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忽然开始明白顾瑶的话了。
顾瑶的意思是,像是青青那样的孩子,在她的思维社会适应能力还没成型时,是有机会引导的,而不是去激化。
而当时的周珩对这件事并没有抱有幻想,甚至觉得是浪费时间。
如今想来,或许这个世界上若能多一些和顾瑶一样观念的人,大概就能阻止一些“悲剧”吧?
周珩不是圣母,当她听到程崎的言论时,第一反应也不是觉得他偏激,或是想谴责他。
别人或许不了解,可她却是明白的。
当一个人遭受到强烈的不公时,他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心里充满了挣扎,却对现实无能为力。在这种情况下,旁人怎么还能要求他对别人善良以待?
周珩又问自己,她恨么,无疑是的。
可是恨又如何呢,她能为自己做什么,为母亲做什么?她有这个能力反抗和反击么?
结果就是,她连放弃报仇,远走高飞权利都没有,也只有恨这种情绪,才是她唯一能自主的。
周珩垂下眼,无声的吸了口气。
就在这时,程崎又一次开口了:“陈凌姐在牢里自缢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曾青被廖云川逼成现在这样,我也挽回不了什么。但最起码,我用全部人生交换得来的权力和财富,还可以将子苓带回来,帮她完成人生里的最后一件事。还有陈凌姐和曾青的仇,我也不会就这么算了。这些事,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又能为她们做什么呢,就只能看着她们一个个离开,或许子苓就会死在那个山沟里,而我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她的消息。”
说话间,车子缓慢的驶入周珩住的小区,直到停在公寓楼下。
程崎转过头来,盯着周珩的眼睛,又道:“你问问自己,你在欧洲挣扎了几年,回到周家,又从许景枫,跳到许景烨,你为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为你母亲讨回公道么,还是因为被人打压到绝境而不得不反抗,要和这个世界的法则斗一斗,要宣泄堆积了二十几年的恨,要证明自己可以?”
周珩抿紧了嘴唇,一言未发。
可她的眼神却是直接的,深不见底的。
而与此同时,她心底也有一道声音蹦了出来,那是被她压抑了多年,藏在角落里的魔鬼,也是养在深渊里的一粒种子。
它对她说,别再找借口了,你像是狗一样爬到今天,可不仅仅是要为你母亲报仇啊,你图的是什么,那最原始的驱动力是什么!
是如果有一天,有人像是欺负你母亲一样欺负你,将你按在泥坑里摩擦的时候,你有绝对的能力反抗,也有无视这个世界法则的实力,反过来将对方踩在脚下,就像你小时候用火烧死那只蜈蚣一样,看着它挣扎、扭曲,看着它无论如何都逃脱不掉你的“制裁”!
主宰他人的命运的感觉,是多么的爽啊!
当这样疯狂而变态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时。
周珩竟然感觉到内心的纠结和挣扎,正在一点点抚平,她竟然觉得舒服了很多。
然后,她微微吸了口气,同时眼皮垂下,整个人看上去竟然平静得出奇。
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手拿着自己的包,另一手按下车门的把手,随即下了车,头也不回的走进公寓。
……
周珩听到身后汽车引擎的发动声,知道程崎正驱车离开,而她脚下也没有停,而是一路面无表情地坐电梯上楼。
直到进了门,她没有开灯,就只是换鞋、洗手、煮热水,然后泡了一壶茶,倒出一杯,来到沙发前坐下。
周珩的整套动作都是机械性的,而在昏暗的屋子里,她的眼睛正直勾勾的看着前方。
此前那些因为见到梁峰,听到真相,而带来的震撼和疑惑,在这一刻统统都消失了。
那些东西,或许是真相,也或许不是。
许、周两家的阴谋,或许是罗生门,也或许不是。
这些事情都是无法肯定的,也或许永远肯定不了,但一点是清晰的,毫无疑问的。
那就是,它们摆在她面前,仿佛一块照妖镜,清楚的映射出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以及一直藏在角落里那最直接的欲望和渴求。
她知道,她并没有被梁峰说动,也没有失去思考能力,因为袁生的一段话,就相信这所谓的“真相”。
此行唯一的收获就是,尝试将那些挣扎和坚持放下,尝到那种虽然罪恶却又舒畅的感觉,她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思及此,周珩将杯子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那温热的茶水流进胃里,很是温暖。
然后,她微微勾起了嘴唇,笑了。
就在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周珩望向那块亮起的屏幕,清楚的看到来电人的名字——许景烨。
她安静了几秒,将杯子放下,按下通话键的同时,点开免提:“喂,景烨。”
许景烨带笑的声音很快传来:“又消失了一天,干嘛去了?”
