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作乐?季初猝不及防地一怔,而后垂下眼眸,“这样也挺好的,最好他能尽早娶一位新妇。”那样之后,她和聂衡之之间是彻彻底底再不会牵扯了,而且娶了新妇想必也能暖一暖他的性子,让他勿要再做些肆意妄为的事情来。
这么一想,季初放开了疑虑,脸上也恢复了早先的闲适,她倚着椅子,忽然看了一眼悬挂着画作的墙壁,微微懊恼。
空了三幅画作,可她一笔银子都没收到。这第一日,算是赔本了吧。
不过,转而想起拨动玉扳指的沈听松,她又翘唇笑笑,等到两人熟稔之后,她迟早要白拿他几幅画作,挂在画馆里,如此一来也不算赔本了。
“娘子今日的心情很好呢,是和那位沈公子有关吗?”双青发现了她脸上的微笑,悄咪咪地询问。花开两表,不止侯爷有了新欢,娘子也有看得上眼的小郎君了。
季初但笑不语。
虽说不知为何沈听松会比上辈子更早地到潞州城,但既然两人都相识了,日后有的是机会相交。她也不愿太过主动,就维持她与沈听松前辈子一开始认识的状态就好,有距离但不疏离,正如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
“侯爷,快到马车上去。”仲北守在画馆的附近不曾远离,一看到侯爷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待看到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以及唇角渗出的点点血迹,眼眶一下就红了。
侯爷本就旧伤未愈上了战场,刀剑无眼,别人只看他云淡风轻一刀就斩杀了戎族首领,殊不知他也受了不小的伤。一路上又不停奔波,伤势根本就没顾及到,今日又是走路又是空腹饮酒又是在日头下面站了那么久,哪里还撑的住?
仲北扶着他上了马车,聂衡之半躺在软榻上,手中攥着那卷画轴也没松开。
“去查查,今日进入画馆的那两个男子,务必要将他们的身世来历查的清清楚楚。还有葛知州口中的施岐,他和季初是什么关系,在潞州城这些时日都做了什么,也要严封不动地说与我听。”聂衡之随手拿了一方手帕擦拭唇边的血迹,整个人阴沉沉的没有生气。
仲北恭声应是,早在侯爷启程到潞州城的那日,他就明白侯爷不可能放下夫人。
“夫人那里,侯爷可也要查探?”他试探着询问,脑袋放的很低。
闻言,聂衡之面无表情地看着锦帕上面殷红的血丝没有动静,蓦然他低低笑了一声,“她见都不想见我一面,查了她的事被她知道了岂不是又要怨我。”
“可她都不告诉我,狠心地不告诉我。”聂衡之高大的身躯别扭地缩成一团,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的伤心和委屈。他贪婪地想念她,不远千里地到潞州来,她却不想看他一眼,身边还有了不止一个野男人。
仲北闻言心下悚然,自夫人离开侯爷就变的奇怪诡异……要么一言不发只知道报复杀人,要么就抱着夫人的东西委屈巴巴地喃喃自语,有的时候仲北甚至看到了侯爷眼角的泪……侯爷他居然在哭,这怎么可能?
