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野心勃勃蓄势待发, 沈听松冷眼看着却只觉得厌烦。不客气地说, 在他的心中,季初的一封书信都比这些人的大业重要的多。
先太子去世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些人也护着他长到了二十多岁, 可他们并不将他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是未来可能会带来荣耀光复先太子基业的工具。
可能在将他当做沈家庶子养的时候是只顾着先太子的恩德,想着将他平安养大也就是了并不如何用心。可是随着家族荣光不再, 他们便又想起了他, 为他延请名师为他传授帝王之道,将不甘与野心全部倾注在他的身上。
而沈听松,并不喜欢这些。他虽是一个比较温柔的人,但因为修习过一段时间的道学, 骨子里面有一种不问世事的凉薄与无情。大魏的天下其实在魏安帝的祖父之时就由盛转衰现了颓势, 等到魏安帝执政沈听松知事之时乱象已经显出,内有藩镇割据不服中央外有戎族强大时常来犯。
沈听松反而觉得他如果也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会加剧这个社会的动荡, 而他并没有把握收拾好天下的乱摊子。
所以, 他和江南这些人并不亲近, 季初的书信也没让除了他之外的人发现。
说来奇怪, 尽管他和季初只是相识了短短数月,但夜中的几个梦那样真实,总让沈听松觉得他们已经相处了几年,甚至到了相知堪为知己的地步。事实上拥有那些记忆的人不只是他一个……
元宵节的夜晚,被定北侯抓走之前,沈听松选择坦白梦境坦白身份,之后又将自己的玉佩放在花灯里面送给了季初,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记忆里面他和女子定下了婚事成了亲,虽然最后礼未完成,但那块象征着他皇嗣身份的玉佩已经是属于季初的东西,所以他再次送给了她。
季初递过来的第一封信让他安心,偏偏关于她和定北侯的流言也在那时传来,若是旁人可能已经误会,但沈听松知道他记忆中的阿初不会如此,因此他等着她的第二封信。
第二封信到了,沈听松看清了女子字里行间的无奈与烦扰,那一刻一个想法骤然出现在他的心中。
季初会离开潞州城。
她会去哪里呢?沈听松半阖着眼皮不停地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想起了这辈子让他们二人产生联系的画来,他曾与她说过在清净峰的生活,安静的不起一丝波澜的日子。
而季尚书曾与无为道人相交,三清观的位置距离潞州不算太远又远离纷扰,也许她会去那里。
得到了结论,沈听松便起身要去清净峰,沈家家主等人自然是竭力相拦。
“既奉我为主,尔等此刻应当是立刻下去安排。”沈听松目光淡淡地看过去,带着些嘲弄还有些漫不经心的压迫感。
那些人猛然被镇住,哑口无声,不知如何应对。
“清净峰无为道人道法精深,名满天下,主上是该去一趟了。”他身边的孙内侍拱手应了一句,僵硬的气氛才得以化解掉。
于是,沈听松悄无声息地出了江南,又在季初到达清净峰的次日策马到了三清观。三清观的人与他只提了一句,沈听松就得知了一对与无为道人有旧的姐妹带着仆人住在了清净峰下面的小镇上。
甚至顾不得拜见无为道人,沈听松策马到了季初说话的小院外面,看到矮墙里面一身轻松的女子,他眼中闪着点点的碎光,下马将门环扣在了板上敲了敲。
“季初姐姐,这人,这人会是谁呀?”结果他一敲门倒是将兴致高昂的小姑娘敲得害怕了,紧紧地抱着大白猫,一双眼睛盯着门栓不放。
伙计去了镇上采买,两个婢子正在房中热火朝天得打扫,季初安抚地朝莫青青笑笑,让她勿要紧张,一脸淡定地踱步上前打开了门栓。
就算是潞州城中的人追过来了她也不惧,她离开是天经地义,而莫青青离开是卫长意的失职。
可是门板一打开,出现在季初眼前的人给了她一个好大好大的惊喜,来人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清隽的脸,如同水墨画的眉眼,浅浅淡淡的笑,他是应该在江南的沈听松!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对视着,仿佛时间都凝滞了。
莫青青怀中的大白猫跳了出来蹭蹭蹭地跑到男子的下袍处打了一个滚儿,娇娇地喵了一声季初才如梦初醒,侧过身让沈听松进来,关上门后忙不迭地仔细看了他好几眼,“那日你昏迷着可与身体有碍?”
