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虽不寒冷但夜里还是有一股凉意,外间点着一个铜炉既为了取暖也为了有热水供应。
路过桌案,她又端走了双青爱吃的盐渍青梅和蜜汁肉团。隔了一扇门绕过屏风回到内室,聂衡之还乖乖地坐在那里没有动。
季初对上那双带着些依赖神色的眼睛,有些不是滋味地移开视线,将青梅和肉团放到他面前,又倒了一杯热水,干巴巴地指了指,“吃完之后喝些热水。”
聂衡之立刻就丢下了有些噎人的点心,几乎是狼吞虎咽吃起了蜜汁肉团,至于那盘青梅看都不看一眼。
季初一旁看着轻哼了一下,先前她好心给受伤的他准备蜜饯结果他还嘴硬拒绝……失去了神智后倒是诚实的很,偏爱吃甜食。
只是,她抿抿唇,起身看了一眼房中的窗户,完好无缺,插销还在原处。
“你怎么进来的?”她轻声询问。
聂衡之的脸颊鼓鼓囊囊的,不能开口回答她,就用手指点了点门口。
走大门进来的?季初气笑了,府中的护卫一个都没有察觉,不知是该夸奖失去了神智的聂衡之身手了得还是该斥责府中的下人们不上心。
“你知道自己是谁?等会儿要回哪里去?”季初又问他,有些担忧若是他走丢,他的那些侍从查到了她这里会找茬。
聂衡之点点头,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自己住的地方。只是,他又眼巴巴地望了气质温柔的女子一眼,这个时候的季初真好,没有白日那么的冷淡,他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吃饱了肚子,喝了些热水,聂衡之觉得自己身上暖烘烘的,心里也暖暖的,他不舍得离开。
鸦羽般的眼睫毛不停地颤动,他忍不住看去端坐沉默的季初,想要开口再留一会儿时间,季初一把拽过了他的手,聂衡之瑟缩了一下不敢出声了。
他害怕眼前人冷漠地呵斥他,也害怕她冷冰冰地让他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季初拿了一方帕子很仔细地擦拭他带着油光的手掌,之后又起身翻过帕子擦拭他脸上的泪痕。
“擦过手的帕子蹭到脸上会有油。”
聂衡之还有些不太乐意往后闪躲,季初眼睛一瞪他才老实。
手上脸上都看不出端倪了,季初的眼睛扫过他脑后的头发,终究没说将发带取下来,左右说是下人替他弄的也不奇怪。
打开窗户的插销,推开,季初看着他淡淡开口,“从这里回去吧,不要让别人发现。记住,回去你住的地方,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也许等到了明日,聂侯爷就会恢复神智,但愿他不要记得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闻言,聂衡之磨磨蹭蹭地起身,走到窗户面前,眼中含着一泡泪水多看了她好几眼才点了点头,季初很开心他做的事还给他点心吃给他擦拭脸,他已经很欢喜了。
偏头不看男子眼底的泪光,季初等他的人影不见了才转头看向窗外的明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关紧了窗户。
这辈子的许多事情都出乎了她的意料。聂衡之居然会失去神智,难不成是上辈子他瘫在床上这辈子即便躲过一劫也多了个后遗症?
但愿此时他平安回到了住处,也很快遗忘今夜发生的事情。季初不想自己的生活再起波澜了,现在这样就很好,她已经遇到沈听松了。
***
翌日,天光大亮,仲北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唤侯爷起身。
自从侯爷受伤之后就不喜人贴身服侍,就连他也最多在外间等候。
聂衡之从床上起身,一觉过去精神还不错,只他捏了捏额头有些些的恍惚,总觉得做了一个美梦,梦里他跑到了季初身边,季初不仅没有冷眼看他还温柔地服侍他用点心用热茶,最后还细致地为他擦拭……
可季初怎么会这么对他?现在的她是一眼都不想看到他,更直言不讳日后他们不要再相见。聂衡之脸色阴沉,大步走出去,可是走了两步他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腿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背上的刀疤也痒痒地难受,仿佛他昨夜又受了一场奔波似的。
他索性又走了两步后斜躺在了长塌上,唤仲北进来。
沉默老实的丫鬟们进来,手中奉着用具衣物发冠,又摆上了清淡的膳食。聂衡之洗漱过后却直接挥手让她们出去,任由衣物发冠放在那里没动。
他懒洋洋地瞥了一眼膳食,也没有丁点儿想要用膳的意味。
仲北眉头一皱,从昨日侯爷可是一点饭食都没进,今日再不用膳,身体如何撑得住?
“昨日我吩咐去查的事情如何了?”聂衡之想到昨日那两个令他如鲠在喉的野男人,语气变得冰冷。
即便他不想承认,可也明白昨日季初忽视他只看到那个野男人说明了什么。
她的心里眼里满满的都是那个不知来历的野男人!