果然,在委屈了一番过后,他又立刻收敛了那一丝惨笑,木着脸一言不发,黑沉黑沉的一双眸子看上去阴森森的,令人心中生寒。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潞州城的一处别馆,聂衡之召见了金吾卫的一位参将。
自打他围场受伤重生,就开始有计划有谋划地培养自己的亲信,如今可以说金吾卫完全掌握在他的手中,金吾卫中的将领兵士全部听他的命令行事。
这次从北地到潞州,他身边带了不少的亲信谋士。
“传信给荀志,让他暂且称病,朝中指着我们对付戴绍,是当本侯爷是傻子吗?”聂衡之吩咐下去的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飞鸟尽良弓藏,他不对戴绍动手自然有他的道理。
“另外暗中将陛下意欲对各节度使下手的消息传出去,想必接下来,河西节度使也坐不住了。”先太子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陛下立身不正,面对各大节度使腰杆子总也挺不直,北地战事将将平息,雪灾遗留的难民还在四处流窜,朝堂上还在为立太子争论不休,这个节骨眼上再传出针对节度使的消息,聂衡之闭上了眼睛,惨白的脸色映着殷红的血迹,微勾的唇角,生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可能是方才被季初的漫不经心刺激到了,他的心中越发的急迫焦躁,躁动的邪火急需有一个地方发泄。
而平京城的那些人,不幸,就成为了他邪火发泄的地方。
“侯爷,药浴已经准备好了。”
……
天色逐渐变暗,潞州城一片寂静,但大多人都知道这寂静底下涌动着暗潮。
夜色深重,多的是人难以安眠。
潞州城中民居比较密集的南城,一处小小的房舍里面,烛光还亮着。
沈听松只着了一袭宽大的月白色镶金边的寝衣,微微敞开的胸膛颇显放荡不羁,他眉眼认真地注视着展开在面前的那幅画,已经看了许久。
身边唯一的侍从陆行也还没歇息,见他盯着那幅画不放,有些困惑,“主上,这幅画应是您当年赠与季尚书的,季娘子手中会有这幅画不足为奇,您为何要看它那么久呢?”
烛火啪的爆了一下,眉目雅致的男子终于将目光从那幅画上移开,淡淡开口,“画在季娘子的手上很正常,可她一见到我的人就要将这幅画赠与我,你说是否太过巧合了?”
他们知道季娘子是季尚书的女儿,目光故而格外留意她。可季娘子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初一见面就将她先父珍藏的画作赠与他,怎么说都有蹊跷之处。
沈听松智谋过人,不得不怀疑季娘子可能知道些什么,或者季尚书临终前对她说了一些事情。
闻言,陆行的神色有些诡异,狠狠地咳了一声才敢开口,“其实,事情也不总是主上想的那般复杂,您也知道前些日子季娘子有意为自己招一位赘婿。”
他偷偷瞄了一眼主上,面容清隽气质超脱如隐士,人家季娘子一眼看中了主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身边已有一位施郎君,才干不错。”沈听松眯眼看了侍从一眼,心下却微微一动,季娘子看他的眼神他可以感觉的到……
“主上不知,那位施郎君才干是不错,但多有传言他身无分文,许多事情都是靠着季娘子才办成。女儿家都不喜欢吃软饭的男子,这是人之常情。”陆行估摸着季娘子没有看上施郎君。
陆行还大胆地想,多年来主上孑然一身也实在是孤寂了些,若是能有一佳人在侧也挺不错的。
“莫要多说了,败坏季娘子的名声。”沈听松抬手,阻止侍从继续说下去,语气微凉。
施岐吃软饭也许不假,可他若……也和施岐差不到哪里去,他的一生注定要默默无闻,更给不了季娘子什么荣光富贵。