久违的温柔声音带着对他的关切,沈听松看了一眼朴实无华的小院展眉朝她一笑,“无碍,不过就是吸入了一些安眠的药物。可能是怕我一个人怀着绝世的功夫逃掉吧,那些人抓了我后一劳永逸就让我索性一直睡着。”
沈听松在季初的面前隐瞒了定北侯设局故意放走他的事实,也善解人意地没有询问那日他被救走后季初又经历了什么。他隐约可以猜到女子不想被问及也不想回答。
“你安好那便好。”季初也展颜一笑,更是默契地没有去问为何沈听松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切的言语都在不言中,二人目光交汇间仿佛体会到了各自的心境,也仿佛回到了上辈子相处的那些时日。
有些话并不需要说出口,重要的是他们都无事,而他们同样都来到了这里再次见面。
莫青青站在一旁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们,似乎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息,一把捞起了还在卖萌撒娇的大白猫,有些害羞地跑到了房中。
她恍惚明白了为何季初姐姐不愿意和侯爷重归于好了,原来季初姐姐的心里又住进了一个男子。而且他看起来比侯爷要温柔,也比侯爷要更懂季初姐姐。
莫青青将软乎乎的大白猫贴在脸颊,若有所思,季初姐姐和离后可以再次遇到喜欢的人,那她和夫君和离以后会不会也能遇到喜欢而他也喜欢自己的小郎君呢?
能和她相伴一生的人并不只是只有夫君啊。莫青青虽有些想念自己的夫君,可楼姨娘和庶姐等人的身影在她的脑海中晃又很快将思念变成了伤心。
她没有和季初姐姐说,那日卫长信和楼姨娘蛮横闯进通判府,她亲耳听到了夫君真的曾到府中求娶庶姐,庶姐众目睽睽下失了名节那桩婚事才轮到了自己。
这件事让莫青青本就脆弱不堪的心防彻底崩溃。她不能接受自己抢了庶姐的婚事更不能接受她是夫君退而其次的那个人。她决定要和夫君和离,以后不要喜欢夫君了。
如果如此的话,那她也要和季初姐姐一样再喜欢一个男子,然后彻底地忘掉夫君!
***
潞州城的上空,从季初离开的那日仿佛笼罩了一层乌云,透露着风雨欲来的架势。
金吾卫整整追了两日,将那日出发去江南的车马全部拦下来一寸寸地检查,可惜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同那人相似的女子。
这般的大张旗鼓,徐大监等人却以为定北侯是在排查江南那边的探子,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唯几知情的人中比聂衡之更着急脸色更恐怖的是卫长意。他从守城的士兵口中大致推导出莫青青是和季初一前一后离开潞州的,整个人完全坐不住了。
人没有去江南,那到底会去何处?平京城么?卫长意心急如焚之下写了数封书信到平京城的莫家,不敢说小夫人人已经不见了,只说小夫人和他闹了别扭,只请他们劝解一番。
可信递了出去到了今日,却还没有任何确切的答复,卫长意将目光投向了似乎从前日起就沉默寡言仿若失去了生气的衡之,忍不住开口,语气很冲,“嫂夫人会去何地,衡之你可有眉目?”
“她有分寸,你不必担心你夫人的安危。”聂衡之表情冷漠,脸颊又瘦了回去,看上去极为阴郁,“倒是,先将你的庶兄解决了。”
闻言,卫长意狠狠咬着脸颊的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嫂夫人根本没有去江南!她们难不成会回去平京城。”深居简出的世家贵女一生也很难出几次门,他想象不出除了平京城她们还有其他的地方可去。
“卫长意,你曾是大理寺卿丞,如何寻人还要本侯教你?她不可能回去平京城。”聂衡之冷冷地睨了他一眼,然而等他手中翻到江南有变的秘密信件,脸上登然失了血色,那个野男人居然暗中离开江南了。
他会不会知道季初在哪里,所以离开江南去寻她了。
第七十三章
可惜, 他们的人只能查到姓沈的离开了江南,但具体去了何处并不知道。
在这个危险的节骨眼上离开守卫的他的江南,聂衡之不知该说此人不在乎生死还是该嗤笑自己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季初的头上。
抓着信件, 他的嘴中发涩发苦, 他得知季初没有去江南的时候,心下隐秘地带了一丝欢喜,可是偏偏沈听松又私下离开了江南, 如果他们此时在一起, 聂衡之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
可不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聂衡之面上看着要比卫长意冷静地多, 一颗心却已经灰了, 潞州城是季家立足的根本,季尚书夫妇还葬在此处,她都能毫不犹豫地离开, 可见是真的不想再和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他费心到潞州又将卫长意弄到这里做通判, 是为了她也为了保她平安,如今她人却走了。
“衡之, 我还是那句话, 嫂夫人和那人绝对不是良配,他要么死无全尸要么登顶天下。可无论哪一条路,嫂夫人和他都不会有好结局。”见好友这般模样,卫长意暂时放下了心中的焦灼, 皱着眉开口。
他看不得曾经意气风发的聂世子。成了今日消沉阴郁的模样。
聂衡之垂下眸, 一双眼暗沉地可怕。再次抬起来的时候他哑着声音对着空中说了一句话,“你说的不错, 这个世界上, 只有我才能和季初在一起。只有我一个人。”
他只有季初一个人了, 她不能在对他好了之后又不要他。
很快, 从平京城传来魏安帝的旨意,加封定北侯为两江总督,要他不惜一切代价除去江南叛党。利用魏安帝的旨意,聂衡之连同卫长意径直将潞州湖州江州等江中的兵力全部收于囊中。
大魏的天下,悄悄地起了变化。
***
适逢一月一次的集市,清静峰下正是热闹非凡,来来往往的行人络绎不绝,便是养在家中还未出阁的女子们都趁此机会出来露一露面。
不算宽敞的街道上,沈听松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布衣,季初和莫青青也摘下了身上全部的首饰,头发上包着蓝色青色的布巾,三人走在集市上仿佛是寻常百姓家的郎君娘子。
沈听松气质矜贵面容清俊,季初温婉肤白,莫青青生的可爱讨喜,就连两个随行的婢子也容貌不凡,一行人不知不觉间在大街上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但这些目光都是善意的,季初能感觉到里面有好奇有欣赏还有不太明显的尊敬。
当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朝着清雅男子喊出一声“沈真人”的时候,尊敬的目光越来越多了。
季初扬着耳朵,听到了许多人的惊呼。
“竟然是沈真人,沈真人回来了!”
