在这儿的,算是自动退出!以后有问题,别来找我们。”
旁人一愣,乐游“嗤”了声,说:“东西就在这儿,什么时候都能拿。实在不行,别人拿了,你不会抢吗?吃的嘛,咽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
乘客们一凛。
乐游满意了,大声道:“大家也看见,张老板人不见了,也不知道去到那里,总归是不想对我们这些乘客负责。”他轻蔑的看了眼被熊俊架在一边的那名头等舱富商,“当然,在这件事上,那姓张的倒是很一视同仁。没因为这位……”一顿,“有几个钱,就给他多吃点东西。”
乘客们人心浮动。到这会儿,因这边动静太大,有旁边房间的人偷偷打开门,想要一探究竟——
这一开,就不能关上。
而在愈来愈混乱的情境中,乐游满意地看着一切。他当然不可能对这些npc乘客多么真心相待,此刻沉吟,对熊俊说:“你先把这人放下。”
熊俊放下了,乐游一个手刀过去,把人劈晕。保镖也被同样对待。
在npc们的狂热里,一间一间房门被砸开,猝不及防、养尊处优的头等舱乘客们被拖出来,用床单裁成的布条捆在一起。二等舱的乘客们像是找到了发泄处,虽然乐游先前曾经说过,钱与食物孰轻孰重。可到这会儿,还是很多人忍不住,去拉开几个贵妇的首饰匣子,把其中珠翠装入口袋。
乐游没有在意这些。他身侧又聚拢来两个青年,一男一女。至此,二等舱的玩家到齐。其中一个略显唯唯诺诺的男玩家说:“乐游,我们是不是要和这边的玩家谈谈?”
乐游不以为意,说:“他们要是愿意,会和我们谈——”一顿,听到旁边一阵尖叫声。是宋柔。
有人认出她这个“大明星”。在混乱之中,人的恶念被最大程度激发出来。可宋柔看起来柔弱,实则好歹也有五次游戏经历。在玩家之中,显得平平无奇。当所有玩家都有提升,她身上的“提升”,就很微不足道。可眼前面对的,是饥一顿饱一顿、甚至在岸上时,就生活清贫,不能顿顿饱饭,于是脸颊发黄的npc。她轻易劈晕了一个人,趁旁人愕然的功夫,走出房间,一眼看到乐游等人。
与npc们发黄的脸色相比,乐游等人显得很格格不入。宋柔皱眉走过来,开口就是:“你们也是玩家?”
乐游笑眯眯地点头。宋柔冷笑:“这是要做什么?”
乐游无辜地耸耸肩:“利用环境。”
宋柔心道:这何止是“利用环境”?
简直是要在安平轮上开始一场战争。
面对“医生”时,她心神不属、无法逃脱。眼下,面对“人”,她倒能冷静,很快看出眼下正在发生什么。她声音压低一点,问乐游:“他们总归也会乱,刚刚抢东西的时候就开始你推我搡……到时候,你还能置身事外?”
她觉得乐游疯了,才会主动制造混乱。如果没有这神来一笔,最快也要到几天之后,船上才有骚动。
而乐游耸耸肩,说:“姐姐,你们吃了早饭,对吧?但二等舱里,已经没东西吃了。”
宋柔一怔。
乐游又笑道:“他们乱不乱,管我什么事?最好全部打起来,然后‘嘭’——”
乐游:“死了才好。”
宋柔一顿,艰难地:“到时候,你还能应付过来?”这么多人死亡,船上会有多少魑魅魍魉?
听了她的话,乐游眯一眯眼,轻松道:“姐姐放心,总不会死那么快。”
同时,几道走廊外,npc们还没涌来。季寒川手上拎着一个箱子,里面是先前拿的面饼、日记本。他原本想婉拒宋和风,但看宋和风焦灼的样子,倒像是有什么线索。于是来了点兴致,拍板决定,与宋和风一同离开。
第51章 三副
出门前, 季寒川斟酌了片刻,换上昨夜宋和风送来的那身船员服饰。原本的衣服虽贵重,但在接下来几天,显然不适宜在外活动。此外,按照二等舱的乱象,至少在最开始这段时间, 头等舱乘客是他们的首要针对对象。再有, 昨天“小熊”见了他一次。
换一身衣服,能暂且避开许多眼光。
而听说他要换衣服时,宋和风愣了愣,脸上几乎冒火, 很想冲季寒川喊:“那群人马上就要过来了!”
可季寒川先一步开口, 友善地对他说:“你转过去。”
宋和风深呼吸, 转过身, 在心里数秒。觉得数到“三十”,韩少再不好, 自己就直接走人。到时候,韩少衣冠不整, 大约也没法出来追自己。可想到这里, 又犹豫。进入夜间后, 船上会徘徊着那些鱼一样的怪物。想到这样的惊心动魄要持续两年、三年,看不到尽头, 宋和风就几乎崩溃。如果白天能安稳一点、休息一下也还罢了。可看眼下情况, 连白天也会乱成一锅粥。
自己真的要——不, 真的可以一个人捱过这些吗?
