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昕说:“还不到说的时候,她知道的越少,越不会引起警方的怀疑。”
许景昕倒出几杯茶,喝了一口。
程崎观察了他片刻,也端起茶杯,随即说:“那件事我仔细想过了,你未必要深入参与,你把康雨馨交给我,我可以搞定。要是你这里人去楼空了,我又顾不了两头,她怎么办?明的来倒不怕,就怕暗箭。”
许景昕一顿,抬起眼皮,脸色深沉:“部署这么久,为的是一击即中。这个局不能出半点纰漏,尤其是针对康雨馨,我必须在场。至于这里,我认为就算你我都在,有人要放暗箭也是防不胜防,她总有落单的时候。你应该知道,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再无疑虑,让她知道一切,她自己会知道该怎么处理。”
听到这话,程崎脸色微变,没有接话。
许景昕见状,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手里的茶杯,问:“怎么样,我泡的茶?”
程崎不明所以的回道:“不就是茶吗,还可以。”
“是吧,我也觉得还行。”许景昕淡淡道:“只要茶叶选的好,用开水泡下去,不至于难喝啊。”
程崎还是没懂,却也没有追问,只当他在没话找话。
片刻后,许景昕站起身,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盒“蓝精灵”,放在程崎面前。
程崎拿起来扫了眼,挑眉询问。
许景昕说:“康雨馨并不知道我已经熬过了戒断期,可一旦计划收网,她就会发现问题,会防范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以为我还在戒毒,而且反复失败。”
程崎笑了声,将药盒收起来:“你想的倒是周到。”
话音刚落,门板被人敲了两声。
随即周珩推门进来,怀里依然抱着抱枕,她走到沙发前坐下,看了看程崎,又看了看许景昕。
“开始吧。”周珩说。
许景昕目光很淡,程崎却几不可见的绷紧了身体。
一阵沉默过后,周珩抬起一条小腿,踢了程崎一下:“不是说好了吗?快点啊!”
程崎依然没动。
许景昕扫过两人,也看出程崎的排斥,遂清清嗓子,这样说道:“我和‘她’的疑惑差不多是同步的,不如就由我来发问,你们来回答,这样比较有针对性。”
周珩点头:“也好,你问吧。”
许景昕微微笑了下,挪开目光,看向对面的男人:“程崎。”
程崎也抬了眼,眼底色泽阴郁,从鼻子里发出“嗯”的一声。
许景昕笑容不减,却从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切入点开始:“为什么梁峰没有杀许景烨,你对他动手,梁峰还从中干预,难道只是因为牵制许长寻么?”
此言一出,周珩也诧异地看过来。
程崎的身体越发紧绷,下颌线也有咬紧的痕迹,可他没有回避,遂翘起四字腿,双手环胸,隔了几秒才说:“你很敏锐,是不是已经猜到谜底了。”
许景昕将双肘架在膝盖上,姿态闲适:“猜到一点,但还需要你的证实。”
程崎也笑了:“哦,说说看。”
这一刻,就如同兵与匪的对峙,一个在以守为攻,一个在以攻为守,却没有丝毫的火药味儿,甚至奇异的融合。
许景昕说:“在今天以前,我以为那是为了牵制许长寻,毕竟许景烨是他最看重的儿子。但再看今天早上的发展,显然他们私下已经达成共识,可能没有见面,只是通话,但重点应该和许景烨有关。目前我看到了两件事,第一,以许长寻的性格、为人,只要利益足够吸引人,他可以舍弃许景烨的生命。比起一个儿子,他更看重的是长丰集团能否顺利过关。现在科技发达,他想再多几个继承人,随时都能有。他的身体也很好,再掌权二十年不是问题。梁峰今早许诺他的上线,据我所知是真的,梁峰没必要撒这种谎,而这次合作的内容只要运作得当,长丰集团就会被保下来。”
“这么看来,许长寻已经决定舍弃许景烨了。我猜,他们在此之前应该有过一次通话,梁峰会给许长寻一个渡过难关的机会,而他要的是从许长寻心里割下一块肉,他要享受那份变态的快感。至于梁峰本人,他倒不担心许长寻会对他秋后算账,他本来就神出鬼没,在官方的记录是个‘死人’,许长寻根本抓不到他。更何况梁峰背后的靠山、资源、人脉,就决定了他的‘安全’,就算将来有一天,上线要推出一个人当替死鬼,也是许长寻这种明面上的身份更适合。”
这番话一落地,周珩立刻绷紧了神经,随即瞪向程崎:“他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你之前还说他还活着,你……骗我?”