“昨日一同进入夫人画馆的两名男子,一名是潞州城中衡家的公子,他的嫡亲姑母是夫人的堂伯母,与夫人相识并不稀奇。”仲北下意识略过了传言中季初的堂伯母有意撮合她和衡家公子这一点。
“那另外一个呢?”聂衡之忽然很是急切,脑后束着的发带悄无声息地松开,他一愣将湖蓝色的发带捞到了手中……
第四十一章
“娘子, 咦?昨日我放在这里的青梅和蜜汁肉怎么不见了?”季家,双青很是疑惑,怎么睡了一觉之后桌上摆着的吃食都不见了, 那些都是娘子爱吃的。她特地从聚贤楼买来给娘子的。
季初瞥了一眼迷惑不解的婢女, 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昨夜睡到一半忽然就饿了,就拿来吃了。”
闻言, 双青挠了挠头发, 讷讷地称是, 心中却觉得奇怪, 娘子没有吃夜宵的习惯,而且那么多她一个人吃的完吗?
“聚仙楼的膳食果然很美味,双青, 你拿了银子再多买一些回来。也给施岐送去一些, 我看他这些时日挺劳累的。”季初很自然地开口,笑吟吟地看向爱吃的婢女。
果然, 双青瞬间就将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 开开心心拿了银子给门外的小丫鬟,让她去买点心。
娘子既然喜欢,那可要多买一些。
“走,我们去画馆。”季初一句话安抚好了婢女, 对镜梳了飞仙髻, 又破天荒地簪了珠翠,描了眉上了口脂。
清澈见底的眸子顾盼生辉, 粉腮红唇, 珠翠华衣, 温柔又明丽。
双青几乎看直了眼睛, 娘子猛然一装扮美的出奇。
季初的心情很好,她很了解沈听松这人,昨日自己赠了他画,尤其是和他有渊源的一幅画,今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一定会再来画馆。
“咦?娘子,奴婢记得妆奁里面有一条发带的,怎么也不见了?”
“许是随手放在了某处,忘记收回来了吧。”季初抿抿唇,很淡定地应她,心里却在恼大大咧咧的婢子何时这么细心了,偏偏还是在这个时候。
“哦,可能是奴婢忘记收了吧。”双青眨眨眼,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收起来。
最后实在想不明白,就撂开不提了。反正左右也不过是一条发带,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
聂衡之盯着自己手中的发带,一时失了神。翻来覆去,这都是女子用的物件,而他近来从不让人近身,根本没有婢女敢靠近他。
“唤昨夜守门的护卫过来。”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表情阴骘,捏着发带恨不得将其撕碎!
潞州城的吕通判是喜谄媚讨好的小人,昨日先是献女被他嫌弃,后来又自作主张地送上了数名妖娆矫作的女子,他尚在药浴压根就没有理会。
若是那些胆大包天的女子误传了什么偷偷潜进来……聂衡之阴着一张脸,浑身裹挟着风雨欲来的气势。
“侯爷,昨夜只有您一人夜出,约莫半个时辰后归来,当时您已经束了这发带。”守夜的金吾卫一五一十地禀报,他们也不知晓侯爷深夜去了何处。
不过,仔细一想,他又迟疑开口,“侯爷归来的时候,身上似是沾染了食物的香气。”原来离开的时候身上就只有浓重的药味,这是药浴浸泡上的气息。
仲北听得云里雾里,侯爷深夜出去莫非是觅食?可别馆里什么都不缺,只要吩咐一句就好了,不必那么大费周章。
他正要询问侯爷,抬头看到侯爷脸上的神色愣住了。
侯爷他恍恍惚惚地居然在笑,薄唇勾着,眉目舒展,眼尾上挑,像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这怎么可能?从夫人离开后他就没有真真正正地笑过了,平时要么是冷笑要么是讽笑,要么是面无表情阴测测……
“另外一人的身份来历查到了没有?”聂衡之很快收敛了脸上的欢喜,不咸不淡地睇了仲北一眼,他为何会在深夜跑到季初那里又为何神智不太清晰,寻了医者后才能得个明白。
仲北回过神,正色答道,“另外一男子是衡家公子半月前结识的友人。姓沈名听松,于两个月前到达潞州城,身边有一个侍从,二人一直居住在南城,据说家中是商户,他是庶子不能继承家业便出门游历。两个月前刚好游历到潞州来,一直到今日还未离开。平日里除了吟诗作画,便是和一些读书人往来赏景游玩,不似作伪。”