周珩垂下眼,非但毫不紧张,反而还有一点漫不经心:“有些事要办,是我家里交代的。不过已经办妥了,明天我保证会准时来上班。”
许景烨叹了一声,又问:“有没有按时吃药?”
周珩顿住,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秦松给她开了药,而她竟然忘了吃:“哦,吃了,有点效果。”
“那就好。”许景烨又话锋一转,说:“再过几天,咱们要订婚了,你可不要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怎么会呢?”周珩笑了。
只是那笑容只维持了一秒,就落下了。
昏暗中,周珩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抚摸着杯缘,脑海中忽然就蹦出一个念头。
——十七年前的小白楼。
“景烨。”
“嗯?”
“你还记不记得……”
周珩刚吐出这六个字,又忽然停下。
思路一转,她想起了那天周楠申的话,他说他怀疑,梁琦的死是“周珩”做的。
言下之意便是,“周珩”在那年也有可能去了小白楼。
再结合袁生在录音中的分析,如果周楠申真的是为了账本而杀人灭口,又不便自己出面,那么他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利用“周珩”去做?
可那时候的“周珩”也不过才十二岁,周楠申要测试继承人,需要这么着急么?
但话说回来,当时的许景枫和许景烨也还未成年,许长寻不也布置了同样的任务给他们么,目的就是看两个儿子谁更成器。
再说如果先一步赶到小白楼的人是“周珩”,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到她头上,因为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
问题是,假设这个推断成立,那么“周珩”一个人是不可能办到的,她一定需要他人的掩护,比如许景烨,或是陈叔?
因为这番分析,周珩突然就安静下来。
许景烨只听到上半句,等了片刻,说:“阿珩,你要说什么。”
周珩“哦”了一声,笑了,随即十分自然的问:“你还记得十七年前的小白楼么?”
这话落地,两人相继沉默了。
无论是电话这头,还是那头,都过于安静。
片刻后,电话里传出两个字:“记得。”
周珩盯着来电显示上“许景烨”三个字,头皮下意识绷紧了,背脊的汗毛也跟着竖起来。
然后,她又听到许景烨问:“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珩垂下眼,在手机光线的照射下,笑容里透出一丝诡异,同时还睁着眼睛编瞎话:“哦,昨晚没睡好,做了好多梦,也不知道为什么梦到了你,梦到了小白楼。”
几秒的停顿,手机里响起许景烨的轻笑声。
他说:“看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你这么多年都没提,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周珩跟着眯了眯眼睛,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他这句话,便跟着应道:“怎么会忘记呢。”
许景烨笑道:“你总是做这种乱七八糟的梦,难怪老说自己休息不好。”
周珩吸了口气,没有被他将话题带开,接着说:“我不仅梦到了小白楼,我还梦到了梁琦,还有周琅。她们变成了骷髅,还从土里钻了出来,真的吓着我了。”
“看来你真的要早点搬过来了。”许景烨叹了一声,“你小时候做噩梦,也都是这样,第二天肯定要来找我,让我哄你睡一会儿。”
周珩皱了下眉头,跟着说:“是啊,有时候你还会趁着我睡着了动手动脚,欺负我。”
几秒的安静,许景烨再开口时,声音越发的低沉:“阿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周珩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轻声说:“我困了,想去睡一会儿。”
许景烨笑道:“去吧,祝你今天有个好梦。”
周珩按掉了通话键,随即环抱住双膝,转头看向落地窗。
窗帘闭合着,只在末尾处留了一道缝隙,透出一点窗外的光亮。
周珩又盯着那道缝隙看了片刻,遂拿起手机回到卧室,换了身衣服,快速冲了澡,带着身上残存的湿气,就这样钻进被窝。
她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翻了个身,不会儿竟然真的觉得有点困了。
然后,她闭上眼,让自己的精神逐渐放松。
她以为她会睡不着,可是几分钟后,睡意袭来,从还有意识到入睡,不过就是瞬间的事。
……
这一觉,周珩睡得额外沉。
期间手机响了几次,进来几条微信,她都没有感觉到。
直到她逐渐转醒,躺在床上又闭了会儿眼,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便拿起手机点了一下,眯着眼看到了时间,显示是三点半。
周珩反应了一下,才知道这是凌晨。
她记得她是下午回的家,到家没多久就洗了澡,然后就睡着了。
她一直睡到现在么?
周珩呆了片刻,遂打开床头灯,靠着枕头坐起来,便开始看微信。
这里面有工作微信,有林明娇的,也有许景昕发来的。
林明娇问她:“你和景烨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就下周三吧,就在家里办个小仪式。怎么样?”
周珩没有回,转而又打开许景昕的聊天窗口,见到这样一句。
“我已经听说了,看来我要改口叫你二嫂了。”
周珩盯着这句话,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揶揄或讽刺她,随即又想象了一下许景昕那副样子若是幽默起来,会是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