陆行绷紧了嘴巴,关上门出去了,不过他等到屋中的烛光灭了才另回一间屋子休息。
沈听松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死死蹙着眉无法松开,他的梦里面不止出现了赠他画的季娘子还有……今日他淡淡一瞥的墨袍男子以及季娘子身边的那位施郎君。
娥眉红唇的女子紧紧闭着双眸安静地躺在床上,胸前的伤口渗着暗红的血液,一点一点将她原本鲜红色的嫁衣染得暗沉,而“他”身上也着了红袍,静静地站着床前望着,目光哀伤而黯淡……
画面一转,却又是满地残肢的战场上,哀鸿遍野,死伤无数,身上遍布血污的众人团团跪在一具插满了弓箭的尸体面前,无数的兀鹫在尸体的上空盘旋,叫声尖利。
“他”被消瘦不堪的施岐领到了尸体的面前,沉默着将一只白玉手镯放在了尸体的面前,“他”抬头看过去,那具尸体生着和墨袍男子一样的眉眼……
“这一战虽胜了,可他却不想活了,总算平京保住了。”施岐的语气复杂无比,一遍遍出现在沈听松的脑海中,蓦然他惊醒过来,额上布满了冷汗,良久不语。
梦里面的红衣女子竟然和温婉聪慧的季娘子生的一模一样,沈听松深深吐息,起身点燃了蜡烛,拿出□□经,端坐抄写起来。
微黄的烛光映着他沉静的眉骨,莫名多了些难以言说的滋味……
东城季家祖宅,季初这夜也做了一个噩梦,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蜷缩成一团大口大口地呼吸不上来。可能是今日遇到了沈听松,于是季初就梦到了上辈子潞州城破那日,她披着大红色的嫁衣,在一片混乱哭嚎中同沈听松携手而逃。
眼看他们就要坐上马背逃出城去,一支冷箭斜空射出,正穿过她的心口。她不停地吐血,视线逐渐模糊,最后看到的是砍在沈听松后背的那刀,以及向来云淡风轻的男子大变的脸色……
沉浸在身死的伤痛中,季初几乎蜷缩成一只虾米,原本盖在身上的锦被也被扔到了一旁。
季家祖宅人少,季初又住进了宽敞无比的正院里面,外间仅有一个双青陪着睡在榻上,可双青从来就是心大的那个人,两个贴身婢女中她不如单红细心不时会醒来到内室看一看。
双青睡的很沉,内室季初弄出的那点儿动静一点都不知道,否则她就该马上将娘子从噩梦中唤醒。
然而,季初没有人唤醒也自己醒来了,因为她仿佛听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低泣声,就萦绕在她的床榻附近。
用细滑的袖子擦拭了脸上的汗珠,季初掀开一角鹅黄色的床帐,静悄悄地探出一颗脑袋,往床榻外面,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这哭声,总不是双青夜里被惊到做了噩梦吧,她可从来都是吃好睡好凡事不扰。
一眼望去,季初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杏眸瞪得大大的,鹅黄色的床帐外面,就在她的脚踏上,赫然蹲着一团黑色的影子!
低泣声就是这团黑影传出来的!季初骇的立刻就要开口唤婢女和婆子进来,然而眼睛扫过那黑影披散的长发中熟悉的狰狞伤疤,她直愣愣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前些日子在平京城的时候,她曾经数次用细白的药粉将那道伤疤遮起来,也曾数次用清水擦拭那伤疤……这黑影居然是聂衡之!
他居然三更半夜地闯入她季家闯到她的寝室来!季初动了真怒,聂衡之怎么能做出如此无耻的小人行径,亏她白日还以为他没有再做纠缠还算明理。
她气冲冲地光脚就下了床榻,就连衣衫都没披,两步走到聂衡之的面前,冷笑,“聂侯爷,你深夜闯入我的寝室,可有说法?否则别怪我将你送进大牢,即便潞州城官吏不敢治你,你一个登徒子的恶名是逃脱不了的!”