“读书人?吟诗作画?”聂衡之眼里闪过阴霾,季初出身书香世家,喜欢上一个只会风花雪月的书呆子不稀奇。穷酸书生最会蛊惑她那等涉世未深心思单纯的女子,她一定是被那个姓沈的读书人蒙骗了。
上辈子,上辈子他知晓了她的死讯,到潞州城来……她被葬在了季尚书夫妇的墓旁,碑上刻的也是季尚书之女季氏,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有一姓沈的男子。
可见她说的嫁与沈听松为妻是假的,那人也根本没有再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派些人去他的籍贯地,将他这辈子做过的所有坑蒙拐骗的事情全都挖出来。”他心中狂喜,这是个骗子,得让季初知道,他要将证据完完全全地摆在季初的面前,让她看清姓沈的野男人真面目。
然而狂喜以后,他强装着冷硬淡漠的背后又有些委屈,季初怎么能被人骗了呢?可真是傻,人心难测,那人定是看中了她的钱财看中了她父亲季尚书的身后清名。
被他骗了之后重活一辈子还那么地相信他维护他。聂衡之一颗心酸涩难忍,咬牙切齿都吐不出来。可同时因为昨夜的事情,他心里又多了一分希冀,季初她会温柔地对待自己,即便是坏了脑子的自己。
“侯爷,这些日子夫人在潞州城做了不少事情。”仲北窥着他的神色,一点一点地将季初所为道了出来,包括她在湖州城救下施岐的事,以及施岐在她的帮助下安置难民得到了葛知州的赏识。
听到这些,聂衡之的神色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一直都知道季初是个心里很柔软的女子,安安静静的不争不抢,背后却又顾及方方面面,顾及每个人的脸面和处境。
“让葛知州和施岐来见我。”他眯眼沉吟了片刻,沉声吩咐。
既然女子想要在潞州城培养自己的根基,那他就顺势帮她一把。
“是。”
***
季初又坐到了画馆里面,窗边隔了一个高大的案台,她坐在后面除非有心人不然很难发现她。
画馆开业的第二天,终于有人上门了,有购买颜料宣纸的,也有购买书画的,但更多的是拿来画作来卖的。
总的来说,一切平顺。
季初安心地坐在案台后面作画,很快画馆里面的一切纷纷扰扰都远离了她。直到一道尖利的女声将她从专注中拽了出来,她才放下画笔抬头看过去。
古朴的画馆里面,突然多了三四位趾高气扬的女子,每位都着华服簪金钗,身后奴婢成群,一看便身份不凡,起码是潞州城中的官家女子。
“区区贱民也敢接待本娘子,快让你们掌柜或东家出来。”为首的女子穿着即便是平京城也难以见到的珍贵雪缎,头上的宝石花冠在略显昏暗的画馆里面熠熠生辉。
季初心中有了数,不疾不徐地从桌案后面走出,温声道,“这位娘子,我便是画馆的东家,不知你有什么需要,是要买画买颜料还是要卖画呢?”
吕清霓抬着下巴打量着眼前气质温和的女子,看清了季初的容貌不免自得,前礼部尚书的千金容貌并不如她。可接下来注意到她细致无瑕白嫩通透如玉的肌肤,不免又开始嫉妒,不过嫉妒只是一会儿,因为她很快想到了这女子是被休弃回潞州的。
被当今的定北侯休弃,父母又双亡,无奈灰溜溜地回了娘家。娘家没有依靠,如今又自甘下,贱抛头露面地开了一家画馆,可真是丢尽了世家女子的脸面。
吕清霓出身吕家,父亲是潞州的从四品通判,自认为在潞州城除了葛知州那个蠢钝如猪的女儿就数她的地位最高容貌最盛。
可是这样出色的她却被定北侯当众嫌弃,从父亲口中得知定北侯昨日不顾身份也要见画馆中的女子一面,又闻开设画馆的女子乃是前礼部尚书的女儿,定北侯的上任夫人。吕清霓怀着不甘还有隐秘的攀比,盛装打扮跑到了画馆来。
一个已经被休弃的前任尚书之女而已,有何资格和她吕清霓相比。她将在定北侯那里受到的冷落和羞辱全部发泄在这家画馆里面。
季初刚露了面,她就不屑一顾地将画馆里里外外挑拣了一番,话里话外是在点评画作,可实际上借着画作对季初评头论足,极尽羞辱。
“这等货色也敢叫价一百两银子,照本娘子看一文不值,甚至白白得了挂在家里都觉得上不得台面。”
“表姐说的是,这样的画,纵是小儿也能画出。也就那些利欲熏心不讲究的人,才拿得出来坑蒙拐骗。照我说,先人的脸面都被丢尽了。”
“是啊是啊,真是不讲究,抛头露面哪是正经女子所为。要是我,早就羞愧地掩面从此不敢出门了。”
你一句我一句,几个华服女子毫不掩饰对季初的恶意。其中缘由,当然是吕通判的女儿先起了头,她们为了奉承她只好附和。
双青气的要将这些烂了嘴巴的女子全都赶出去,被季初拦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