若形势真如许景昕分析的一样,那么这个时候,双方谈判已然达成,许景烨就失去了利用价值。
“先别急,我还有第二点没说完。”许景昕解释道:“刚才我说的只是梁峰这边的花样。”
周珩又问:“那第二点是什么?”
许景昕扫了沉着脸色的程崎一眼,见他只垂着眼睛不说话,便问周珩:“如果你是许长寻,此时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周珩吸了口气,本想说“我才不管他的心情”,可是转念一想,又把暴躁的情绪压下去,道:“表面上云淡风轻,顾全大局,心里正在淌血,因为是他亲手断送了儿子的命,而梁峰就是要看到这一切。许长寻不敢表现出一点关心,哪怕他就只是问一句,都会让梁峰知道他有多在乎这个儿子。反过来,如果抛开父子关系不说,就只谈局面,许长寻会更‘希望’梁峰尽快动手,既然许景烨是谈判的条件,那么只有他死了,梁峰才没有反悔的余地。许景烨这条命,就是许长寻用来抵偿给梁峰的,以命换命,从此以后两人合作就能更‘坦荡’了。”
周珩话落,许景昕接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也相信程崎没有说谎——他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没有意义,这很容易就会拆穿,他也就骗你几天,何必呢?”
周珩皱了皱眉,琢磨着他的话,又去看程崎。
程崎自嘲的笑了:“我的确没撒谎。原因么,你是不是又猜到了?”
许景昕的眼神渐渐变了:“如果事情只是刚才说的那样,梁峰的格局就只是一个寻仇泄愤的亡命之徒,而要利用许景烨去斗许长寻,也不用等到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以他今时今日的成绩,又有那么多人愿意将身家财产交到他手上洗白,就说明他城府极深,处事既狠毒又谨慎,而且还很全面——所以他的计划还有后半段。”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想,如果我是梁峰,我会留着许景烨的命,我还会让他知道,许长寻已经舍弃他了,然后我会让他回来。看着他们父子相残,一定要比刚才的前半段来得精彩些。而父子间一旦有了这样的芥蒂,是无论如何都扶不平的。只要父子间一直斗下去,这场戏梁峰就能一直看,可以一直满足他心里的变态。”
程崎倏地笑了,扫过许景昕,看向周珩:“说让他回来的是他,我可不能做这种保证。我只能肯定地告诉你,他还活着。”
周珩盯着程崎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松了口气。
程崎又看向许景昕,问:“你怎么把话题绕到这里了,刚才不是说要让另一个‘她’看到真相吗?”
许景昕不动声色的扫过周珩,嘴唇似乎动了下,却又按耐住了,遂话锋一转,说:“我有一份东西,你们先看看。”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虽然没有明说,但有件事却被两人默契地压了下来。
许景昕起身拿起桌上的ipad,点了几下,放在两人面前的茶几上。
那是一份dna检测报告,上面清晰的展示着,送检的毛发检测,证实是母女关系。
许景昕说:“两份样本,一份是周珩的,一份是柳婧的。这件事已经没有悬念了。”
报告就摆在面前,然而两人都只是瞟了一眼,谁都不觉得惊讶。
许景昕看着两人的表情,问周珩:“周珩,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柳婧是你生母的?”
这个问题看似没头没脑,却很关键,周珩知道的契机,会直接影响到一些事的走向。
周珩隔了几秒才说:“一开始我只是猜测,那时候还在欧洲。等我确定这件事,就是前段时间,是‘她’无意间从蒋从芸口中确认的。我都听到了。”
“那么从你猜测到确定,中间几年你都没有去确认过么?”许景昕又问。
周珩摇头:“我虽然看得见,听得到,但我很少有机会出来。”
许景昕便顺着这个话茬儿说:“我看过一些资料,也问过人,无论是双重人格还是多重人格,彼此之间都是独立自主的,会有一段特定时间占主导地位。有时候,人格之间无法察觉彼此的存在,所以才会有‘时间错位’或是‘记忆遗失’的情况,这和失忆还不一样。不过也有少数案例是,原本的主人格会选择‘沉睡’,会将自己不愿意接受的记忆,交给分裂出来的人格承担,有时候这个分裂的人格甚至能知道所有。”
听到这里,周珩的呼吸节奏重了几分,她瞪向许景昕,带着敌意和警惕,身体也弓起来,好像随时都能炸毛。
许景昕语气却很平淡,没有用任何刺激性的语言,而是平铺直叙地说:“目前来看,另一个‘周珩’身上出现很多‘记忆遗失’的现象,而且她连自己的身份都搞错了。虽然你在欧洲修养的详细情况我并不清楚,但通过‘她’的描述,再加上那些监控画面,我大约可以猜到,在欧洲那段时间起主导作用的人是你。你交出主导权,是从欧洲回来以后。”
说到这里,许景昕故意停顿了片刻。
后半段话即便他不说,大家也是心知肚明的。
这个阿珩一号,承受了更多的痛苦,更多不愿意记起的回忆,更多残忍的过去,她才是那个分裂出来的载体。
许景昕没有点破,又把话题转向主导权切换上:“为什么你愿意交出主导权?”
