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申倒是心机深沉, 如果只拼脑子,许长寻不是他的对手, 但说到时运、气数,周楠申就是差了一截, 早早就蹬了腿。
周珩还记得许景昕之前讲过的那个例子,某官员看到检察院的车, 还没等被带到地方, 在车上就把一切都交代了,还生怕少说了。
这么容易就认怂了, 听上去挺没骨气的, 就这么点胆量干嘛还贪呢, 为什么不夹紧尾巴做人?
但换一个角度来说, 这就是有自知之明,因为眼界宽,心里清楚, 知道反抗、狡辩都没用, 这也不是诈和,早晚都能调查个十之八九,挣扎是没用的。
以前没有坐上这个位子, 周珩就只想尽快得到它, 也多次幻想过爬到山顶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必然是神清气爽,如今坐上来了,风景也看到了,却只觉得身上有千斤重。
这阵子,周珩自觉老了好几岁,心境上过尽千帆。
说话间,自然也带出来几分和过去不一样的世故、成熟。
程崎听了,却不认同,只道:“有我在,不会让他动你的。”
周珩看过来,微微笑了下,笑意却很浅。
即便她知道这句只是安慰之词,也是暖心的。
隔了几秒,程崎又道:“你也不用泄气,事情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周珩说:“我不是泄气,而是以前目光短浅,自己追求的事物只幻想好的一面,如今突然清醒了罢了。你距离梁峰最近,其实你一直都知道,一旦他开始动作,我挣脱的几率有多低,你只是不忍告诉我。”
程崎没接话,可他的眼神却藏不住。
周珩知道,她的感觉是对的。
片刻后,周珩又是一笑,忽然换了个话题:“去年有一次打车,在路上听那个司机讲了个故事,说是他在南方的表弟。老家拆迁了,那个表弟一下子拿到了六千万拆迁款,立刻膨胀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结果呢,他在一年之内就把钱花完了,还欠了一点债,最后疯了,跳楼自杀。”
程崎依然沉默着,可他明白周珩的意思。
周珩指了指自己的头,继续道:“其实人不止会因为坏事而受刺激,也会因为好事走向绝路,好与坏只在一线之间,能不能接得住上天的考验,和这里是直接挂钩的。”
周珩的话只说了一半,程崎也没有追问。
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他的时间也有限,不能待在这里太久,后面两人也只闲聊了两句,不多会儿他就起身走了。
周珩没有挽留,只将他送到门口。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以程崎的能力和机智,他不只是最了解梁峰的人,也掌握着摧毁梁峰的“钥匙”。
但他并不会轻易示人,也不会妄动。
这条路不仅艰难,而且危险,那是拿自己的命在玩。
周珩讲了一个故事,程崎就意会了。
她是在表达关心,也是在劝他不要太激进,不要心存侥幸,要见好就收。
道理很简单,但能做到的人少之又少。
以许景昕的作风,他会收集证据,交给可以处理的人,至于处理结果是否尽如人意,那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
可放在程崎这里,他不会走这条路,他会利用那些把柄,来跟梁峰博弈,这就跟走钢丝差不多了,结果可能是你死我活,也可能是同归于尽。
……
周珩从公寓出来后,没有回公司,而是直接去了许景昕的别墅。
别墅里空无一人,周珩就在客房里研究那些日记本。
她身上的谜题还没有解开,而她始终认为,一个绑架案不至于将她刺激的分裂出第二人格,这种征兆应该追溯到童年时期,只不过绑架案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顾她十六岁以前的人生,那跌宕起伏的刺激程度,比大多数人的一辈子都要精彩,而那十几年正是她性格养成的关键时期,一个想不开就可能反社会。
如今想来,她倒不是没有往那个方向发展,只不过换了一种表现形式,干脆分裂出一个极端的,有攻击性的,反社会倾向的“她”。
周珩翻看着日记,自然也看到了“周珩”记录的关于她去见心理医生的一些回忆——这样的安排是从“周珩”十一岁开始的,但日记本里没有提到原因。
而在她看来,这大概就是周家安排的一项疏导课程,就和课外辅导差不多。
周珩记得自己第一次接受心理咨询,还是在她被接回周家三个月后,周楠申的意思是,她性格内向,不爱说话,适应环境也比较差,防备心重,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目睹梁琦的死。
还有,她和“周珩”当时的心理医生是同一个人,辅导几乎都是在周家进行的,少有的几次会去诊所,医生的意思是,在自己更熟悉的环境里,会更有安全感。
就算那位医生时间忙,排不开,或者人在外地赶不回来,也会以视频的方式进行。
不过周珩对当时的内容都忘过了,反倒是后来顾瑶的那番话,令她至今耿耿于怀,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心里。
顾瑶对“周琅”的评价不高,会不会跟她的病有关,是否在那时候,顾瑶就已经看出端倪,只是她自己没有觉察呢?