蹲成一大团的黑影被季初狠狠斥责没有吭声,只是一颤一颤地在动。
他不开口季初的怒火烧的更盛了,咬着牙压低了声音,“聂衡之,你堂堂定北侯能不能要些脸面,现在立刻滚出去我还能当做是无事发生,否则闹将出来你我都将沦为笑柄,活在三姑六婆的闲言碎语中。”
季初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硬邦邦地咯得人手疼,然而接下来一点湿润滚烫落在季初的手背上,她迟疑地不动了。慢慢地松开男子的手臂,她拨开了聂衡之垂下来的长发,一双湿漉漉泛红的凤眸眼泪汪汪地盯着她。
季初的心脏狠狠地颤了一下,这不对劲,聂衡之这副模样太不对劲了。
她光着脚急忙点燃了一盏蜡烛,屋中有了光线,这才看清楚黑影的姿态与神色。高大的男子像是刚沐浴过,散落的发尾还带着湿气,他身上只着了一件简薄的黑锦寝衣,蹲下来的时候露出一截泛青的脚踝。
季初居高临下地望过去,高大的男子一颤一颤地还在哭泣,尤其是感觉到了她的冷淡后,将脑袋也垂进了腿弯,整个人弯曲地缩成一团。
这也许不是聂衡之,聂衡之自负又张扬,倨傲不已的态度时常令人难以接受。怎么可能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季初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还是那团颤动的黑影还是那双偷摸摸看她委屈巴巴的凤眸……
“起来,不要蹲在我的床前。”季初脑中像是一团乱麻在绕来绕去,她不明白聂衡之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可眼下必须要将他弄回去,深夜跑到她的房间一旦传出去,足够让她心烦意乱。
她的语气很冷漠,整个人还透着一股难以启齿的烦躁。黑影颤动的幅度又大了一些。
无奈,她只好放轻放柔了语气,主动伸手扶他起来,“地上冷,蹲在那里你看脚都青了。”
这一次,男子顺利地起了身,坐在凳子上,可还是低着头不太敢看她。
“你是病了?”季初只能猜到这个可能,也许是聂衡之用了一些不适当的药导致他失了神智。
垂着的脑袋摇了摇,季初蹙眉又问,语气温和,“那侯爷深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人又不动了,原本季初以为他不会出声的时候,他抬起了头,红通通含着泪水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她,慢吞吞开口,“杀了袁兴,季初要开心的。”
可事实上却是季初根本就没怎么搭理他,还对他说以后不要见面了。
凤眸中涌出的泪水又多了些,划过他艳丽冰冷的脸,诡异地给人一种惹怜的感觉。
季初愕然,白嫩的肌肤在烛光下多了几分僵硬,她沉默了片刻试探着扯开了一个笑容,“我很开心。”
刹那间泪水止住了,可他还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季初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到他的脑袋上,僵硬地动了动,“侯爷做的真棒,我十分感激侯爷。”
话刚落下,男子脸上的阴霾散尽,咧着嘴灿烂笑起来,脑袋还在她的手心拱了拱。
“我开心了,侯爷回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强忍着心下的怪异,季初哄他离开,见他听话地点头她长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没松完,失去神智的聂衡之又直勾勾地盯上了桌上的一盘糕点……
第四十章
盯完糕点又眼巴巴地看向季初, 烛光下,季初能看到他眼底的渴望有多么浓。
她微微俯下身,将他散乱的黑发给拨到身后, 用一条发带束住, 将糕点推到他面前,“若是饿了就吃吧,吃完了再回去。”
聂衡之咽了咽口水, 得到她的许可后, 大口大口地吃起点心来, 吃的间隙还不忘偷偷看近在咫尺的女子一眼。
像是唯恐惹了她生气。
季初还没有冷漠到连一盘糕点都不舍得的地步, 她虽然不明白聂衡之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但这个模样的他说实话她无法拿出苛责的态度。
还是尽快将他送回去为好,他的那些心腹发现他的异状应该会给他请大夫。或者说……季初突然在他吃糕点的时候凑近在他的身上嗅了一下, 聂衡之身体僵着不敢动, 只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发亮地看着她。
很多药的气味?季初还没闻个清楚就感觉到一只泛凉的大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上面可能还沾着些糕点的碎屑, 她抬头看他,聂衡之带着些泪痕的脸慢慢地红了,眼神居然还有些闪躲。
“这里有个小梨涡,怎么不见了?”他咬字特别的清晰, 比清醒的时候慢了许多。
季初看了他两眼, 淡定地拂去脸颊的点心碎,低声告诫他, “在这里坐着不要动, 乖乖吃你的点心。”
聂衡之眼巴巴地坐在那里看着她走出去, 突然觉得点心也不香甜了。比起吃点心, 其实他更喜欢女子待在他身边。
季初走到了外间,瞥了一眼长塌上,婢女拥着被子睡的沉沉,也没叫醒她,顾自拎走了铜炉上冒着热气的茶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