他心中悄无声息地崩溃,一时之间,倒是忘记数秒。心思飘远了,季寒川叫他的时候,宋和风还被吓了一跳。他转身看季寒川,那人不止是换好船员衣服,连腰背都弓起来,手上拿着一根铅笔,正在掰出笔芯,将铅芯搓碎,再抹到脸颊上。这样几个动作下来,宋和风身后就不是那个优雅风流的韩少,而是一个虽然眼生,但气质、面容都没有太大差错的船员。
他懵了,心中诡异地开始赞同:让韩少换一身衣服,的确是个好主意。
季寒川又迅速收拾好箱子,随后出门。
宋和风脚步匆匆,一路警惕。他对安平轮到底熟悉,带着季寒川,抄了许多小道。季寒川留心记住,又想:在之前的图纸上,可没有这么多细节。
最后,宋和风与季寒川一起,到了货舱前。
在安平轮的设计中,货舱分为两部分,干湿分开。外部是行船过程中打上来的渔货,以及一些鱼干储备。后面还有一道门,里面才是真正仓库。而这两天夜里,宋和风就藏身于这些渔货之中。
他身上一身鱼腥,这会儿来不及计较很多。对季寒川说:“昨天晚上,我看着张老板他们进门。”
他指着货舱入口。斟酌着,说:“他们进去之后,门关上。我听到很多声音,好像是里面在搬东西。到后面,声音才慢慢低了。”
季寒川听了,说:“可你本来就知道他们会进去。”这不值得惊异。
宋和风皱眉,痛苦地:“可那时候,我已经在这些鱼里待了很久。原本睡了一觉……睡得轻,掉一只鱼下去,都能醒。那时候,我以为张老板不会再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结果突然听到声音,觉得是不是那些鱼怪。”
他屏息静气,把自己完完全全埋在鱼堆里,只在重重叠叠的死鱼下露出两只眼睛。又疑神疑鬼,觉得自己身边这些玩意儿会不会再突然跳下去,身体膨胀、发白,从中钻出一个“人”。
季寒川说:“那是凌晨三点钟吧。”
宋和风瞳孔一缩,愕然地看着他。
季寒川看一眼四周,遗憾没有地方能坐下。这里除了死鱼,还有一个池子,里面有一些有气无力游动的活鱼。他在心里梳理昨夜的一切,慢慢说:“小宋,你不知道。这两天,每天晚上,头等舱的人就会聚起来,办一场舞会。”
季寒川一顿,咕哝:“说是舞会,怎么没见他们跳舞。”
他这会儿不知道。今天晚上,这话就一语成谶。
此刻,季寒川只说:“其实昨天晚上,在舞会上见了张老板,我还在想,他到底还要不要来躲……”一顿,打量一下宋和风,“只是见他们晚来,你不至于这么急吧?”
宋和风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心想:舞会?韩少也去了吗……这就是他说的,要做的事?
他忽而疑心,自己先前的信任有没有错付,韩少究竟是不是活人,或是鱼怪以外的另一种鬼魅。按说此刻季寒川言笑晏晏站在他面前,先前两人疾行,几次宋和风都拉住季寒川,让他好好躲避。那几下,他分明察觉到季寒川的体温。可“体温”也不能作准。昨天一天,宋和风心神不属。有其他船员看他这样,觉得奇怪,问他发生了什么。而宋和风忐忑地看着他们,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他们的确尚在人间。
此刻,季寒川懒散道:“还是说,他们不止是‘进门’,还做了点别的?”
话音落下时,宋和风喉间一滚。他想说什么,季寒川却打断他:“等一等。”
他侧耳听了片刻,说:“有人来了——”
不奇怪。
宋和风知道这块地方,其他船员当然也知道。
头等舱出了那么大乱子,很难不惊动其他船员。
在他们明白“自己被抛弃”的那一刻,生存的本能,会让他们抢占食物。
而说到“食物”,船员或许会被分流。一批人去头等舱厨房,另一批人——一大批人——会来这里。
宋和风这才想到什么,焦灼地去看旁边的鱼堆。他心中埋怨:你们都已经是鱼皮里钻出的怪物了,又怎么能和我抢这些东西!
他虽然有机灵大胆的一面,但骨子里还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此刻不知如何是好,抬眼看季寒川。季寒川笑一声:“你怕什么?”
宋和风:“晚上——”
季寒川轻声道:“那就和他们聊聊。”
宋和风心中忐忑。
季寒川想一想,和他确认:“其他人见了我,觉得不认得,会不会奇怪?”
宋和风一怔,说:“这倒不会,船上人本来就多,说你是这回在海城新招的就好。”
季寒川道:“好。我帮你这个小忙,待会儿你仔细一点,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讲给我听。”
宋和风匆匆点头。心中却想:这个人好奇怪。
他原本就要说给韩少听的。可季寒川一句话下来,倒像是两个人在等价交换。
宋和风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季寒川则想:虽然有分散,但船上笼统来看就这四股势力。三个船舱都有玩家在,唯有船员这边,玩家不能插手。但船员又是对整艘安平轮最熟悉的一方。从先前宋和风带他一路往下,就能看出,如果要打游击,船员无疑优势最大。
同样,连着两天舞会,玩家夜里出门,紧紧盯着他们的,都是船员,而非乘客。
乘客们虽然苍白湿冷,但脸颊抽搐、仿若鱼一样的,都是船员。相比之下,乘客们的变化方向,倒像是与船员不同。他们更像溺水之后的尸体,而非鱼一样的怪物。
他想着事。因不打算避开,所以干脆与宋和风停留在原处。几分钟后,果然有数十名船员下来。这里是在甲板之下,黑暗,潮湿,只留一个昏黄电灯,照着两方人。来这里的船员们见了宋和风与季寒川,都有些惊讶,像是诧异有人捷足先登。只不过这只有两人,看起来不构成威胁——
这批船员里,领头的人,是一个中年男子。面容沧桑,在海上打拼许久。宋和风认出对方,低声对季寒川道:“韩少,这是三副,大伙儿都叫他‘隆哥’。”
见到宋和风他们,三副身后,已经有人急躁开口,让他们快些滚开、不要妄图指染旁边的鱼堆。季寒川听了,倏忽笑一下,说:“隆哥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