周珩低下头,好像很不愿意似的,可她还是说道:“我不想回来面对那些人……而且只要我还‘存在’,医生就会认为‘我们’还没有好,‘我们’就要一直留在那里。”
许景昕动了动嘴唇,却没接话。
这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
是了,就是因为不愿面对,因为要逃避,这个周珩承载了所有痛苦,如果回来以后仍是她作为主导,这就意味着她要不断面对造成这些痛苦的人,哪怕那些人只有间接关系,也会一再提醒她曾经发生的事。
“好了。”沉默许久的程崎,终于看不下去了,“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有这份检测报告也可以说明事实,只要‘她’知道自己是谁,就会提防梁峰。”
许景昕的眼里却划过一丝不认同:“还没有说到关键,身份认知只是开始。”
程崎正要反驳,周珩却突然开口了:“你说的关键是指什么?”
许景昕却没看她,仍盯着程崎:“梁峰为什么要针对周珩?上一代的恩怨与她有什么关系,他对许景烨和对周珩,态度和手段是有明显差别的。”
程崎眯起眼,却愣是没有吐出一个字。
直到周珩说:“因为他不是为自己报仇,是为梁琦。”
到此,许景昕终于转向她,神色中却没有惊讶。
周珩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梁峰以为,是我毒死了梁琦。”
尽管许景昕已经隐约猜到这个环节,可在听到她亲口证实时,仍是有些意外。
周楠申培养自己的继承人,如果只是家养,那是很难守住疆土的,他还要保留她的狠毒,她的野性,又不能等到她成年之后性格定型了再培养,所以定会从儿时抓起。
这就像是,有些有犯罪潜质的人,在儿时就会显露端倪。是天才、人才还是庸才,也是从小就能看出来的。
周珩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刻她无比的平静,好像已经接受了一切,再不会被‘过去’所压垮。
她看向正前方,眼神有些空,表情却是冷漠的:“那天在小白楼,在许家人赶到之前,我就已经见到梁琦了。我把我爸的话带给她,她为了保全周琅的命,就把账本交给我。”
说到这,周珩停住了。
她眨了一下眼,在那个瞬间似乎有些迟疑。
许景昕看出异状,知道她正在思考。
而说出事实是不需要思考的,除非是要撒谎或是编造什么。
许景昕立刻发问:“那毒药呢,是你给梁琦的?”
周珩摇头:“她自己早就准备了。”
许景昕试图分析这话的真假,但周珩却很自然。
许景昕又问:“那么,是你看着她服毒的?”
周珩又一次摇头:“我已经出门了。”
许景昕提出疑点:“你没有看着她服毒,这就意味着你没有完成周楠申的交代的事,那你回去如何交代?如果她只是骗你,当场并没有服毒,反而等许家的人来了以后,将周家做的事告诉许家呢?”
周珩十分平静地说:“周琅的命她不敢赌。”
停顿了一秒,她看向许景昕:“而且有件事你猜错了,我爸只让我跟她提周琅和账本,别的没说,服毒是梁琦自己决定的。就算她认为我爸的话有其他意思,那也是她自己的脑补,反正我没感觉出来。”
许景昕终于不再发问,只是审视着周珩。
有那么一刻,他心里升起一道直觉,而那是根据他和那些谎话连篇的毒贩打交道的经验来的。
——周珩,在撒谎。
不过她说的大部分应该都是真的,撒谎的程度应该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这才是真正高明的谎言,大面上逻辑自洽、合理,经得起推敲,却恰到好处地隐瞒了细节。
而这细节才是关键。
只是周珩在隐瞒什么呢,难道是她给梁琦喂的毒药?