周珩很快翻看完一本,没有发现和柳婧有关的东西,又随手拿了一本。
这本日记的记录年纪稍小一点,是“周珩”十二岁以后写的,但内容断断续续,不是每天都在坚持,笔迹也是稚嫩的,还是一笔一划的阶段。
人的笔迹是会随着年纪的不同产生变化,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笔迹就不一样,到了三十几岁又是一个样,但成年后的笔迹就算再怎么变,也会留一个雏形在。
其实周珩早就发现了,这些日记本的笔迹前后变化跨度极大,甚至可以说是“面目全非”,但她不会用字好看还是难看来评价,而是通过这些字来判断这个时期的“周珩”,她的性格和情绪是否稳定平和。
十二岁的“周珩”,字体飞檐走壁,没有根基,记录的内容或茫然或困惑或愤怒,基本上都是在她情绪极其负面的时候,才会写上一篇,所以整体看下来就像是一本情绪发泄记录。
十三四岁开始,“周珩”的情绪稳定得多了,记录的内容多了一些开心的事,连记录的次数也变多了。
再往后,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日记本里便多了一个常客,就是许景烨。
当然,跟他有关的都是喜悦的事,仿佛少女怀春的记事簿。
另外还有一个现象,也是周珩很早就看到的,那就是关于“周琅”的所有发泄记录,都单独用了一个本子,而没有和“周珩”的日常记录放在一起。
也正是因为这个专门用来诅咒、记恨“周琅”的日记本,她才知道原来“周珩”对她痛恨到这个地步。
周珩倚靠在床头,百无聊赖的翻看着,越看越困。
一个十二岁小女孩的表达能力是非常有限的,她都不知道几年前的自己,是如何看完这些逼逼叨叨,这才几分钟,就像是被数学老师逼着做题一样。
周珩打了个哈欠,想着再看两页,坚持不下去就换一本。
就在这时,她翻到下一篇,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行字:“我又见到了那个奇怪的阿姨。”
周珩反应慢了半拍,随即又定睛看去,直到把整个段落都看完。
“周珩”表达的不够清晰,但大概意思也说明白了,陈叔带她去心理诊所的时候,在那里看到一个奇怪的阿姨,这个阿姨除了发呆,看窗外,就不会别的。
这不是“周珩”第一次见到她,陈叔和那个阿姨好像认识,还跟阿姨说,她的名字叫“阿珩”。
那个奇怪的阿姨听过以后,终于有了反应,嘴里重复了好几遍,还看着她笑。
她觉得很不舒服,只想立刻回家。
后来,那个奇怪的阿姨就被人带走了。
奇怪的阿姨,发呆,看窗外……
这些过去周珩不以为意的信息,在这一刻突然就变得意义重大。
这个阿姨就是柳婧么,还是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不,不会是陌生人,这里提到,陈叔跟对方提起了“阿珩”这个名字,如果是陌生人,陈叔不会这么做。
难道说,“周珩”在心理诊所遇到柳婧,是周家事先安排好的?
而“周珩”偶尔被带去心理诊所,都是为了见柳婧,要不然为什么不在周家进行呢?
这之后,周珩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快速翻看其他的日记本,试图找到“奇怪的阿姨”这样的字样。
在这之后,“周珩”一定又见过她,只是不知道频率是多久一次。
周珩看的眼睛都花了,最终也只找到三篇,一篇是在“周珩”十四岁时,另外两篇则是在她十六岁。
周珩仔细看了内容,发现“周珩”对那个奇怪的阿姨熟悉度,有了很大飞跃,这绝不是只照过几面的人就能产生的熟悉感,她们一定见了很多次,只是没有写下来。
这就很被动了。
“周珩”写日记是很随心所欲的,她未必会将所有觉得特别的事都记录下来,又或者那是别人认为特别的事,而她虽然是当事人,却感触不深,连提一笔都懒得。
就好比说,“周珩”就花了很多篇幅发泄对“周琅”的厌恶,又浪费了不少笔墨,抒发她对许景烨的情愫,实质性的内容反倒不多。
思及此,周珩定了定神,又将摘出来的几篇日记,反复看了好几遍。
十四岁时,“周珩”和柳婧已经有了几句对话了,“周珩”的说法是聊了几分钟,她觉得柳婧傻乎乎的,但是因为柳婧一直对她笑,笑容很亲切,她也不好意思发脾气。
而十六岁的第一次提到,“周珩”正值青春期,她的脾气和情绪都越发不稳定,和柳婧聊天也非常没有耐心。
因为柳婧听不懂她说话,智商不在线,她觉得很烦躁,就对柳婧发了火。
柳婧没有害怕,也没有攻击回来,而是一直安慰她,还一副快要哭了的样子。
“周珩”瞬间没了脾气,觉得自己跟一个智障发脾气,自己也是智障。
到了十六岁的第二次提起,“周珩”只有两句话:“我又遇到了那个奇怪的阿姨,我说了自己的事,她听不懂,却很专心地听我说话。我感觉得出来,她很喜欢我。”
到这里,周珩仿佛明白了什么。
——一个专心听“周珩”讲心事,讲秘密的忠实听众,而且还听不明白,即便听得再多也不会说出去,会永远保守这些秘密,并且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喜欢她,对她展现自己最温柔的一面。
这样一个柳婧,她甚至不能称之为“朋友”,可她却是最特别的存在。
只是周珩的思路刚走到这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声音很轻,却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阿珩,你回来了?”
是许景昕。
第165章 15
chapter 15
周珩将门打开时, 思绪还停留在日记本的内容里,面容还有些纠结。
许景昕见状,问:“怎么了?”
随即他又看到摊开在床上的那几个日记本, 以及放在旁边桌上高高的一摞,这才明白了。
“找到新线索了?”
周珩应了一声,很快将找到的几篇指给他看。
许景昕没有坐在床上, 而是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他捧着日记本, 手杖就放在旁边,看的很仔细, 神情淡漠,完全不像是周珩那样发愁。
周珩此时却在想, 日记里只提到这些只字片语, 也不过就是进一步证明了“周珩”和柳婧很早就建立了聊天关系,而她们之间也一定留下某种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