“天哪,是沈真人!”
“沈真人终于回来清静峰了!”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让季初意识到自己身旁的男子在这一小片土地上颇有声名,而且看这些人热情的态度,就知道名声还是众人梦寐以求的贤名。
“我在清静峰住过几年,他们还记得我,也都以为我是修道的真人。”沈听松和颜悦色地为她解释两句,等看着那些人时也是含笑点头,却并不言语。
“道士?”闻言,季初有些促狭地瞥了他一眼,“我可是听父亲说过,真人们都是不能成婚的。莫不是,有人要骗婚吧?”
突如其来的一句骗婚惹得眉眼疏淡的男子发笑,他面容柔和,笑道,“季家有好女,若为道便是还俗又奈何?”
“你从江南来到清静峰可曾拜会过无为道人?”季初心中发热,赶紧挑了一个话题转移羞赧,终究还是提到了江南。
沈听松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淡薄和难以察觉的凝重,摇摇头,“眼下,他不会见我的。道人此时应该希望我尽快离开这里,不将是非引来。”
秘密已经暴露,除非尘埃落定,清静峰不会卷入到纷争之中。而且,他已经走上了同无为道人期许中截然不同的一条路。尽管,这才是第一步。
“那,你要回江南吗?”季初心情蓦然低落,无为道人不见他可见如今的形势危险,即便不通政事,她也明白他待在江南是最安全的,他为了一个可能冒险到清静峰,她已经释怀了那日陆行等人对她动手的事。
现在,肯定有很多人想要了他的命,为了安全他必须尽快回去江南。难免那些人已经查到了他曾经的经历,清静峰这边的人许多识得他,很快消息就会泄露出去的。
闻言,沈听松的脚步微缓,侧头认真地看她,“阿初,除了那里我不能再在旁的地方停留。”
他目光平静,季初咬着唇沉默不语。
“清静峰当初便是以清静命名,无为道人奉行道家无为二字,这里的人都讲究随遇而安,是一个好地方。阿初,你留在这里好好生活吧。”呼吸之间,不必季初言语,沈听松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语气和煦地安抚她。
暮春的凉风朝季初的脸上吹来,她白嫩的皮子却染上急切的红色,“我非是不让你回去江南,而是觉得,你也不想待在那里,你其实不想掺和进争夺权势勾心斗角的事情当中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因为当初临到死沈听松都未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就是她和聂衡之的重生成为了变数导致他的身份被揭开。
即便知道有些困难,可季初还是自私地奢望他从是非中逃脱,然后回到和前辈子如出一辙的闲适生活中。
她懂得他的心思,可沈听松眉间反而染上了怅惘,朝她摇了摇头。
身份被揭开便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因为此刻的沈听松并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有家族有下属,被裹挟着参与到风浪之中。当中有沈家家主那等野心勃勃的人,可同样还有和陆行一样对他忠心耿耿只盼他安稳的人。
江南他不喜甚至厌恶,但身份揭开,他最后也只能待在那里。
“莫要担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问题到了最后都会有一个答案。”沈听松的眼神有些悠远,他梦中的上辈子就得到了一个答案。
可是眼前的女子还有那人却不在了……脑中闪过血色,他往高耸入云的清静峰上淡淡看了一眼。
季初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出神,他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让自己也一同去江南。不过,季初转头看向兴致勃勃逛路边摊的莫青青,暗道还不是时候。
莫青青是个生性活泼单纯的小姑娘,傻乎乎地跟着季初一路到这里,对她十分信任。
于情于理,季初都不能将她一人丢在清静峰去江南,最好的安置是等着京中的莫家二兄过来将人接走。
沈听松只在此停留了两日就离开了,他走后第一日季初就听到了江南有逆贼冒称先太子遗嗣朝廷派定北侯围剿的消息,心下惴惴。
为此,筹备书铺的计划暂时搁置了,她一边频繁地派两个画馆的伙计打听消息,一边和莫青青等人愈发低调起来,基本成了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好在宅在家里不出门她们也能自得其乐,每日变着花样地吃喝玩乐,往平京城递出去书信数日的功夫,莫青青的小脸和大白猫一样圆润了一圈。
季初摸摸小姑娘红扑扑圆嘟嘟的脸蛋,心中的担忧和郁气倒是去了几分,也不管她自己平白地又清瘦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